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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7章 番外九百一十八 废都物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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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云雀亭
    在温德琳眼中,霍尔姆伯爵卡穆罗与其说是贵族,不如说是骑士、战士,从这个角度看,他并非长袖善舞的那种人。
    大公之子自都城而来的话,一般的贵族会极尽隆重地款待来客,趁此时机赢得对方的好感,只求在大公那里留下些许印象,卡穆罗却一点都不考虑这些。
    泰奥罗来到宅邸的那天晚上,晚餐可能比平时稍微豪华一些,但也仅此而已。卡穆罗既没有给泰奥罗准备精心妆扮的女人,也没有送他装着珠宝的匣子,更没有阿谀奉承。
    共进晚餐时温德琳也在。席间,卡穆罗说的全是探索者带回的遗迹内的相关信息、领地内逐渐荒芜的现状、国境附近的局势之类的事情。泰奥罗对此没有怨言,反而认真地倾听,时而提问,时而与卡穆罗交换意见。
    “……嘛,从好的方面来说,他们应该都是朴实刚健的人吧,在这一点上不是很合得来吗?”
    卡穆罗和泰奥罗的对话对温德琳而言多少有些艰深,实在是无聊极了。不过,泰奥罗的来访的确也使得温德琳没有因为最近经常不在家而受到父亲的斥责。
    为了不因贸然加入谈话而自惹麻烦,温德琳一吃完饭就离席而去,换上方便活动的衣服,带上闪着柔光的剑走进院子。
    芙兰送来加了香辛调味料的热红酒,见到温德琳在练习时使用的这把剑,歪着头说:
    “这把剑有些眼生呢,温德琳大人。”
    “是我在探索中发现的。”
    从剑尖到剑柄,这把剑整体都带着银色柔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平衡感好,很容易上手。能够左右开弓的温德琳平时不怎么使用盾牌,经常是两手拿着这种单手剑战斗。
    但是,要想在今后继续探索,光靠温德琳过去积累的练习是不够的。温德琳从父亲那里接受的训练,在各种方面都是以人类为对手的剑术,在对手是人类的前提下才能发挥威力,然而她和同伴们在探索中遇到的敌人全都是夜种——也就是说不是人类。
    当然,夜种中也有和人类一样使用武器和防具的。温德琳发现并带回的这把银剑,说不定是在面对长得像人类的夜种时重要的王牌武器。
    但是,敌人当中也有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夜种。除了夜种,她还常常要与大蛇、吸血蝙蝠等危险动物战斗。因此,为了能尽快使用新到手的强力武器,温德琳争分夺秒地练习着。
    “虽说我并不是说支持老爷的做法,”芙兰点好灯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说,“但您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呢?如果温德琳大人有个什么闪失,事态就会变得格外复杂不是吗?”
    “你说父亲大人啊。”
    温德琳活动了一会,将剑插在地面上,松开左手上的防护短剑,深吸一口气。
    “──霍尔姆周边出现成群的强盗时,父亲不是亲自领兵讨伐吗?怪物们出现在镇上时也是如此。”
    “嗯。”
    “我想,大概正因为父亲大人能身先士卒,下面的人才都信赖他,愿意前赴后继地拼上性命去战斗。要是他作为领主光知道给这个那个士兵下命令,自己却在安全的地方悠哉游哉,大家肯定不会追随他。”
    “这──这倒也是,可是——”
    “于我而言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身份允许父亲去冒险,我想他肯定会率先潜入地下……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由我去。”
    怪病蔓延和夜种泛滥导致治安恶化,因而人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如果领主及其家族无法圆满解决危机,人们的这种情绪很可能转变成对他们的愤怒。
    但是,如果居民们看到领主的女儿为了解决危机而带头潜入地下,他们的不满也许能有所缓和。至少温德琳是这么认为的。温德琳探索洞窟,也是为了代替诸事繁忙的父亲,表现格林瓦德家族与霍尔姆居民同生死、共进退的态度。
    “余听闻你是个不听父亲话的叛逆小姐……但流言蜚语果然靠不住啊。余觉得你很聪慧。”
    男子的笑声突然传来,温德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温德琳小姐现在的优点,是成为人上人的必备资质。不愧是在霍尔姆伯爵的言传身教之中长大的。”
    泰奥罗肩披沉重的防寒斗篷,悄声走来。但是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温德琳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白天,艾尔森说泰奥罗是都城里一等一的用剑好手,看来这未必是因为偏袒而夸大其词。
    “泰奥罗公子……让您见笑了。”
    温德琳收剑入鞘,垂头说道。
    “不,你真让我大开眼界。就女子而言……这么说或许有些冒犯,但就女子而言,假以时日,你说不定会成为可与西席瓦尔王女匹敌的女将军。”
    “您过奖了……”
    得到剑术行家的称赞,温德琳有些脸红。小时候她常常在卡穆罗的指导下练习,但他近来不再陪她练剑了。不仅如此,他还总说,别练剑了,还是多培养些女孩子家的爱好吧。
    因此,另一方面,都城的顶尖剑术高手泰奥罗的话刺激了温德琳的自尊心。
    “呵呵呵……伯爵可是相当不满啊。”
    “是的。”
    “据说你潜入地下,整整三天没露面。”
    “啊……嗯。”
    “他在人前要有领主的样子,而作为父亲他又舍不得,实在是为难啊……能看到在战场上名声在外的卡穆罗·格林瓦德因独生女儿的事而牢骚满腹的样子,真是不枉此行啊。”
    泰奥罗说着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那个——”
    温德琳下定决心。
    “──听闻公子的剑术即便在国都也属首屈一指,如果您不介意,可否指点一二……”
    “艾尔森的话你还当真了──好吧,倒不是余好为人师。”
    泰奥罗脱下斗篷挂在椅背上,接过温德琳递过来的木剑。
    “请随意。”
    温德琳自己也换用木剑,与泰奥罗面对面。
    实际上,如此对峙时就会发现,泰奥罗的确是剑术高手。他的姿势丝毫没有丝毫破绽,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一根木棍,却仿佛明晃晃的利剑,让人心生恐惧。温德琳毫无根据地预感到,即使自己全力一击突破他的防御,搞不好很快就会遭到反击。这个想法让她不敢有所动作。
    两人就这样相互瞪视了一会儿,温德琳额上汗流成线,渗进眼角。
    汗水让温德琳的眼睛隐隐作痛。就在她眯眼的瞬间,泰奥罗的剑尖一低,从下方突刺而来──温德琳虽在瞬间有所觉察,但身体的反应慢了一拍。如果是自上而下的一击,她或许可以将将躲过,但也许是考虑到温德琳的速度快,泰奥罗选择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发起最迅捷的一击。
    输了──温德琳咬着嘴唇如此想道。就在那时,泰奥罗的剑停住了。
    “殿下。”
    卡穆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泰奥罗的身后。
    “──您的行李已经送达别府,特此前来告知。”
    “……是吗。”
    泰耶尔静静地吐出一口气,把木剑剑柄向着温德琳递过去。
    “……不愧是妖精乡传说中的英雄格林瓦德的后裔。再加上霍尔姆伯爵的教导,果然出类拔萃。”
    “不,愧不敢当……”
    温德琳接过木剑,擦了把汗,低下了头。
    泰奥罗之所以停手,只是因为她父亲在关键时刻开口说话,现在胜负已分,显然是温德琳惨败。刚才泰奥罗表扬她时她还颇为受用,只不过现在想想,自己受到一点表扬就得意忘形,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个世界上人外有人,能亲身体会到这一点,也是很好的一课。
    “……那样的话,别府就暂且一借了。”
    “我已经安排好佣人和厨师,都是在我身边服侍多年的人。如有任何不便,请随时告知,不必客气。”
    “啊。──那么,伯爵,温德琳小姐,改日再会吧。”
    泰奥罗重新披上斗篷,向父女俩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离去。
    卡穆罗目送着他,又瞥了女儿一眼,说:
    “……你连我都赢不了,怎么可能是泰奥罗殿下的对手?算了吧,把剑扔了,稍微做点女孩子的事情怎么样?”
    “最初教我剑术的可是父亲您啊,事到如今说这种话,这也太狡猾了吧。”
    “……那只不过是小孩子挥舞木棍的游戏,哪里能和真正的骑士心之所向的剑术相提并论。你是女孩子,女孩子的生活方式不需要剑。”
    “我不这么认为。公子也说过,我们格林瓦德一族是被妖精所爱的英雄的后裔。即使是女子,如果连剑都用不了,就对不起格林瓦德之名。”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所谓的英雄血脉之类的──如今也毫无意义。”
    卡穆罗罕见地扔下这几句话,转身进了门。卡穆罗生性沉默寡言,平日里不苟言笑,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内心的想法。不过他如此苦口婆心地劝告温德琳,是因为不久前她的母亲故去,而他怕再失去温德琳,这才一再地说这些来约束她。
    “……这么说来……”
    “温德琳大人?”
    “啊……没什么。”
    温德琳收起剑,啜饮着已经完全冷掉的葡萄酒,让芙兰收拾善后,自己则走向房间。
    “…………”
    她将入鞘的银剑自腰间解下,藏在枕头下面,躺在床上。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显得有些昏暗;温德琳开始回想关于泰奥罗的事情。
    温德琳和泰奥罗并不是第一次见面,那个雷雨天他们就在森林里见过。但是泰奥罗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作为遗迹探索监督官来到此地的话,自然应该问起那天温德琳在洞窟附近干什么。但他仅仅是向卡穆罗打听洞窟的事情,直到离开府邸也没有向温德琳询问任何事情。
    “到底是为什么呢?公子也有意隐瞒那天在场的事情吗?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
    温德琳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睡意翩然而至,她感到头脑中起了一阵雾气似的。她好久没躺在如此柔软的床上,而且还不用提防夜种的袭击,这让她更觉倦意难挡。
    ----
    霍尔姆伯爵卡穆罗的宅邸位于高高的山丘上,而从那里稍微往下走,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格林瓦德家族在林中有一座闲置已久的别馆。
    从公国都城纳泽利传来泰奥罗要来的消息后,卡穆罗好像几天前就开始做准备了。别馆内打扫得非常干净,床位也足够泰奥罗和手下的骑士们安歇,尽管他们这一晚就马上入住了,但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到。这种无可挑剔简直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
    泰奥罗似乎抱怨起来。近侍阿贝尔接过斗篷,对泰奥罗的话表示赞同。
    “话虽如此,要是霍尔姆的主事之人为人毛毛躁躁,行事马马虎虎,这一带恐怕很久以前就被并入西席瓦尔的版图了吧。在这个意义上,由格林瓦德家族来治理霍尔姆,绝不是什么坏事。”
    “是啊。”泰奥罗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一想到这里可能被巴夏夺走,就觉得背脊发凉。说到这次动乱,如果霍尔姆领主是卡穆罗·格林瓦德的话,想必损失还会扩大吧。……但是,那个女孩啊……”
    “您是说……果然是在森林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吗?”
    “啊。她父亲为人忠厚,颇能隐忍,不管怎么说都是个保守的人,正因如此,霍尔姆才能在他的治理下保持安定。相对而言,女儿不像父亲那样,她不怕变革,敢于行动。这种性格是否适合做一方领主,余还不便断言,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照此下去,那女孩在霍尔姆民众当中的名望迟早会超过她父亲——会成为英雄人物。”
    “那女孩……吗?”
    “据街头巷尾的传言,打倒栖居在洞窟深处的怪物、第一个踏入地下遗迹的,正是她和她的同伴们。”
    在霍尔姆当地,格林瓦德家族历代都施行善政,赢得了人们的好感,再加上温德琳性格开朗,人也长得漂亮,因此在镇民当中很有人气。在城镇陷入危机时,她有这样的不俗表现,仅凭这一点得到赞誉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没有波澜的安稳环境下是不可能诞生英雄的。正是这种危难时刻才催生了英雄。”
    “可是,那女孩有些无趣啊。”
    “公子。”
    泰奥罗等人正低声交谈时,女仆小心地敲了门,来客厅禀报有访客。
    “可是都这么晚了啊。”
    晚饭早就吃完了,在那之后就只剩下向女神祷告、接着上床睡觉之类的事情。当泰奥罗皱起眉头反问时,胆小的女仆慌忙低下头,以辩解的语气补充说:
    “虽然也这么再三地和对方说了,但他坚持说是公子让他来的……那是、一个衣服脏兮兮的老人——”
    “啊,那位的确是余的客人。请他进来吧。”泰奥罗从坐了没多久的沙发上站起来。
    “是。”
    女仆退下后没多久,就领着一个背着大包行李的白胡子老人回来了。
    “哎呀呀……要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该提前知会一声,让您有个准备。”
    “不好意思,海灵丹教授。——不过,您在西席瓦尔也是闻名全国的大学者,如果我派人去接您,带您来到这个小镇,想必少不了一番周折啊。”
    “那倒没关系……”
    泰奥罗请老学者在沙发上就坐,后者大大方方地坐上去,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喝了几小口上等红酒,说:“……倒不如说是公子想借老夫之手?贵国也有不少享有盛名的学者,可您却置之不顾,偏偏从西席瓦尔请来老夫,这……”
    “这都无关紧要,余并不想拘泥于此。余请您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余认为您是这个领域的泰斗。”
    “得您如此青睐,真是折杀老夫了。”
    “那么,您怎么看?”泰奥罗在海灵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您来余这里之前应该调查过城市周边了吧?”
    “确实……这个城市的确位于许多雷线(ley line)的交叉点上。这应该不是巧合……”
    “是吗?那么,在洞窟下发现的遗迹,说不定就是古代帝国都城的遗址。”
    “即便如此,恐怕目前人们探索过的地方也只是整个遗迹的一小部分而已。如果可以的话,老夫想亲眼确认一下……”
    “真是不巧,考虑到您年纪也不小了,以现在的状况还不能带您去,目前只能暂时依靠探索者带回的情报。在出现的夜种和各种陷阱之类的危险解除之前,就请您暂且忍耐吧。”
    “实地勘察这种事老夫一向亲历亲为,这下真是惭愧……真没办法。在探明真相前,老夫也不想死。”
    “我为教授准备了宽敞的房间,古代史方面的著作和资料等,只要是城里能买到的,我都收集好运到这里了,您随便用吧。”
    “那样最好不过。……但是啊,今晚真的能好好休息吗?”
    海灵丹教授让女仆们拿上他沉重的背囊,来到给他备下的房间。“……那个老人能派上用场吗?”
    “如果他都不中用,其他学者就更加一无是处。……虽然他看起来是个怪人,但其着眼点和洞察力是毋庸置疑的。”泰奥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部下的疑问,“更确切地说,如果他都帮不上忙,事情就麻烦了。”
    ----
    第二天早上,卡穆罗还没起床,温德林就醒了,穿着停当后赶紧溜出门去。
    不过,温德林并没有特别早起,只是父亲偶尔醒得晚而已,大概是因为昨天晚饭时他与泰奥罗互相敬酒,因而比平时多喝了几杯。卡穆罗看上去正当壮年,可实际上已经年过五十,和温德林小时候比起来,他已经不那么能喝了。
    不管怎样,多亏了这点,温德林没有一大早就被父亲数落,而是顺利地离开了家。
    “您一定要去吗,温德林大人?”
    芙兰将她送到门口,现在仍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我明白温德琳大人很厉害,但越往地下深处走,您下次回来间隔的时间就越长,更重要的是会越来越危险。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
    “没关系的。”
    温德林的腰间左右挂着剑,背上是擦得像镜子一样光亮的盾牌。她轻轻地抱住了不安的芙兰。
    “——给芙兰和泽派克添麻烦了,可是我不能不去。”
    “非要去那个遗迹……吗?”
    “嗯,其实……非要装模作样地给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什么古代的浪漫,或者是内心受到强烈的吸引,必须要亲眼确认什么的——”
    那个雷雨天发现洞窟的入口时,温德琳感觉里面的黑暗中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因恐惧而不禁颤栗;另一方面,她感到自己的好奇心和追求浪漫的冒险心理一天天变得强烈,
    “的确,温德林大人从小就任性而为呢……”
    “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
    温德林用手指轻戳芙兰的额头,用力晃了晃与盾牌一起背在背上的行李。
    “——那么,我走啦!”
    “好的,请多加小心。”
    也许是觉得挽留也没用,芙兰望着迈开步子的温德琳,抽了抽鼻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温德琳回望府邸,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父亲的房间还没收起窗帘,恐怕他还在睡觉吧。
    如果父亲醒了,一定会阻拦她的。但温德琳就是这样——她在做出这样的决定时,除了好奇心等原因,还考虑到自己作为领主之女能做的事情。
    温德林披上斗篷,将腰间的剑遮挡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下缓坡,去往霍尔姆的中心街道——那里有人流量最大的“云雀亭”。
    如果是和帕里斯或妮露搭档的话,直接去他们的家就好了,但泰蕾莎并非霍尔姆本地人,在城里时就呆在云雀亭里。云雀亭是小镇上最大的酒馆,二楼及以上提供住宿。最近这里比以前还要热闹,因为探险者们从各地赶来,聚在这里交换有用的信息,或是招募共同冒险的同伴。
    温德林来到云雀亭时,一楼的大堂已经挤满了客人。这当中虽然也有纯粹从早上就开始喝酒的人,不过恐怕大半是来寻求得力同伴的探索者们。人群中还有一些温德林认识的面孔。
    “——哎呀,是未来的英雄光顾小店啊。”
    吧台内侧的女人原本在洗东西,注意到进入酒吧的温德林就停了手。她就是云雀亭的女主人奥哈拉,据说是在某个快要入土的有钱老头身上使了些手段,得到了这家店。
    温德林环视店内,来到吧台边上,话还没说几句,奥哈拉就拿出甜美的蜜酒,小声说:“你们几个不是昨天刚回来的吗?又要去啦?”
    “嗯。”
    “但是帕里斯暂时不会来这里的。”
    “我知道,他说想陪着秋娜。”
    “当然也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有点在意啊。”
    奥哈拉叹了口气,双手支着脸说道。
    “你说在意……什么意思?”
    “毕竟秋娜一直是那个样子,帕里斯作为哥哥也不可能一直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所以昨天他来我这里问有没有他能做的、收入又还可以的工作。可是,以他那样的条件一时间很难找到好工作……”
    “所以呢?”
    “帕里斯只瞟了一眼我店里的客人,就去求平戈商会给他份活儿。商会确实蛮有钱的,不过黑暗内幕的传闻也没断过……搞不好会被卷入什么麻烦里,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听酒馆的老主顾说,奥哈拉好像和帕里斯他们去世的母亲关系很好,现在还惦记着帕里斯和秋娜,大概那两个孩子对她来说就像侄子侄女一样。
    “这样啊……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啊。”
    温德林也曾想过从父亲那里借一笔钱给帕里斯,用来治疗秋娜的昏睡病,但卡穆罗拒绝了她的请求。
    虽然温德林还未领受官职,借钱一事也不过是出于个人的善意,但霍尔姆的居民们并不会这么看,因为温德林是领主的女儿。领主卡穆罗向来以行事光明正大为人所知,如果他的女儿为秋娜垫钱治病,那么处境相同的人们会感到不公平,会希望得到同样的待遇,从而引**动。但是,即使倾尽格林瓦德家族的所有财产,恐怕也无法拯救所有的人。
    卡穆罗还劝温德林不要有这种无法贯彻到底的同情,温德林当时什么都没说。正因为这件事,温德林才下定决心要做自己能做的事,亲自潜入遗迹解决怪病的源头。
    “——啊,你来了啊。”
    温德林还在默默喝着蜜酒,泰蕾莎一边抑制着哈欠一边走下楼梯。泰蕾莎来到霍尔姆后就租了这里最好的房间。她虽然性格古怪,但据说在本国是贵族千金,这应该并非空穴来风。
    泰蕾莎在温德林旁边坐下,跟奥哈拉点了一份简单的饭菜,然后对温德琳耳语:“有新发现了,温德琳。——我好几天都没上床睡觉,我是说,我发现我在探险中小睡一觉的时候睡眠质量更高。”
    “哈?这是为什么?不过说起来,有人看着的时候你经常睡得很安稳……”
    “这个嘛,我就算好好地躺在了床上,也不想浪费睡着前的一点点的时间,于是就会自然而然地看起书来,或者研究从遗迹带回的石板,等回过神来天都快亮了。所以说几乎没怎么睡觉。”
    “那只是自作自受吧。”
    “真是的。我恨自己的求知欲。”
    泰蕾莎耸耸肩,把刀插进面前的烤鹿肉。
    “——话说回来,昨天和你们分开后,我遇到了一件无法释怀的事情。”
    “嗯。”
    “什么嘛,你好像没什么兴趣啊。”
    “不是没什么兴趣,是一点也没有。……妮露怎么还不快点来。”
    “别这样嘛,听我说。”泰蕾莎自顾自地拿过温德林的蜜酒润润嗓子,一边揪着黑麦面包一边继续说,“最近,港口的平戈商会经常购入我喜欢的东西,也就是魔法和古代史方面的书。昨天我也去了那里,卖掉了大部分战利品,想用所得的钱买几本新书,没想到那些书都销售一空了。似乎是有个怪人比我早来一步,全都买走了。”
    “咦……你就已经够古怪了,难道那人比你还要古怪不成?”
    “啊,我也吃了一惊。”泰蕾莎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温德琳话里的讽刺意味,“于是我问了一下店员,结果那个怪人居然是我以前的老师——”
    “老师?他教过你吗?”
    “不是那个意思。从根本上来说我更优秀,他还没那个能耐教我。我在西席瓦尔王立大学的时候曾听过他的几次课,仅此而已。……总之,那个怪人叫海灵丹教授,似乎就是他把我非常想读的书买走了。这件事也让我昨晚辗转反侧。”
    “他被称为教授的话,不就是很厉害的人了?”
    “他没什么了不起的,完全没有。他只是个一身怪癖的老人罢了,也不考虑自己年纪大了,还拄着拐杖到各地去实地考察,嗯,这倒是比只会说漂亮话的学术纸老虎要好得多。说实话他让我很头疼。……恐怕他到头来难得善终啊。”“咳咳。”
    两人还在争执,身后传来了故意咳嗽的声音。她们回头一看,艾尔森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红花,一身漂亮铠甲擦拭如新,显得特别扎眼。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时地望着两人。
    “……对了,这种时候找你也行。”
    泰蕾莎推了推眼镜,拍了拍艾尔森的肩膀。
    “三人一起的话应该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探索了吧。尤其是你,在紧急时刻是非常出色的盾牌呢。”
    “那是当然,我可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对吧,温德琳小姐?”
    艾尔森嘎啦嘎啦地搓着戴上手甲的双手,兴高采烈地频频点头。泰蕾莎跟奥哈拉结完账,背起背包,这时温德琳微微皱眉,对泰蕾莎说:
    “……泰蕾莎大学者好像还不知道吧,我告诉你,这个人是泰奥罗公子的堂弟。”
    “你说什么?”
    泰蕾莎顿了一下,凝视着艾尔森,毫不掩饰她的不快。
    “……真的?”
    “哎?啊,当然。”艾尔森的眼睛闪闪发光,“泰奥罗──不,应该称他为公子。总之,他是我崇拜的——”
    “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泰蕾莎冷冷地推开他,看到正好往这边来的妮露,“看来人终于齐了。你果然总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啊。”
    “哎,你说什么,泰蕾莎?”
    “好了,走吧,现在就出发吧。”
    一脸困惑的妮露和苦笑着的温德琳跟着泰蕾莎离开了云雀亭。
    在组队人选上,事到如今似乎也别无选择,不过温德琳平时进行探索时,常常会找泰蕾莎和妮露同行。妮露有时会去母亲的杂货店帮忙,所以未必能去,这种时候温德琳就会找帕里斯,要不就是找云雀亭的常客。不过,泰蕾莎十有八九会是小队的一员。
    “这就是所谓的共生关系,妮露。”
    泰蕾莎推推眼镜解释道。也许是因为想到要和有泰奥罗资助的海灵丹教授展开竞赛,她的脚步比平时更为轻快。
    “──在这个小镇,西席瓦尔人一直饱受非议啊。我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才来的,别无他意,但还是有不少人胡思乱想,来和我纠缠。嘛,到处都有人嫉妒我的聪明才智和不俗的外表,这也是天才的宿命,不过如果和领主的女儿温德琳一起行动,多少能免去一些纠纷吧。”
    “这个道理我懂,但这么说的话,这个共生只是泰蕾莎小姐单方面在依靠啊。”
    “不能这么说。在探索洞窟地下的遗迹时,我的知识应该大有助益,这才是互利共生,谁都不吃亏。”
    “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下次战斗的时候你就别躲在我身后了,你也好好打一回吧。”
    “我的魔法可是王牌,不是随便就能使用的东西。”
    “有人对我说,不花的钱就是死的钱呐——”
    “我的魔法比金钱更有价值。”
    妮露和泰蕾莎一个活泼多话一个见多识广,两人一旦聊起来就经常是这个样子。路上的行人都看着她们,她们却浑然不觉。温德琳和两人拉开距离,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注意到了迎面而来的老人。
    “拉邦先生。”
    “哦哦,这不是伯爵小姐一行人吗?”
    老人——拉邦——戴着皱巴巴的帽子,只有一只手臂,是云雀亭的常客。传说他年轻时是个遍历诸国的剑客,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故事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但他的确有着从丰富经验总结得来的高超剑术,温德琳也曾多次请求过他的帮助。
    妮露看到他的空水桶和鱼竿,问道:
    “拉邦爷爷,又去钓鱼了吗?”
    “啊。虽然早上试着去钓了……但最近港口一带变得吵闹,没法安静钓鱼了。没办法啊,只好回旅馆再睡一觉了──伯爵小姐,你们这是又要到地下去吗?”
    “是的。”
    “这样啊。……对了,刚才我看到一队骑士,铠甲可闪亮了,那到底是哪位领主大人手下的骑士──”
    “啊啊……我想应该是泰奥罗公子的‘火车骑士团’的成员。”
    “泰奥罗公子?”
    “你看,最近治安恶化,纠结成群的恶徒在地下袭击遇到的其他探索者,还有盗贼团伙盯上来霍尔姆做生意的商贩,这些人都将由公子的骑士团严加惩治。”
    “这样啊……只要事态稍微好转就好了……”
    “怎么了,拉邦爷爷?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可能是因为在岸边风吹得太厉害,失去的手臂有些痛。”
    “那叫幻肢痛,是一种神经性的──”
    “魔法要一点一点用的话,知识也要省着点吧,泰蕾莎。”
    “我那是——”
    泰蕾莎正打算再次大谈特谈,却被妮露强行拖走了。妮露看起来只是个平凡的小镇姑娘,实际上却有着成年男子也难以匹敌的臂力,拉走书虫泰蕾莎当然更是不在话下。
    “那么,你们也要小心啊,不活着回来可不行。”
    “好。”
    老剑士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增加了一些。温德琳向他行了一礼,向妮露二人追去。
    ----在泰奥罗从卡穆罗那里借来的别馆,院子里聚集了一群男人。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拿着长剑、矛、斧等不同的武器,但他们的眼睛是一样的——都像饥饿的野兽一样闪着凶光。
    装扮华丽的骑士把一些钱递给那些男人,正跟他们说着什么。泰奥罗从窗户往下看,擦掉沾在胡须上的啤酒泡沫。
    “真是嗜血的野狗啊……在紧要关头连身边的同伴都有可能袭击。对他们可真不能大意。”泰奥罗喃喃自语。
    “实在抱歉,能用钱收买、募集的,无论如何也只有这种二三流的货色了——”
    阿贝尔低下了头。
    “不,不是要责怪你。有本事的探索者可以靠自己带回财物,剩下的自然就只有这些二三流的家伙了。也有那么几个被日薪吸引而来的人,他们原本因为实力不足,只能分到些别人的残羹剩饭,否则就只能去抢别人弄到手的东西,他们就是这样无能的家伙。”
    泰奥罗喝完淡啤酒,放下杯子,转身背对窗户。
    “——不过,人数够多的话,这样的人也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这些人据说会买下出没于地下的夜种的头颅。虽然他们几乎和不良少年没什么两样的,很难要他们去探索遗迹,但光是狩猎夜种这一点,就能帮助到那些正经的探索者吧。
    “——殿下。”
    大厅里,泰奥罗在大桌子上摊开一张白纸,正要拿起羽毛笔,女仆来通报有客来访。
    “客人?来找我的吗?”
    “是的。来客自称是殿下的堂弟——以前在伯爵府里见过他,的确是那位叫艾尔森大人的骑士……”
    “是他啊……好吧,请他进来。”
    泰奥罗从放着啤酒杯的边桌上抓起炒好的鲑鱼放进嘴里,对女仆命令道。
    “堂兄——啊、不,泰奥罗公子。”
    艾尔森走进大厅,以夸张的动作向泰奥罗郑重行礼。
    “何必见外呢,直呼余名就好。”
    泰奥罗亲热地拍了拍艾尔森的肩膀,让堂弟坐在沙发上。
    “——那么,你也到那地下去看过了吧,如何?”
    “怎么说呢……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啊。”
    艾尔森原本是按照泰奥罗的安排来到霍尔姆,目的在于先泰奥罗等人一步探索地下洞窟,并向他报告详情。泰奥罗比艾尔森年长许多,艾尔森一直将他当作兄长仰慕着,他一发问就叙述起来。
    “说到底,就目前所见,霍尔姆地下的广阔空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艾尔森轻轻喝了一口啤酒,开始解释道,“首先是最先发现的地下洞窟,虽然洞窟的大小没有异常,但其结构大有文章,有一部分地方有人工的痕迹,不过洞窟的大部分是自然形成的。洞窟里栖息的夜种也不是很多。”
    “唔……”
    “然后在那下面还有一个宽阔的空间,是一个纵向的洞穴,探索者们称之为‘龙之塔’。这一处显然是人工建筑,有许多小房间和陷阱,感觉有很多夜种之类的危险。特别是在最下层的地底湖,有个自称魔将纳姆里斯的——”
    “什么?”
    “就是,有一个叫魔将纳姆里斯的怪物,似乎是夜种们的首领。”
    “是你打倒它的吗?”
    “很可惜,我不能挺起胸膛这么说……”
    艾尔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打败纳姆里斯、最先逃出‘龙之塔’的是温德琳他们。包括我在内的其他探索者,几乎都是走在温德琳开辟的道路上……”
    “哦?……真是个巾帼英雄啊。”
    泰奥罗抚了抚胡须,嘴角上扬。
    根据昨晚交锋中的观察,温德琳的剑术在同龄女孩中尚属优秀,但还不到天下无双的地步。她那个水平的剑士在都城纳泽利随处可见。
    但是,现在她驱逐了谁都无法打倒的强大怪物,成功踏出“龙之塔”,这说明温德琳除了单纯的剑术以外或许还有某种才能。
    “地底湖的对面是什么?”
    “那里的探索还没什么进展,现在探索者们称之为‘宫殿’。”
    “宫殿?”
    “是的。那个建筑物很容易让人想到广阔的宫殿。只是那地方的准确大小还不清楚,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样的夜种,完全可以说对那里一无所知——”
    “为什么?”
    “那、那是因为……”
    艾尔森含糊其辞。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来看,进入那座“宫殿”的探索者很少能平安归来。艾尔森自己只是在入口附近稍微徘徊了一下,没多久就逃回地上了。
    “那个地方……虽然很难说清楚,但在那里呆久了,好像头脑就会变得不清醒——”
    “什么意思?”
    “……真的很难说清楚。总之,那里和前面的空间有着不同的气氛,总是觉得有谁在附近……简单说来,那里很恐怖,明明周围什么也没有,心里却很不安,被这种不安驱使着去行动,渐渐地心里会感到疲惫。而且,遇到的夜种也远比其他地方的更厉害——”
    “连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啊,说起来很惭愧……”
    艾尔森虽然生性迟钝、头脑简单,作为骑士的实力却不容小觑,虽然不如泰奥罗,但比这一带的混混强多了。
    “像你这样的骑士啊……怎么说都超出了余的想象。”泰奥罗用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轻声叹息着,又对阿贝尔说,“挑几个身手不错的人,跟着艾尔森去。——你在这个时间来这里,反正又是被温德琳小姐抛在一边了吧。”
    “这……被猜到了啊。”
    艾尔森再次羞涩地挠着头,耸耸肩。
    “……这个城市对公国来说很重要。总有一天余要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涅斯大公。你是与余互知根底的堂弟,如果到时候你能作为霍尔姆伯爵统治这里,余就能松一口气了。”
    “呀……的确,考虑到我和温德琳的亲密程度,将来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要是她的父亲、霍尔姆伯爵不认可我的能力……”
    “噢?也就是说你和温德琳的关系有了一定进展吗?”
    “嗯,当然了。”
    艾尔森拍了拍腰间的剑鞘,用力点头说。
    “温德琳小姐是个非常矜持的女孩,所以容易害羞,很少直言心意,但我和她的心在最深处紧紧相连,我们之间是真爱,永远不会消失。”
    “……这样啊。”
    泰奥罗微微倾身向前,歪着头听了一会儿,等艾尔森充满自信地说完,这才慢慢地往后靠,陷在沙发里。
    “嘛,虽说对别人的风流韵事说三道四也太庸俗了……总之,余是支持你的,不要忘记这一点。”
    “是,我会努力的。”
    艾尔森骤然起身,拍拍自己的胸膛,一副万事托付的样子。泰奥罗又补了一句:“说起来……”
    “嗯?”
    “我觉得温德琳小姐不太像霍尔姆伯爵,难道其实她并非亲生……不过这种事应该不可能吧。”
    “嗯,我想应该不会。”
    艾尔森在门口停步,歪着头回望着泰奥罗。
    “——我在伯爵府管家那里听说,两年前去世的伯爵夫人怎么说也是一位绝世美人……温德琳小姐似乎和她母亲很像。另外,温德琳小姐从小在霍尔姆长大,儿时的朋友也不少。”
    “是吗……啊,为这无关紧要的事情留住你,真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
    “要小心着些继续探索。如果途中遇到坏人,要向余报告。余会尽快抓住他,给予应有的惩罚。”
    “认真探索的人们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感谢泰奥罗的,我就替他们表达这份谢意吧。”
    “你言重了。……整肃探索者们的风纪也是余的工作,余只是想尽这份职责罢了。”
    泰奥罗看着低头郑重行礼的艾尔森,苦笑着静静闭上眼睛。
    “今天之内余的名字再次传扬出去,探索者们也都知道余的存在了。余既然来了,就绝不允许他们再胡作非为。恢复城市的治安,查明地下的广阔遗迹之谜——余将此事视为公国的国家大事之一。”
    霍尔姆是涅斯公国西南的交通和贸易要冲,也是防范西方侵略于未然的据点。这个城市的治安再继续恶化、居民们出逃的话,很快就会给整个公国带来负面影响。
    但泰奥罗的这句话艾尔森似乎没有听到。他已经带着几名骑士,哼着小曲往遗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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