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4章 番外九百二十五 废都物语.死灰之梦
好一群配合默契的同伴。一时间,柯罗摩竟感到难以应付。他一直暗中关注着皇子的旅程,但直至交手,才真正感觉到他们的强大。每个人都有几分本事,而彼此间心有灵犀的合作令他们更为棘手,来往间竟令他居于下风。
说起来,这些同伴之中,会有谁成为新的同僚?柯罗摩这么想着,随后便否定了之。假以时日,他们之中或许有人具备被选为魔将的实力,却无人具备成为魔将的素质。这时代唯一一个可能成为魔将的人正以为自己将一力承担帝国的复兴大业,惟有真正的帝王方能粉碎他的迷梦。
攻势越来越凌厉。猝不及防,皇子的短杖近在眼前。柯罗摩格挡不及,被直刺入心脏。
他输了。以皇子的年龄来说,这一击相当不错。……不,不论年龄,皇子的战技也非同一般。
“实力足矣。”他称赞道,心底带着宽慰和些微不甘。“吾使命已了……”
死亡降临。身躯溃散,不知从何而来的虚无涌来环绕住他,然而带着迪多斯气息的暗影又用更强大的力量将他拉回现世。皇子已经离开,周围一片狼藉。陵墓的守护者为交战所惊,早已四散而去。
适才一战,皇子的眼眸中尚有不忍,那一击确有手下留情,却仍是夺去了他的一条命。若有此等实力,也确实称得上等同于迪多斯。
流传下来的预言有两个结局,然而不论接下来是迪多斯得到肉体重回人间,还是等同于迪多斯的皇子结束一切,都无关于他。迪多斯及其等同之人之间的纠葛便交给他们自己解决;柯罗摩只需要接受结果。
既然他已败,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再需要他。那么,他也该回到仅剩的需要自己坚守的岗位上去了。
于是他继续前进。
四世曾经是个聪慧的青年,单论在魔术上的造诣,或许已经超过了帝国始祖的迪多斯。作为迪多斯的子裔,他并不像十一世或是皇子一样像他,不过柯罗摩也曾经享受过和他的交流。偶尔,他也会像迪多斯一样,提出一些柯罗摩要稍微想一想才知道是在问什么,而最终答案却简单得不行,只是无人能够解决的问题。
有段时间,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常常把自己关在密室中。结束冥想后,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他仍然信任柯罗摩,却开始对他有所保留。他扩建了陵墓中迪多斯不具人形的后代所居住的都市,那时都市中还很空旷,但他说迟早会有这么多人。也如他所言,在十六世时,白子都市一度繁盛;然而随着帝国被掩埋在洪水之下,都市中的居民又逐渐减少。
在生者中,四世与始皇帝相处的时间最久,后来他自己走进了坟墓。柯罗摩问他原因,他也只说不愿重蹈先祖之覆辙;再追问下去,他便说你等待下去自会知晓。
汝所预见吾已亲见,四世。吾应知足。柯罗摩走下阶梯,身后的交战声在墓穴中迅速减弱,几十步开外声音便变得微不可闻。
三世的即位很是仓促。二世刚被禁锢在坟墓中,始皇帝便告诉了他三世的人选。三世雷厉风行,颇得始皇帝晚年之风,于是始皇帝便与他同在,将名字借给他。然而他只能接受这个名字的伟业,却不能承受罪业。所以,他比二世离去得还要早,在长久的岁月中,仅是执着于否认迪多斯之名。
走过冰封的大河,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这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安眠之所。如今,这里成为了二世与失败者之墓。
二世的坟墓本是他自己的墓。那处墓室位于始皇帝的墓旁,连同整个陵墓由迪多斯亲自设计,两处墓所甬道交错盘绕。他本以为自己再也用不到这精致的陵墓,未曾想它却成了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帝王的牢笼。
柯罗摩无法认可二世的出生,然而二世却以实力证明了自己足以适任阿尔凯亚的帝王。他与魔将们合作处理广阔境内的内忧外患,手段总是非常妥当。不过他与始祖帝常有矛盾,在外人看来便是二世失去理智自言自语。然而柯罗摩的双眼却能看到,在二世身边有始皇帝一脸倨傲地发号施令。
他为此事问过艾巴,她却冷淡地表示不必忧心。这些争论持续了许多年,柯罗摩本以为二世总会发现始皇帝才是对的。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像他希望的一般发展,二世驱逐了艾巴,下放了纳姆里斯,最后竟发起狂来。那时艾巴早已被驱逐,联络不及;而纳姆里斯又推说自己是个管农业的,不愿干涉。而纳姆里斯的推辞自然引起了不满,这一苦果在三世即位后他便尝到。
当时帝都中惟有柯罗摩能制止他,于是他只能亲自将挚友的血脉、自己认可的君主送入陵墓。他每每经过二世的坟墓,每每为二世带来献祭的少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二世骤然兴起的强烈而凶暴的魔力;但这究竟是由何种情感所引发却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二世有负于始皇帝,而自己有负于他。
为求牢笼坚实,他为棺柩设上精密的轮盘机关,棺盖的机簧仅在排布出正确密文时才能滑开。后来,有一位帝王问他那些密码的涵义,他便当做一则故事告诉了他。毕竟,决不会有人想要打开囚禁着这位疯狂帝王的石箱,不是吗?
结果这故事却出乎意料地流传开来。
二世陵寝路边一条不起眼的岔道通向失败者之墓。没能完成试炼的失败者尸骨堆积于此,他们的尸体不得葬于皇陵,亦不得永生。但他们终究是皇室的一份子,终究曾距帝位一步之遥。因此,他们便留在始皇帝身侧,用所有的时间来反刍自己的追悔、不甘与嫉恨,又以这些情绪唤来更阴暗的魔力。随着阿尔凯亚的延续,这里也逐渐成了最为人避忌的一处。
他自己并不畏惧这种情绪,只不过在这里待久了,会令他更容易回忆起被龙王杀死的一刻而已。
柯罗摩也能大概理解人们究竟在忌惮什么,但这些失败者并不应被忌惮。帝国繁荣的祭品不计其数,为帝国的延续而死稀松平常,历代的帝王也不过是比他们多撑了些时间。
人们称这里为帝陵,然而这里不过是汇聚了这些身份煊赫的为国捐躯者遗体的地方。柯罗摩必须守护这些无法得偿所愿的失败者,因为能理解这些失败者的只有他,能守护帝王入眠之人也只有他;因为他自己也曾为帝国战败身死,而在为数众多的死者同类之中,只有他还活着。
事到如今,只在这帝陵之中,他才感觉轻松自在。他有时不由得想,或许自己就是始皇帝为后代所准备的殉葬者。突然,有某种阔别已久的东西惊动了他。
那是源自大河的清净纯粹之力。在这地底深处,这种久违的感觉的来源,除大河的源泉外别无他想。然而那位大河的女神怎会再临?她不是早已舍弃了这个王朝?
不对。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不敢想的可能性。皇子是与迪多斯等同之人。迪多斯是受大河女神恩宠之人。而皇子莫非重新取回了女神的宠爱?
柯罗摩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挂上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自是……理所当然的啊。
一个充满了不甘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他之前竟从未意识到那个声音的存在。
墓穴中的什么不见了。此刻,他的头脑中一片清明。
“汝将死。”
打破寂静的竟是二世的声音。
柯罗摩却无暇思考二世的开口意味着什么了。皇子已经带着同伴们出现在阶梯的顶端,刚才异变的来源不言自明。
还说什么……等同于迪多斯之人?帝国的预言者真都该吊死。
冥冥中,他终于清楚了预言的结局。
看到他,皇子的脚步顿了顿,但要通过的决心仍不容退让。
而吾不会让汝通过。柯罗摩挥出双剑。现如今已惟有守卫于此为吾之使命,又为何要有负于此?汝将成就预言,开启时代;又怎配同预言之外的败者共处一室?
但若汝是为救赎与终结一切而来,便于此接受最后的试炼罢!
柯罗摩从第四次死亡中复苏。十二方位之风狂舞肆虐,毒瘴之雾消散无踪。
而他逐渐兴奋起来。汝之力强劲无匹,而吾之战技当世无双。两方都已经熟悉了彼此的战斗风格,可以算旗鼓相当。如此甚好,吾已有多久没与汝切磋武艺?有旁人干扰亦无妨,柯罗摩何曾只敢面对一个敌人!
第五次死亡到来。皇子啊,迪多斯与我发起挑战时,心境便如汝此刻一般罢?可现在,扮演敌人的轮到我了!
第六次。这一战何等酣畅淋漓。与二世交战时有犯上之沉重,与龙王交战时有必败之绝望。其它战斗又总以自己将对手斩杀作结。这场战斗并不公正,但战场上还谈什么公正?
将死又如何?他早已偷生太长时间。柯罗摩原本就是战士,战士就应为战而生,为战而死。能以一场如此痛快的战斗告别世间,夫复何求!
所以皇子啊,用尽浑身解数吧!
长剑落地,寒血染石。
看来不过强弩之末了。他想着便卖了个破绽,诱使皇子失去平衡后,立刻转身挡开骑士的斩击,正欲向神官突击而去,却见皇子手中却发出熟悉的光辉——
那是……完好无缺的伊泰利尔?!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
而皇子为其光辉所护佑,站稳了脚跟,一个呼吸间便向他冲去。骑士的大剑死死地压住他,令他无法抽身。在他背后,悠悠响起近来常奏的战歌。
粗嘎难听,他想。艾兰卡余孽今在何方?
黑暗耗尽了力量。虚无卷土重来,死亡翩然降临。他并未感到解脱或是疲惫,但心中却不可思议地感到轻松了许多。尘归尘,土归土,他的一切终于迎来尽头。
竟将吾所负之七条性命全部杀尽,真不愧是那位大人的……
后裔?皇子?等同之人?他一时间竟找不到恰当的言语,来称呼这位刚认出的故人。
皇子紧张地盯着他逐渐湮灭的身躯,仿佛是生怕他还会再生一般。大约是皇子刚才过度集中于战斗,根本没去数他被杀了多少次。
那副生涩的模样,像极了很久以前的迪多斯……
虚荣之都无愧其名。一群小丑为它的氛围所虏获,搭建起粗劣的欲望之神殿。
柯罗摩注视着黑色方舟。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甚至知道那里正发生什么事情。于连时间也忘却的等待之中,他不知多少度迎来忘却界的夜晚。
有什么撕裂了黑色方舟顶的黑球。强大的魔力似熔岩一般从裂口中喷涌而出,黑色方舟随之不断坍缩。小丑们瞬间迷醉于极致的愉悦,被浊流卷走亦浑然不觉。柯罗摩艰难地站在原地,虽然不记得原因,但他却感觉自己必须见证这场战斗的结果。
裂口溢出的力量愈发强烈,柯罗摩也在其中感受到熟悉的魔力。但那是谁的魔力?是他的挚友?是他侍奉几个千年的帝王?是他亲手送出的婴儿?
结果已经注定。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你该离开了。
柯罗摩抬起头,看见天空中大群的白蛇。
他曾听过谁提起过忘却界。据说,忘却界会让人忘记自己所有的罪孽后往生,而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罪人。相反,他回忆起了生前忘却的很多事情。只有回忆起那些事情,才能确知自己罪孽深重。
忘掉的事情,总有些鸟儿愿意提醒他。他以前相熟的什么人也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却直到被鸟儿提醒才知道。
他不记得那人是谁,也不记得那人犯了什么错。但他自己的罪孽绝不比那人轻,他知道自己必须全力前行才能与那人相遇。
鸟儿告诉他,那人尚在凡间。
他费尽千辛万苦,又将那些痛苦忘却。他千里迢迢,终于寻到净罪山。黑色方舟已经徒有其表,危险诱人的黑暗几乎流逝殆尽,其中影影绰绰的正是他曾经熟悉的荣光之城。
净罪山很高,焚火之路就在眼前。他踏上巡礼之路。
在炎热与烧灼的痛苦中,他看到城市脱离了黑暗的纠缠,逐渐消散。那座城市曾是他的回忆,曾是他的束缚,曾是他的职责所在,曾是他的梦想,曾是他的噩梦;而今,终将归于凡人的现实之中。
他继续前行。山门在前,神使驻守。
然后,光辉净化了一切——少年从梦中醒来。
他一骨碌跳下床,哼着歌儿飞快地穿上准备好的衣服。今天这个城镇比以往醒来的都要早,就连河水流淌的声音都更加欢愉。毕竟这可是纪念英雄的庆典啊,有谁不是翘首以盼呢!
他在大河中悠闲地划着船。在镇里,他划的船最快,大人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从三年前他第一次在祭典上的竞舟赛中获胜,就再也没得过第二。
他在船这一事物上似乎有独特的天赋。他造的船是最快的船,看着波纹便能判别水的流向,轻拨船桨,轻舟便如箭一般向前穿行。在这个与大河相邻的城镇上,他凭着摆渡与造船两门手艺便过活得相当不错。
而今天,他自然志得意满,心里已经认定头名非自己莫属。他边为竞赛热身,便随意划到了有些远离城镇的古遗迹。他很熟悉这片遗迹,从小时候起,他就很喜欢来这儿玩。
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少年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怀念之情。说起来,刚才好像梦见过这里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但仔细想想,景色好像不太一样……
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几个奇装异服的陌生人逐渐出现在他视野中。
这几人似乎是外地人,对这附近并不熟悉,连附近有个城镇都不清楚。见此情况,他便主动提出捎他们去镇里。四人道谢上了船,仿佛没见过一般看着周围的风景。
“哟,这可还没到镇里呢。”他忍不住说。
“呵呵,我们初来乍到,当然看什么都新鲜。小兄弟,不如你来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个镇?”年纪最大的老人说道。
“嗯……”少年想了想,“也行。我们这个城镇可是历史悠久……”
“……就是为了纪念那些再也没回来的英雄。”到了城镇中心,少年刚好把故事讲完。白色的花朵飘过船旁,被船桨带出的漩涡引得打了个旋儿。
“造船小子!”他循声望去,是邻镇的铁匠。“你怎么还在这?不去竞舟赛了吗?”
“啥?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你还不知道?巫女说今天的竞舟赛应该提前,现在没剩多少时间啦!”
“谢啦,大叔!”他喊道,“马上就去!”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简直如噩梦一般。他原本想着加把劲儿快点划,把几位旅行者带到起点处的码头再让他们下船,结果到起点的时候比赛恰好开始,他一着急,就直接带着这些家伙参了战。
事后想来,着实愚蠢莫及。有人在船上,他费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拔得头筹,自己的损友,往年总是第二的小子居然还在他旁边优哉游哉地看他笑话。他一没忍住,提起船桨就抡了那家伙一下。结果那小子还来了劲儿,挥着船桨和他拼了一路,最后二人以倒数第一第二收场,倒是比冠军还受人注目。
不过比起那小子,我可是一下都没挨着。少年得意地想。明天他肯定全身花。
他突然想起那几个旅客还在船上。现在他们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他,令他突然尴尬不已。他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将刚才的愚蠢行为正当化。
“……这是……呃……从霍尔姆流传下来的传统……”
“霍尔姆才没有这种传统!”
“你们这些外地人怎么知道没有!”他红着脸反驳道。“呃,不过,你们也该下船了。赶快去参加祭典吧!快去快去!”
船靠岸了。
“小子,你刚才那手其实不赖,”率先下船的老人说。“你想要冒险闯荡,成就一番事业吗?”
“我一个造船的还成就什么事业?”少年莫名其妙。“哪有船夫出身的英雄啊?”
“这可不好说,谁知道命运在什么地方藏了惊喜呢?”老人笑眯眯地说道,双眼却仿佛注视着更加遥远的事物。
这老头儿,是在笑话我吗?少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但却莫名地有些开心。
最后下船的白发旅行者按照不知什么地方的礼节鞠了一躬。“谢谢你为我们介绍这个城镇。”旅行者从随身的小包中翻了翻,似乎要找出什么做谢礼,却突然楞住了;然后便将小包倒空,将里面的东西都交给少年。“请将这些当是谢礼收下吧。”
少年接过硬币。一共六枚,他觉得这种硬币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么再见了,有缘再会。”白发旅行者向他道别。
“再见咯,好好享受庆典吧!”于是少年也向他们告别,划船离开。
小舟轻巧地在水面漂浮的白花间穿行,少年与岸边的镇民们相互祝福着,无意间回头望去,发现那群旅行者还没走远。
白发的那位似乎恰巧注视着他的方向。见他望回,那位旅行者便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去与同伴汇合了。
一群怪人,少年想。
他看向祭典的人群,突然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