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番外八百三十四 银寒演义
第六话
从拔营行军开始的第三天下午,经过几次方向的调整勉强赶到了敌人所在地,王崭已经能隐隐望见敌寨。短短三天,将士们的衣服便加了两层,但冷风总能找到一点缝隙溜进去。王崭让部队扎营,稍作休整。他缩在裘皮里瑟瑟发抖,心里咒骂了一句:“妈的,怎么这么冷。”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妈的,怎么这么冷。”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不小心说了出来,循声望去,李萱画半张的嘴刚合上。李萱画察觉自己被看着,别过脸装作不知道,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不至于这么大。大雪近了,即便是不熟悉草原天气的中原人也有了这种预感,何况连不太怕冷的李萱画都发出感叹了,这意味着王崭更要速战速决。王崭下令:“起灶,吃完饭稍作休整,入夜后进攻。”
巴图正站在栏边,也在望着他们,他更希望明军发现大雪将至而自己退回长城。一名士兵前来传话,打断了他的思考:“银寒会的查日苏,说有重要情报告知军师。”尽管巴图此时沉浸在烦恼之中不想去听其他什么,他还是挪动了脚步。当他又对着查日苏那张恶心的笑脸时,禁不住想一巴掌扇上去。“智者巴图,你的坚壁或许会破,你觉得这个情报的价值是多少呢?”巴图本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越是努力压制,莫名的怒火就越往上窜。他最后还是恼羞成怒,冲上前揪住了查日苏的衣领,瞪圆了双眼看着他。查日苏的双眼被蒙住,看不见巴图的愤怒,但他明白总之有什么不对劲。他马上把笑容收敛起来,作为间谍的同时查日苏也是个买卖人,不管掌握多重要的情报,得罪客人就没有了买卖。过了一小会,巴图什么也没说,松开手走出营帐。查日苏拼命想将巴图留住,但巴图没有一个字能听进去。从得到情报开始,巴图花了五天时间制定这次的作战,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没被考虑在内。他决定直接用自己的双眼看个明白,看敌人如何能从绝对的劣势中扭转乾坤。
傍晚,鼓声大作,两军开始交战。明军步兵从西南方和南方两个方向,依靠盾阵的保护接近瓦剌军寨,瓦剌渐渐停止了弓箭攻击。到了寨子周围的士兵将火把投向围栏,明军的弓箭手紧接着到位,燃起火箭射向瓦剌反击。巴图一直在前线留意着明军,他焦急地等待着敌人使出破寨的法宝,来的步兵都只是意图靠盾牌将围栏顶开。巴图没有轻信眼前敌军的无谋,他叫来传令官说道:“让巫师都集中过来待命,东面和北面守军每队再调派一半兵力过来。”他想全力将这条防线守下来。天色渐暗,人的外形几乎看不清了,目所能及之处就只有摇曳的火把。王崭抬头望向天空,今晚的天气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乌云将月亮完全挡住,他认为时机已到,下令:“第三队与第四队上前。”又一批步兵从方阵出列,奔向敌寨。
进攻开始后半个时辰,陈齐的呼吸变得有点杂乱。他心里记着数,足足六次差点被刺中了要害,身上大小伤口十七处。唯一一个比较深的刺在了胸口,险些伤及内脏。最前线的士兵把盾牌抵到围栏上,但总能有那么几杆枪想方设法地从盾牌之间挤出来,刺向明军士兵。一个士兵倒下了,又一个顶上,围栏外的尸体垒到过了膝,再接近时不得不先将死去的战友推开。三天的赶路后他们的精神与体力都剩下不多,与敌人相比不足一半。狡猾的瓦剌人还在围栏上糊了泥巴,火攻也拿他们不是办法。敌军巫师尚未出阵,便已苦战至此,陈齐料想这场仗也持续不久了,敌人一旦反攻,明军只有战败。在枪与盾的激烈碰撞声中,刚才从方阵中出来的士兵赶到了最前线。
巴图从火把的排列方式里看出了一点不寻常,纵列间隔变大,汉人似乎拿着什么过来了,他急忙转身大呼:“巫师!巫师里有谁会光术,我需要看到敌军的情况!”数十个巫师出列,向敌军放出刺眼光芒。亮如白昼的光辉中,巴图看见明军的步兵将搭建帐篷用的木材捆成了束,几人扛着一捆冲了过来。木束一撞,顶着围栏的几个瓦剌兵被弹开了,然后又迅速顶了上去。巴图的手心稍微渗出了冷汗,围栏的微微颤动却在他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振,仿佛下一个撞击就会令他们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汉人的刀剑之下。他猜想汉人是要先将围栏烧成木炭,再将变得脆弱的木炭撞开,但因为火攻无效,不得已就直接上了攻城器。稍微考虑过后,他还是采取了最保守的战术:“巫师,针对他们的攻城器攻击!”
明军的战术起初惊艳了一下,尤其那些被撞击推开的瓦剌人,最能感受到强大的冲击力。然而巴图采用了围栏顶端向内倾斜的结构,加之泥巴造成的打滑,难以找到着力点。上去的士兵用尽的全力,都打在了空气里。有的人尝试将围栏往外拉,双手还没够到,一堆长枪便从围栏里伸出来,刺穿他们的身体。那具强壮的躯体被枪向外推出,再被拉到围栏上,长枪从躯体里抽出来后,无力的躯体随着自然定律作用而落到地上。强壮与否,这个士兵也没法让自己像英雄般死去。眼见那边遭受集中攻击,陈齐率先冲了过去,接替死去的战友。他干脆把盾牌扔下,一路捡起十几把枪,一把一把地刺进围栏顶开瓦剌人,为攻城队制造空隙。但是这种手段同样无力,陈齐看着那些撞了几下已经开裂的木头,想着不如趁早往后撤比较好。
明军的木束没能坚持过半个时辰,已经基本废掉,此时战况趋于稳定。巴图骑马沿着明军进攻的地方看了一遍,只有那么一两处还维持着攻势,巫师一过去,仅有的攻势也被迫改变为守势。明军后方的火把减少了许多,至此查日苏的话没有灵验。巴图像王崭一样揉着胡子,心里再仔细盘点了一遍明军带来的物资。这时他已经非常确信,没什么能让明军打破逆境。寒风吹得愈发强烈,预计今夜之内,大雪就会降在这里。巴图少有地用放肆的语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哈哈哈哈……”而他没有发现,李萱画领着骑兵和车,摸黑来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骑兵得到了更充分的休息,以更好的状态准备投入战斗。第十一话
瓦剌人才追赶了一天,就看到了明军。小股明军像兔子不小心露出的小尾巴,勾引着捕食者。哈日巴日空空的脑袋,马上被汉人的身影填满,领着全军在草原上乐此不彼地追赶敌人的尾巴。巴图尝试进言,让哈日巴日派出小股部队寻找明军的大部队,那些话却在飞驰中顺着风飘到了远方,哈日巴日盯着前方的敌人,心中只有复仇。那小股敌人很快被吃个干净,饥渴的哈日巴日四处张望,目所能及之处又有小股的明军,他发了疯地又杀过去。
第二股敌人带着他们到了明军主力的阵地,明军背靠一座小山,向外的一面插上了王崭的枪阵,两侧则留了空。枪阵的纵向排布更加紧密,跟夜战不同,没人会看见还故意冲进去,所以这时是为了起防止作用。这种布阵,明显是针对瓦剌骑兵的对策。然而两侧的留空,必然意味着什么,巴图再仔细观察着敌军。汉人最外侧的士兵,全部手持短兵器,似乎已经没有足够的长兵器可供使用。以这样的武器,两翼失守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巴图觉得这只是诱敌的示弱。
此时还有一人,站在更近的地方,身穿黑甲手持双枪。哈日巴日见状,一阵狂笑,不假思索地策马冲了出去。只一盏茶时间,战马便驮着哈日巴日的尸体折返。瓦剌的士兵,尤其是可汗的部队,无法相信这里最勇猛的将军死得如此儿戏。胡勒根与其余三名大将怒不可遏,但又觉得事有蹊跷,不再冒进。等瓦剌摆好阵型,四人才出阵。黑甲青年周围是皑皑白雪,四人看来看去,不懂哈日巴日是怎么死掉的。胡勒根骂了起来:“汉人奴隶!用奸计害死了可汗,又害死了哈日巴日!蒙古铁骑还会踏进你们的领土,让你们知道成吉思汗的血没有消亡!”没想到李萱画竟听懂了他说的,大笑起来,用蒙语回话:“我这杆长枪里刻下了威力巨大的法术,如果一招过后你还能活下命,我就承认你们流着成吉思汗的血。”说罢将长枪握在胸前,口中起咒。四人虽不擅法术,也知道一些打仗时必然会用上的最低限度的知识,汉人的法术无法在这里施展。但李萱画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他们警觉地弓起身子,摸向别在腰间的武器。
“喝!”一声大喝如同咒语里的休止符,随之而来是“嗡”的一声闷响,接着胡勒根吐出大口鲜血,连同战马一起倒在地上。长枪穿过马颈,插在胡勒根胸前,闷响把另外三人震得趴到了马背上,看起来颇像受了惊吓。李萱画也受害不轻,被震得两眼发花,嘴差点埋进了泥里。这次投枪的力度比吉达那次大得多,那声闷响是枪身发出的剧震。众人只知道胡勒根被一招毙命,却不知李萱画的狼狈。
咒语念完时,李萱画发觉没有引发该有的法术,硬是重新念了一遍。对面的人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故弄玄虚,李萱画脸上也冒出了冷汗。本应是借贯雷之术从视觉和听觉给予敌军更大的震撼,如今不知什么问题,输送出的真气得不来半点回应。还有一众期待的目光压在他的背脊上,决不能在这时泄了气。他将枪换到右手,反手一握,用最大力道投出。这一手是李萱画的绝技,其精度与强度,都足以让人以为是个法术。三人震惊之余忙从马背上起身,迅速散开,从不同方向朝李萱画围攻而来。
巴图观察着缠斗,以那三员大将的实力,再来个二十人应该就能打赢,巴图不禁为自己与李萱画交手后生还而捏了一把汗。三人的攻势各维持不过十招,进而变成艰难的防守,不多久便败下阵。三具尸体被放在马背上送了回来,汉人发出阵阵欢呼,士气如虹,此时开战瓦剌并没有十足胜算。然而李萱画不知道,他刚才帮了敌人一个大忙,现在指挥权顺理成章落到巴图手上,不伤一兵一卒。虽然已经反复确认过几人都完全断了气,巴图不免觉得事情顺利得没有实感。李萱画站在原地,故意用放松的姿势,等待下一个对手,他不知道能当他对手的人就在刚才全死了。巴图让军队原地不动,只身上前,在他所认为的安全距离外停下。那段距离远得离谱,李萱画奇怪他怎么不过来,正往前走了几步,巴图朝他扬起手。
“不要着急,我不是来跟你打的,瓦剌不想跟明国开战。我猜你们是想穿过沙漠回去,不过以你们的物资、粮食,恐怕撑不过去。不如向我们投降,还有吃穿。我保证,鞑靼很快就会覆灭,到时便送你们回国。”巴图再一步一步靠近李萱画,直到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的脸。这番话让困境中的明军士兵们产生了少许动摇,李萱画却不知为何,抬头看起天来。他的视线从左扫向右,连巴图也好奇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看完天,李萱画问道:“你留着我们,有用?”李萱画的表情,让他想起一个人。忽然间,眼中那张脸一变,巴图发觉,他像照镜子一样,正看着自己。李萱画让他想到的,正是自己,而自己的企图就跟照镜子一样,映在了李萱画脑中。李萱画露出笑容,既意味着他明白了,也表示他不打算顺从。
突然,李萱画右手的枪掉到了地上。他迅速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捡回武器,仓促地转身离开。“既然你不是要消灭我们,那我就走了。”巴图对着背影,也露出一个笑容,他知道李萱画这时已经相当虚弱。
“不再考虑一下吗?”
“成王败寇啊!”李萱画背对巴图,摇了摇还有力气的左手,快步跑回阵地里。他又对秦铸安打了些手势,明军开始向左翼移动,撤离战场。
巴图驱马返回,刚才本是趁机把李萱画拿下的好机会,偏偏那个斗篷人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巴图也没看见他的踪影。巴图希望明军投降,一是为了弄明白汉人能不能在蒙古使用法术,二是日后作为外交筹码,与明国重新结好。剩下的军粮还足够他任性个几天,想达成目标应该是不难的,只要没有太多意外状况。
李萱画选择的战场,雪刚埋过脚踝,正适合遮挡地上的障碍物,而又不至于给坠马的人多大缓冲作用。两翼的广泛区域肯定被布置过陷阱了,但中间肯定也不仅仅是一个枪阵。利用骑兵的冲锋,只要付出少数牺牲,这样的障碍不难冲破。此时直接从中间通过,无疑是追击明军的最快途径。这次巴图不需要做出选择,查日苏提供的情报早证实了这一点,被布置过的区域不止两翼,而是连同中间一起,一大块连续的扇形。巴图命全军以最快速度从外侧迂回,紧咬着明军。
眼见快要跟上明军的队尾,那一身黑甲再次出现。今天李萱画的脖子好像出了毛病,在大家全速后撤的时候,还站在原地仰头对着天。“还没看够……”巴图嘴里小声嘟囔,视线不自觉地跟向天上。正午的阳光在开枝散叶,一缕接一缕从云间射出。瓦剌士兵们突然慌乱起来,巴图的注意力又回到地面。一道白光刺进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转过头,但是无论他转向哪个方向,光还是那么刺眼。雪将照射在上面的阳光原原本本地反射出来,像是地底生出了一个太阳,使人无法直视。巴图这几天一直行走在阴天之中,而李萱画在今天的早晨,比巴图更早看到了连日来的第一缕阳光,他等的就是天空放晴的这一刻。雪里的障碍物只能用来对付一下不懂打仗的人,万一敌人先让步兵进攻,李萱画最坏的打算是在敌人交战中等待放晴,说不定还要再损失过半的兵马。此时明军全军调头,步兵拿出了盾牌和长枪,如巴图所料,展示短兵器只是一种诱敌的策略。而盾牌又被事先裹上一层粗布,防止了金属产生的反光,明军把盾牌横置在视野下方阻挡强光,回头杀向被炫花了眼的瓦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