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 番外九百 圣歌.白鸟
如果我死了,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只要还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
我就依然活着
——舟遥1、
寰流历三零六八年茶月,流霠国棠霂城,泫溟大神殿。
十二岁的女孩穿着曳地的白色华服,胆战心惊地走在红毯上。这身衣服是大神殿的神仆耗费半年的时光为她量身做的,用的是最昂贵的料子,纯白的底色上用银丝绣着睡莲的图案,远远看去仿佛闪烁着神圣的光,显得高贵而圣洁。她见过大神殿为自己准备的那些衣服,都与这件相类似,白色的华服绣着睡莲图样,只是在样式的剪裁、睡莲的形态和颜色上有些微差别而已。早在半年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往后的岁月,就只能穿这样的衣服了。
红毯两侧,是两列包裹在锃亮盔甲里的神卫,执着长枪,白刃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她被这光刺得下意识地想要闭眼,但又突然想起祭司先前的告诫,不得不睁大了眼睛一步步走过去。
前方就是圣巫殿,她看到一些和自己穿着相似的人站在那里,居中的人却是一身灿烂的金色,手中还持着一支华贵的金色手杖。
圣主……她又有些胆怯,想到马上就要面对棠霂城乃至整个流霠国的精神领袖,就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倒在地。
但是不可以。这是圣巫女的册封大典,受封的人就是她自己。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徯颐的圣巫女,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从今往后的日子,就要在这里度过。
周围安静得让她觉得自己已经聋了。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明明有微风吹过却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离圣巫殿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苍老的圣主脸上慈爱却漠然的神情。
是的,漠然。只不过是册封圣巫女而已,承认一种力量,囚禁一个灵魂……只是这样而已。
仪式一项项进行着。
她走到殿下,跪在地上,听圣主身边的祭司颂着泫溟女神的教义,那些训诫并不真是给她的,对于这些神职者来说圣巫们几乎都是异教徒,但每一个圣巫都必须服从于女神和她的人间代行者。
圣主举起手中的莲蛇净灵玉,宣布她从此成为圣巫女,徯颐的净灵圣巫女。然后老人走下台阶,亲手将那圣物交到她手中。
她捧了玉莲,称颂女神的荣光,感激圣主赐福。舍弃了那个俗气的名字,她是徯颐的净灵圣巫女,从这一刻起,这玉器就是她的身份,是她的名、她的恪守。
舟遥,舟遥,你还不曾真正活过,就已死去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徯颐圣巫女的身份。
舟遥第一次见到却苏,是册封大典次日的事。那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穿着绣新月的白衣,冷着一张秀丽的脸,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似乎完全没有与这个住在隔壁的新人打招呼的意思。后来舟遥身边的仆从告诉她,那是修习靖枢术的圣巫女,两年前受封,被授予的圣物是幻月却苏杖,因此称为却苏圣巫女。
靖枢术与舟遥修习的徯颐术不同,不能治疗外伤,而是驱除内在的病痛。象征靖枢圣巫女身份和力量的圣器“幻月却苏杖”是用传说中“千年开一花,又千年结一果,又千年果实落而没于土,再千年始发芽”的却苏神木做成的手杖,上端雕成弯月形,形制古朴,蕴藏却苏神木的不朽之力。
这些都是舟遥后来听却苏本人讲的,而在当时,她只知道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遭到冷遇,但舟遥觉得整个圣巫殿里有十三位圣巫和八位圣巫女,只有却苏圣巫女是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在这样陌生而冷清的地方或许能与她成为朋友。如果没有朋友,舟遥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熬下去。
于是,在进入圣巫殿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舟遥做完了所有的功课,偷偷跑去敲隔壁的房门。
房间的主人让她进去了,却只是坐在书桌边,冷冷地看着她。她在对方的目光下局促起来,原先准备好的话忘了个精光,就那样尴尬地对视着。
“那,那个,”舟遥挣扎良久,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我是新,新来的……我叫舟遥……”
然后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对方,不料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却苏圣巫女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她,沉默着。
“那个,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舟遥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我们是没有名字的,徯颐的净灵圣巫女大人。”她的语气淡漠,似乎不太友善。
舟遥再次碰壁,低下头委屈地扯着衣角,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请回吧。”
眼见对方已经下了逐客令,舟遥索性把心一横,大声道:“靖枢的却苏圣巫女大人,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么?我可以,可以叫你却苏么?相对的,你就叫我净灵吧。”
却苏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女孩竟然会对自己这样说话。在却苏成为圣巫女的这两年里,还从来没有另一个圣巫或者圣巫女这样同她说过话——对待这样一个小女孩,他们或是漠然或是谨慎,但是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对面那个大胆的新人,已经看穿她心思一般笑了起来。
却苏在那样的笑容面前低下头去,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呢?”
舟遥笑得更灿烂了:“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我们同年,又是邻居,而且——我觉得你很漂亮啊!”2、
作为圣巫女的生活,远比舟遥想象的乏味。
每天除了研读各种书目和修习徯颐术之外,就是极其繁琐的各项仪式。她的生活是被仪式化的,从清晨一睁眼开始就会有专人来服侍她,所有的行动都要按照一定的规范进行,规矩的条条框框将她禁锢、僵化,而那些仪式化的进餐、修行,都是无人观看的。
“这些事情是做给谁看的?”她曾经这样问却苏,而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表达对神的敬意”。
是的,这里是棠霂城泫溟女神的大神殿,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神的光环下进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神。但居住在大神殿西区圣巫殿的人们却是不同的,他们并非都那么笃信泫溟女神。
起初舟遥并不很明白,为什么大神殿要在各地寻找能力超群的医师和巫医、册封他们并在王宫和大神殿供养他们。被封为圣巫和圣巫女的巫医们分明有着不同的信仰,原本与神殿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就要像个清心寡欲的高贵的修行者一样接受供养?
在圣巫殿的几年里她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缘故:信仰是无法从病痛中拯救信徒的,信仰也无法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医师和巫医。
这只是对信徒的一种控制手段而已。让圣巫们以大神殿的名义展现“神迹”,让信徒们相信信仰可以得到救赎……这就是为什么作为靖枢法师的却苏圣巫女每个月都要在公众场合出现两次,为病入膏肓的信徒治疗病痛。
至于为什么王宫中也需要圣巫,很显然是起到御医的作用吧。
但是对于舟遥,净灵圣巫女的义务就是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单调而禁锢的生活、在城主或者祭司们意外受伤的时候被请去施展徯颐术而已。
自由什么的,对她来说都已是远去的梦——一个连每日什么时候饮水、一次喝多少水、喝水的姿势如何都受到严格控制的人,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她的家人因她而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她的父母在得知她将要成为圣巫女时泣不成声,而自从她进入圣巫殿,就再也不曾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没有过去;将一切奉献给自己并不信仰的神,奉献给那些无人观看的仪式,奉献给位高权重的城主和祭司……这样的生活,她就像是被拔光了羽毛的美丽的鸟,被关在金丝笼子里,还要发出高雅的鸣叫。
再这样下去,会变得麻木吧,就像那些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圣巫一样,失去了对自己和他人的知觉,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我不要。宁可死了,也不要变成那样!5、
二十年……身上的伤都已经看不到旧日的痕迹,可那两年里所受的折磨仍然铭刻在她已逐渐老去的记忆里。
渎神者……原来是那么天真。
被囚禁在密室里长达两年的时光里,她只见过云帆一次。美丽而谨小慎微的却苏圣巫女提着裙角在众多神卫的注视下走进囚室,奉命来劝说渎神的净灵圣巫女改过、忏悔。舟遥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冷然道:“你为什么在发抖?”
云帆的脚步停了一下,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来,颤声道:“净灵……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吗?承认错误的话,他们就会放过你,你就可以过回原来的生活……那样不好吗?”
舟遥平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当初是谁哭着对我说,她不要当什么圣巫女,只想做父亲的女儿云帆?是谁?难道不就是你么?怎么,原来那只是一时的冲动,其实你还是安于这样的生活么?”
云帆愣了一愣,颓然低下头去:“我的确那样说过,但是净灵,这是我们不可违抗的命运。”
“我不接受这样的命运!不要再叫我净灵,我从来就不是净灵,我有自己真正的名字!”舟遥激动起来,猛地冲到云帆面前,双手抓住铁栏杆大声地呼喊着,“我们都有自己的名字,谁也没有权利夺走它,谁也没有权利夺走我们本该自由的人生!我只想要回自己的人生,这样也是渎神吗?难道就因为我们拥有治愈的力量,就活该被囚禁在这里吗?我们难道不该用这力量去救治更多无辜的人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的巫医那样生活——我们现在在这里,还能算是真正活着的吗?!回答我,回答我啊!”
云帆被她的质问吓得接连后退,立刻有神卫上前把她拉开,另一些人则将长矛指向舟遥逼她住口。舟遥愤怒地看着他们,不再呐喊,目光却丝毫不肯退让。
眼看劝说无用,神卫们随即架着云帆要她马上离开。她挣扎了一下,扭过头对舟遥喊道:“至少活下去,好吗?答应我,不要死在这里!”
“除非能够真正自由地活着,否则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舟遥目送她离开,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这位好友了。
她傲然看着那些神卫,冷笑道:“还有什么别的招术,一并使出来吧。没有什么能让我放弃自己的自由,即使是死亡!”6、
“怎么还是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神卫站在舟遥面前,叹气道。
囚室里只有他们两人。舟遥没想到,他竟然还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知道大神殿内神卫有很多,被分配到不同的区域守卫,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是不会调整分工的。
“圣巫殿的守卫是不会被派来看守囚犯的,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之前圣主遇刺的那次也是,你为什么会被派去做圣主的护卫?”
他抓了抓头:“因为我并不是真正的神卫。我不信奉任何神明。我是个猎人。”
“猎人?”
“我被猎人会派来大神殿担任守卫,两年期满后表现突出就将获得晋升。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们允许我在不同的区域值勤,这次正好轮到这里。”
“两年?那还剩多久?”在自己的性命朝不保夕的时候还关心这种问题,舟遥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一年半。不过因为刚来不久就从刺客刀下保护了圣主,会被提前召回也未可知。”
“是么……”舟遥低下头想了想,又问:“那你多长时间轮一次班?”
似乎是明白她的心思,他笑道:“你大约每个月能见到我一次,不过不知道你还能撑多久呢?”
舟遥哼了一声,道:“只要他们一天不杀我,我就一天不低头。他们可以用各种酷刑来折磨我,不过用徯颐术的话我很快就能痊愈了。”
“可是我听说,他们准备请法师来对这个囚室加个禁制,让你无法使用徯颐术给自己疗伤。”
这个消息让舟遥愣了一下,而这一瞬间的表情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怎么,你终于害怕了?”
“怎、怎么可能!”舟遥眯起眼睛盯着他,“喂,你不会是被他们派来游说我的吧?”
他耸了耸肩:“我都说了,我不能算是神卫,他们怎么会指望我?”
“那,你是不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哈哈”大笑,把手伸进铁栏杆里拍了拍舟遥的头:“傻丫头,怎么能指望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站在你这边?”
舟遥向后一跳摆脱了他的手:“喂,别把我当小孩子好吧?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呀!”
“是是是,二十一岁的舟遥大人。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帮你弄点夜宵来?”
“不要你管啊!就算没有人在我这边,我也会自己活得好好的给你们看!”
他笑着点点头:“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死嘛。”8、
“喂……你的手伤成这样还能写字?”猎人隔着铁栏杆伸着脖子向牢房里看,“写好了没有?”
“嗯……”舟遥用包着血布的手把纸递给他。
“春来凌月感风寒……字好难看!”
舟遥愤愤道:“被人拔了指甲还能写出字来就不错了,少挑三拣四的!”
“……哦,这个好像是我上个月吹过的那首曲子嘛。你要我偷偷带纸笔来,就是要填词么?”
“我闲着无聊嘛。”
“唔,我看看……金盏银台凋朽半……原来你养水仙花的么?我以为你只能养睡莲呢。”
舟遥“切”了一声。她作为圣巫女的标记就是睡莲,她穿了八年绣睡莲图案的衣服,但自从被关进地牢以来就换成了灰溜溜的囚衣。从个人喜好角度来讲,她并不讨厌睡莲,但既然已经决定要与圣巫女的身份彻底决裂,自然也就对睡莲很不屑。
“纵知零落也依然……”他突然将目光从纸上抬了起来,正色道:“这词填得一点都不好。”
舟遥一愣,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白。
“你最好别存这种心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是这样艰难地活着。”
舟遥低下头,嗫嚅道:“我没想过要求死。”
“真的是这样么?”他说着,把手中的纸撕成碎片,又担心被其他神卫看到而不能随意乱扔,于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舟遥惊讶地看着他撕掉自己的词作,一时连愤怒都忘记了。
“你要活下去。答应我,要活下去。”
那样认真地眼神,舟遥还从未在这个人眼中看到过。
“你不想让我死么?”她低声问道。
他微微一愣,避开她的目光,不再说话。
舟遥深深叹了口气。
春来凌月感风寒。
梦花仙,案几前。
黯淡余香,渐看数枝残。
金盏银台凋朽半,斜照水,自相怜。
纵知零落也依然。
遍霜天,向谁边?
千里清江,对影舞翩跹。
暮暮朝朝魂断远,穷碧海,尽桑田。
但是我会活下去。至少你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会好好地活下去。7、
很多年之后舟遥才明白,被囚禁在密室里的那两年,她并不是靠着自己的坚强才熬下来的。
自从无法在囚室里使用法术为自己疗伤以后,日子就骤然变得难熬起来。一次次的鞭笞,被拔掉的指甲刚刚长起来就又被剥去,刀锋在肌肤上游走的感觉已然变成了熟悉的痛感。神卫们用各种刑罚想要使她屈服,但她只是用锋利的眼神怨怼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失望地离去。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撑下去。或许正是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让她愈发坚定了信念,她就是这般固执而倔强的人,执拗地不肯屈从。
“我才不会让他们得逞。”她得意地对那个猎人说。此时她满脸瘀青,双手潦草地包扎了,血迹还在往外渗。
他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奈地摇摇头,拿出随身带来的一管竹箫就在囚室里吹奏起来。
舟遥皱了皱眉头:这曲子虽然动情,可是终究太过悲伤,听起来甚是低迷。
“你就不能吹个欢快的曲子么?”她抗议道。
他想了想,苦笑着摊开手:“不会啊。”
舟遥扁了扁嘴:“真没用。”
“喂……你的手伤成这样还能写字?”猎人隔着铁栏杆伸着脖子向牢房里看,“写好了没有?”
“嗯……”舟遥用包着血布的手把纸递给他。
“春来凌月感风寒……字好难看!”
舟遥愤愤道:“被人拔了指甲还能写出字来就不错了,少挑三拣四的!”
“……哦,这个好像是我上个月吹过的那首曲子嘛。你要我偷偷带纸笔来,就是要填词么?”
“我闲着无聊嘛。”
“唔,我看看……金盏银台凋朽半……原来你养水仙花的么?我以为你只能养睡莲呢。”
舟遥“切”了一声。她作为圣巫女的标记就是睡莲,她穿了八年绣睡莲图案的衣服,但自从被关进地牢以来就换成了灰溜溜的囚衣。从个人喜好角度来讲,她并不讨厌睡莲,但既然已经决定要与圣巫女的身份彻底决裂,自然也就对睡莲很不屑。
“纵知零落也依然……”他突然将目光从纸上抬了起来,正色道:“这词填得一点都不好。”
舟遥一愣,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白。
“你最好别存这种心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是这样艰难地活着。”
舟遥低下头,嗫嚅道:“我没想过要求死。”
“真的是这样么?”他说着,把手中的纸撕成碎片,又担心被其他神卫看到而不能随意乱扔,于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舟遥惊讶地看着他撕掉自己的词作,一时连愤怒都忘记了。
“你要活下去。答应我,要活下去。”
那样认真地眼神,舟遥还从未在这个人眼中看到过。
“你不想让我死么?”她低声问道。
他微微一愣,避开她的目光,不再说话。
舟遥深深叹了口气。
春来凌月感风寒。
梦花仙,案几前。
黯淡余香,渐看数枝残。
金盏银台凋朽半,斜照水,自相怜。
纵知零落也依然。
遍霜天,向谁边?
千里清江,对影舞翩跹。
暮暮朝朝魂断远,穷碧海,尽桑田。
但是我会活下去。至少你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会好好地活下去。9、
“我带了好东西来。”
猎人兴冲冲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壶,又变戏法般地摸出两只小酒杯,得意地冲舟遥笑着。
而后者闻到酒味就开始皱眉头:“我不喝酒。”
“唔……其实我也不喝的。”他尴尬地把酒壶放到桌上,“只不过,闻起来很香啊。”
“看不出来你还有酒鬼潜质。那就别假正经啦,你喝就是了,反正我也逃不掉。”
“原则上来讲,我是不能随便喝酒的……特别是在工作时间。”他眼巴巴地看着酒壶,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对哦,你是猎人来的……”舟遥顿了顿,突然问道:“当猎人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他脱口而出,随后又想了一会儿,“其实就是很普通的那种感觉,不过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只是你经常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你不喜欢,有些人你觉得很有意思,但他们都是与你无关的人,你可以去关注他们,也可以无视他们,但他们终究是过着与你无关的生活,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也不会是朋友……”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舟遥的心也就随着沉了下去。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只是不相干的人,遇见便遇见了,分离也就那样分离了。
就像,就像他们两人一样。
“遥遥……”
舟遥猛地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他。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叫得过于亲昵,急忙别过脸去,低声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
舟遥失望地坐回到石凳上,感觉满身的伤痛又回来了,一点点噬咬着她的生命。
他偷偷用余光去看她,看到她脸上的失望,和失望背后的绝望。
他想起几个月前被他撕碎的那张纸,回到住处之后他终究没忍心扔掉,找了糨糊把碎片拼起来粘到另一张纸上,细细地折好了压在枕头下面。自己心爱的那支箫上,细细镌刻着的,是她的词句:
暮暮朝朝魂断远……穷碧海,尽桑田。
他一把抓起酒壶把酒杯倒满,又一仰头把杯子喝了个底朝天,当下就觉得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滑过喉咙,几乎要被酒气冲晕过去,脸上泛起一丝潮红。
然后他用力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遥遥,我救你出去吧。”10、
“呐,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二十年后,舟遥站在自家旅店的院子里,一边把玩着那支箫一边问介长。
“你不是也用巫医之术救过我的命么?”
“嗯,也有道理。”舟遥兀自笑了笑,“那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啦!”
“是啊是啊。”介长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支箫,喜欢的话就给你吧。”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舟遥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箫身的刻字。
暮暮朝朝魂断远……
穷碧海,尽桑田。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把这两句刻上去?你明明说过,写得一点也不好……你明明这样说过的!明明撕碎了那张纸……明明说过要我活下去的!为什么,为什么……
舟遥抱着那支箫缓缓跪下去,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早已失去了大声呼喊的力量,失去了呼唤他名字的资格。
介长默默地看着她,终究是无法伸出手。
明知会是这样的反应,还是忍不住想要一试,是因为想要确定她的感情么?又或者,只是一个男人的嫉妒罢了。
即使是毫无意义的嫉妒也罢,就算是没有结果的恋慕也罢……我无法舍弃,因为我仍旧是个软弱无力的凡人。15、
他将真正的自己隐藏在易容法术下,此刻他就是舟遥,穿着她的囚衣,有着与她七分相似的面容,嘶哑地喊着她的声音。
那就是她此时此刻会说的话,宁可死在美丽的火光里,也绝不要再回头。
她便是这般宁折不弯的女子,十年的光阴磨不灭她心底的火焰,她是明亮的,那光芒如此耀眼。
这便是他深深爱着的女人,那一朵生长于淤泥中却绽放于清波之上的睡莲。
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站在被熊熊烈火焚烧着随时都会彻底倒塌的屋子前,面对几十名剑拔弩张的神卫,撕心裂肺般地呼喊出她的声音。
宁可自己死在这里,也不会再让她回到那个地方。宁可燃烧尽自己将尽的生命,也要让她自由。既然这个身体已经无法长久地支撑起他的生命,既然医师在拍下“绝症”的论断时已是那么肯定,既然是很快就会完结的生命——那么,便用它来换取她的自由吧。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交待妥当,已是了无牵挂。他呼喊着,挥舞着双臂,无所畏惧地矗立在敌人面前,在心底痛快地笑着。
视线更远一点的地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街角,他终于看到她在那里,他的弟弟尽了全力阻止她冲上前来,她挣扎着望着他,那一眼的凝视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定格在他转身的瞬间。
已经够了。
他向火中走去,身后羽箭唰唰地射过来,他没有躲闪,身中数箭也只是微微顿了顿脚步,稳住身形后依然一步步地向前走。
鲜血一片片洒在地上,被火焰炙烤着变成看不见的烟。他的泪水也如鲜血一般,在热浪中转瞬间不留痕迹。
“谁也无法束缚我,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名字,谁也不能禁锢我的人生!我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
他流泪呼喊着,一步步走进火中,扎在背上的羽箭就像她一直渴望着的自由的羽翼,他就如同一只翱翔天机的白鸢,那样凄厉而尖锐地呼喊着,那样美丽地旋舞着,逐渐被照亮黑夜的火焰吞噬。
纵知零落也依然。
遍霜天,向谁边?
千里清江,对影舞翩跹。
暮暮朝朝魂断远,穷碧海,尽桑田。尾声
那一夜之后,大神殿的人认定渎神者已葬身火海,也在废墟灰烬中找到了一点辨别不清的残骸。于是他们对外发布了净灵圣巫女因故身亡的消息,开始着手从各地选拔新的徯颐术者。
而舟遥则很快便在介长的护卫下离开棠霂城北上,到达了流霠国管治最自由的城市桑怿。舟遥在这里与介长告别独自经由辟玉山口进入朔融国,一走便是三年。
三年之后,二十五岁的舟遥以猎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介长面前。那时,根据曾在大神殿担任神卫达两年的那个人留下的记录,和舟遥的多方调查,猎人会已经初步掌握了大神殿对圣巫实行非法监禁的证据,并以此要求大神殿对自身的行为进行检讨,并着手改善圣巫们的处境。
猎人会是独立于官衙、神殿之外的存在,虽然受命于官府,但同时也肩负着监视其它机构的任务。而这,或许就是那个人所说的,改变圣巫宿命的另一条路。
舟遥与介长重逢时,比喜悦更多的,是舟遥不动声色的逃避和介长不言自明的芥蒂。然而介长还是遵守与兄长的约定,始终保护着舟遥。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两人搭档完成巡回猎人的任务,在旅途中渐渐淡化了隔膜,冰释了嫌隙,直到舟遥决定留在坊特坭城担任联络人。
舟遥最终还是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虽然他尽了最大努力想将自己从她的生命中抹去,甚至在临行前让介长发誓不会与舟遥谈论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但从猎人会的记录里还是不难找到他的存在。然而舟遥对着那个名字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叫出口。
就如他最后对舟遥所说的,名字并非最重要的,生命本身才是。他的存在本身之于舟遥,才是远比名字和不为人知的过去更为重要的东西。
因此舟遥终其一生,都不曾唤出过那个名字。
介长离开坊特坭的前一晚,他听到舟遥在新开张的旅店后院里吟唱着一首熟悉的歌。那是兄长最喜欢吹奏的一首曲子。那支箫,如今他带在身边,作为最后的留念。
歌声平淡,歌者的功底也很是一般,然而唱到最后竟出现了哽咽的声音。
舟遥仰望明月,用这个被他拯救的生命,用这双看着他走入烈火的眼睛,用这颗因他的转身而永远停留在那个瞬间的心。
当时故人添酒,风景而今依旧。
城上弄清箫,流水落花知否?
杨柳,杨柳,又舞芳菲时候。~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