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锁链
“怎么这么晚回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路上想起有东西落在学校了,折回去拿又花了不少时间。”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这么晚还回去拿?万一那些孩子不吃教训,跟上次一样……”母亲掩口,不忍再说下去。
“知道啦,以后会早归的。”我含糊答应道,随即上楼,进了我的房间,上了锁。
我照了照镜子不敢相信。
我本是棕褐色的瞳孔,此刻却蔚蓝无比。
“还上楼干嘛,今天晚餐很正式,你快点下来!”
“来了。”我活动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尽力摆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
不知道为什么,自晚归踏入家门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座府宅像活过来了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果真应证了这一奇怪的感觉。
府宅的女主人着华贵的晚礼服,坐在长桌的尽头。
平常的话,那个座位是空着的,
我像往常一样拉开自己的椅子,正坐。
偶然瞟向桌子的尽头,出于自己的好奇心。
她的背影在那个夜晚就令我呆滞许久,她的正脸一定是倾世般迷人吧。
但并不。
她比想象中要年轻得多,看起来不过将近二十多岁。
鼻梁高挺,但下耸的眉与无弧的嘴给这整体本应阳光的脸减了分。
我不敢描述她的眼睛,是因为……
我感觉她正看着我。
这是一种朦胧的感觉,她坐在长桌尽头,也就是大厅的边缘处,没有多少光线。
照理来讲我也看不到她的眼睛。
但她的视线仿佛有质感般,直射在我身上。
带着诸多复杂的情感。
我也有些许不适应。
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什么事。
只是餐桌上少了园丁保姆的谈笑风生,多了几分肃穆。
女主人优雅地使用刀叉,无声地咀嚼。
也不知道为何,我实在无法忍受那视线,起身致谢后便上了楼。
母亲责备的眼神被那异样的眼神淹没。
·
我做梦了。
我十分清楚这是梦境。
我漫步在麦田里,金色的海洋中,站着一位少女。她递给我一株花,叫我小心收好。
画面急转而下,我趴在府宅地板上。
霉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费尽力支撑起头之际,一记拳击把我揍出十米开外。
血汩汩的流。
紧接着痛感消失,我所在的村庄化作一片火海。
火光中逃窜的人,颇像被点燃的牵线木偶。
也像木偶般的,用生命跳着一支滑稽的舞蹈。
这算不得噩梦,我醒来既无冷汗夹背,也无呼吸急促。
一切就好像该发生的事一样。
而且,我觉得很好笑。
这种情感,绝不是因为这个村庄的人欺负我,遭到报应后,洋溢在我内心的快感。
而是有种一把火烧掉了糜烂,换来新生,
我该知道去做什么的喜悦。
梦醒,我甚至能感到自己上扬的嘴角。
同时也摸到了被火烤干的泪痕。
现在是晚上十点,阁楼的钟在我醒后不久敲过了。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令我很诧异。
我的房门正在被开锁。
母亲没有我房门钥匙,管家也绝无理由来开我的门。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很自然地,我知道,她来了。
就像窗边飘飞的萤火虫般,短暂地在你生命历程中,留下不平淡的一笔。
如我所想的一样,她瞳孔深黑而深邃,乍看平淡,实则却像深潭般不可捉摸。
不,这个比喻也不恰当。
在她眼中,似乎有一条没有尽头,在黎明下无限延伸的路。
仆人为她打开我的门后悄无声息地退去,她也缓缓地转动轮椅的轮子。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不礼貌地退席的。”见形势不对,我赶紧道歉。
我并不想因为我的过失而使这高深莫测的女主人有情绪从而赶我们出去喝西北风。
她仍然在缓缓靠近,我一步步后退。
“都是我的错,请责罚我,不要牵连我妈妈。”我以退为进地提要求。小时候跟父亲上山,父亲教会我许多在野外生存的知识,因此在外两三天对我来说几乎不是问题。
她双手停止拨动轮子,与我保持了一段正常距离。
“你叫洛德。”她开口了,每个音节有着冰块般凛冽的质感。
“嗯?”
“你出生在斯卡村,父亲是反派兵士,母亲为他人做针线活儿。”
“嗯。”我觉得不足为奇,仅仅只是以上内容为止。
“你喜欢希尔。”
我的脸瞬间涨红。
如果她能详细道来我被谁欺负,欺负的方式是怎样,我仍然觉得不足为奇,因为这件事闹得很大。
希尔二字自她口中滑出,却像脱轨的列车把我的心撞得粉碎。
隐约觉得心似乎停跳了一瞬。
我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希尔至始至终都在这场纷争之外。
她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就像她亲眼所见到一样。
我瞥了一眼她被黑色长裙盖住的双腿,松了口气。
她大概也没那个行动力去支持吧。
我选择装傻。
“希尔是谁?”
“希尔是谁?”
我瞬间懵了。
本是毫无意义的复读,却在我心中激起了万千波澜。
见我愣住了,她叹了口气:“你每天九点都会溜出去玩,为了见你我让仆人把钟调快了一个小时。”
她说话的语气一成不变,就像在阐述事实一样。
这个事实也是我的缺点。
所以击垮我内心的,便是她像上帝一样平淡地把一个人的缺点揭露,然后带着嗤笑意味道出的语调。
“你想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她反而来问我。
我惊呆了,瞬间闪过她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这种想法。而我跟一个脑子出了问题的人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但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且一个大轮椅横在我狭小的房间里,我一不能跑,二又不知道说什么。
每一秒都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说什么?”我试探着问道。
她并没有作答,默默地从轮椅后拿出一样东西。
我的书包。
她丢出我被泼墨的作业本,丢出我被画满猪头的图画,丢出我的,被小刀划出一道口子的帆布笔袋……
我几乎能猜出她下一样该丢出什么东西。
自然也知道她想留下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屋内遍布狼藉。
她从包里拿出半截铅笔。
“你刚来的那一天没有笔,那个叫希尔的女孩给你了你一支笔,你一直没舍得用。后来被一群人起哄之际,看破坏这支笔能让你神色惶然,他们便觉得好笑,然后就把它折断了。”
她又拿出一条尾端有撕裂状的丝带。
“在大榕树下,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做信物交换,你给了她你家里的小铜鼓,还是你们从家里赶来,身上带着为数不多的财物。她把她扎头发的发带拆下,给你当做礼物……
有一天,有一群人发现了这条发带是希尔的,说你是小偷,说你是变态,偷女生的生活用品,你说你不是,他们当即给了你一嘴刮子,而后,当着你的面,撕了那条发带,随手丢进了一个小树林里。那天你找了很久,回家的时候很晚,还挨了母亲一顿训。”
还有很多,她都一一说着它们背后的故事。
她每拿出一样东西我就向后缩一分,到了最后我是窝在墙角,双手抱膝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我泄了气。
“你想干什么。”
又是毫无意义的复读,但这次,我思忖了很久,直到阁楼里的摆钟再次敲响。
·
我醒了。
梦中如雾如纱的朦胧感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满背的冷汗。
和躁动的心跳。
我出了房间,阁楼,厨房,正厅里的钟均是十一点,我这才敢确定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你想干什么。”这句话如同烧红的铁饼在我脑中烙了个印般清晰。
想了很久,我决定去找她。
·
自那夜之后,洛德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早起读书坚持锻炼。
休假日午后的时光,萨丽常常同他读书写画。
亦或者去后花园浇花。
黎明时分,洛德与仆人共起早,礼貌地同所有人打招呼后,面带微笑地,身影隐没在了麦田中。
时光一点点溜走,洛德的身高在三个月里也足足长了两公分。
府宅较比往日多了分生机,也常常有鸟儿停驻在房顶。
像是魔力一般。
因此也常常需要仆人去打扫鸟粪。
即便如此,那一天还是会到来。
在洛德成为他们学校有能力的,有身份的人后,萨丽得兑现诺言。
将他想知道的,写在一张纸上,塞进他的帆布笔袋。
到了傍晚,漆黑的雨夜,洛德浑身湿透地闯进府宅。
“这算什么。”洛德声音颤抖,顺着面庞划下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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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我问道。
“我能看到未来哦。”她俯视我,笑着说。
“那你能跟我说说我未来会是什么样么?”
“你很可爱。”浅笑之后,她神情肃穆,“也很可笑。”
·
“你看见了‘那个’是吧?”她向我递来她现磨的咖啡。
我小小喝了一口,苦涩之意充斥鼻腔,颇提神醒脑。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嗯,看到了。”我又问,“那是什么?”
“是个秘密。”她逗趣地一笑。
我打量着屋内,且不说里边装修多么华美,单是那套装咖啡的用具,便令我神游起来。
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在自己房间内摆放冲咖啡的用具吧,除非经常用得到……
我似乎看到了,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概是在伏案……也许是在工作,也许是在写作,冲一杯咖啡,静静地凝望着深褐色的反光面里自己憔悴的脸,雾气轻拂,她小口啜饮。
“为什么你会喜欢希尔?”希尔自她口中滑出之际,像梦中一般令人心战,似乎又像铁锤敲碎了我刚刚不着边际的幻想。
是啊,为什么会喜欢希尔啊。
·
记得刚到这儿的时候,我是抱着抵触心态去看一切人的。
有些人,天命不凡,扎根于人群中,远远地,可望不可及。
希尔很漂亮,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有温暖而舒适的房间。
对,我大概明白了。
萨丽暗示于此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那一天,我会与希尔许下约定。
又是为什么只能做到如此而已。
·
“你会知道答案的。”萨丽说道。
“嗯?”
“刚来的那一天,你清楚的。”
“在哪?”
“在你的心里。”萨丽的脸色神秘起来,“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全年级前十由校长选拔,轮番治理学生。”
“关我什么事?”
“问问自己想要什么。”
仆人悄无声息地打开我身后的门。
“小姐快要休息了,客人请回吧。”
关门前一瞬,我又感受到了那自黑暗中投射来的目光。
一如既往地复杂。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似乎看见那目光,射向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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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为什么要教他呢?”仆人整理衣物,“万一他不能理解呢?”
“他一定是。”萨丽肯定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萨丽沉默了。
“小姐不是能预知未来么,能说说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萨丽一愣,无奈地摇了摇头。
“重蹈覆辙。”
她凝望窗外,不知在对谁说。
·
早餐之际,桌上的,我的咖啡底盘压了一张纸。
“附赠之礼。
想知道希尔喜欢你吗?
让我看到你的努力,我会告诉你的。
——萨丽。”
阳光流泻在纸上,纸的边角泛起了微黄。
不知为何,我的嘴角也上扬了起来。
如深褐色的咖啡反光面般澄清透亮。
我信步出门,走向麦田。
满目金黄,遍地希望。
·
萨丽望向窗外,风雨交加,天空像被泼了墨般。
眼前的少年,身形孤单,呆呆地伫立在府宅门前。
风呼啸地吹进门里,秋天的冷雨飘了几滴进来。
男孩的发丝不住地往下滴水,神情有几分可笑。
因为造成这种局面的人是她。
她可以通过过去未来发生了什么,而觉得他愚蠢,可笑。
此刻他却全无笑意。
就像他们初遇的情况一样。
信徒在朝圣。
有一点不同的是。
此刻萨丽神情肃穆。
一如那个夜晚,男孩初遇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