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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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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8章 ·
    是的,那沉醉而混沌的三天是过去了。
    第四天早上,含烟一觉醒来,床上已经没有霈文的影子了,她诧异地坐起身来,四面张望着,一面轻轻地低唤着:
    “霈文!霈文!”
    没有回答,她披上一件晨褛,走下床来,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的花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她取了出来,上面是柏霈文的字迹:
    含烟:
    你睡得好甜,我不忍心叫醒你。赵经理打电话来,工厂中诸事待办,我将有十分忙碌的一天。中午我不回来吃饭,大约下午五时左右返家。
    吻你!希望你正梦着我!
    霈文
    含烟不自禁地微笑,把纸条捧到唇边,她在那签名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她竟睡得那样沉,连他离开她都不知道!想必他是蹑手蹑脚,静悄悄离去的。满足地叹了一声,她慵散地伸了一个懒腰,没有霈文在身边,她不知道这一日该做些什么,她已经开始想他了。要等到下午五点钟才能见到他,多漫长呀!
    梳洗过后,她下了楼,拿着剪刀,她走到花园里去剪玫瑰花,房里的玫瑰应该换新了。这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初升的朝阳穿过了树梢,在地上投下了无数的光华。含烟非常喜爱花园里那几棵合抱的老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如伞覆盖,那茁壮的树干劲健有力,那垂挂着的气根随风飘动,给这花园增添了不少情致。还有花园门口那棵柳树,也是她所深爱的,每到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花园中姹紫嫣红,模模糊糊地掩映在巨树葱茏和柳条之下,就使她想起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句子,而感到满怀的诗情与画意。
    人柳穿花,她在那铺着碎石子的小径走着,花瓣上的朝露未干,草地也依然湿润,她穿了一双软底的绣花鞋,鞋面已被露珠弄湿了。她剪了好大一束黄玫瑰,一面剪着,一面低哼着那支“我俩在一起,誓死不分离”的歌曲。然后,她看到高立德,正站在那老榕树下,和园丁老张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含烟,他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望着她,这浑身绽放着青春的气息,这满脸笼罩着幸福的光彩,这踏着露珠,捧着花束的少女,轻歌缓缓,慢步徐徐。这是一幅画,一幅动人的画。
    “早,柏太太。”他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霈文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要你叫我含烟,你总是忘记。”她说,微笑着,“你在干吗?”
    “对付蚜虫!”他说,从含烟手上取过一枝玫瑰来检查着,接着,他指出一些小白点给含烟看,“瞧,这就是蚜虫,它们是相当的讨厌的,我正告诉老张如何除去它们!这都是蚂蚁把它们搬来的。”
    “蚂蚁?”含烟惊奇地说,“它们搬虫子来干吗?”
    “蚜虫会分泌一种甜甜的液体,蚂蚁要吃这种分泌液,所以,它们就把蚜虫搬了来,而且,它们还会保护蚜虫昵!生物界是很奇妙的,不是吗?”
    含烟张大了眼睛,满脸天真的惊奇,那表情是动人的,是惹人怜爱的。
    “霈文又开始忙了,是吗?”他问。
    “是的,”含烟下意识地剥着玫瑰花干上的刺,有一抹淡淡的寥落,“他要下午才能回来。”
    “你如果闷的话,不妨去看我们采茶。”他热心地说,“那也蛮好玩的。”
    “采茶开始了吗?”
    “是的,要狠狠地忙一阵了。”
    “我也来采,”她带着股孩子气的兴奋,“你教我怎么采,我会采得很好。”
    “你吗?”他笑笑,“那很累呢!你会吃不消。”
    “你怎么知道?”她说,“今天就开始采吗?”
    “是的,”他看看手表,“我马上要去了。”
    “有多少女工来采?”
    “几十个。”
    “采几天呢?”
    “四五天。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今天先采竹林前面那地区,你随时来好了!”
    “我一定去!”她笑着,正要再说什么,下女阿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说:
    “太太,老太太请你去,她在她的屋里等你。”
    含烟有一些惊疑,老太太请她去?这还是婚后第一次呢,会有什么事吗?她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立即,她释然了。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对,这是很自然的,霈文恢复上班了,她也该趁此机会和老太太多亲近亲近。于是,她对高立德匆匆地一笑,说:
    “待会儿见!”
    转过身子,她轻快地走进屋子,上了楼,先把玫瑰花送进自己的房间,整了整衣服,就一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敲了门,她听到门里柏老太太的声音:
    “进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带着满脸温婉的微笑。柏老太太正站在落地长窗前面,面对着花园,背对着她,听到她走进来,她并没有回头,仍然那样直直地站着,含烟有点忐忑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妈!”
    “把门关上!”柏老太太的声音是命令性的,是冷冰冰的。
    含烟的心一沉,微笑迅速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合上了门,怯怯地看着柏老太太。柏老太太转过身子来了,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含烟脸上,竟使含烟猛地打了个寒战,这眼光像两把尖利的刀,含烟已被刺伤了。拉过一张椅子,柏老太太慢慢地坐了下去,她的眼光依旧直望着含烟,幽冷而严厉。
    “我想,我们两个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她说,“过来!”
    含烟被动地走上前去,她的脸色变白了。扬着睫毛,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柏老太太,带着三分惊疑和七分惶悚。
    “妈,”她柔弱地叫了一声,“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的,”柏老太太直望着她,“你从根本就错了!”
    “妈?”她轻蹙着眉梢。
    “别叫我妈!记住这点!你只能在霈文面前叫我妈,因为我不愿让霈文伤心,其他时候,你要叫我老太太,听到了吗?”
    含烟的脸孔白得像一张纸。
    “你——你——你的意思是……”她结舌地说。
    “我的意思吗?”柏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含烟!”她坦白地说,紧盯着她,“你的历史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起先我只认为他娶了一个女工,还没料到比女工更坏,他竟娶了个欢场女子!我想,你是用尽了手段来勾引他的了。”
    含烟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唇颤抖着,一时间,她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朦胧地、痛楚地感到,自己刚建立起来的、美丽的世界,竟这么快就粉碎了。
    “你很聪明,”柏老太太继续说,“你竟把霈文收得服服帖帖的。但是,你别想连我一起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走进我家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含烟,你配不上霈文!”
    含烟直视着柏老太太,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泪浪已经封锁了她的视线。她的手脚冰冷,而浑身战栗,她已被从一个欢乐的山巅上抛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而且,还在那儿继续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不用流眼泪!”柏老太太的声音冷幽幽地在深渊的四壁回荡,“眼泪留到男人面前去流吧!现在,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嫁给霈文之前,是清白的吗?”
    含烟没有说话。
    “说!”柏老太太厉声喊,“回答我!”
    含烟哀求地看了柏老太太一眼。
    “不。”她哑声说,“霈文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哼!他居然知道!千挑万选,娶来这样一个女人!”柏老太太怒气冲冲地看着含烟,那张苍白的脸,那对泪汪汪的眸子!她就是用这份柔弱和眼泪来征服男人的吧!“你错了,”她盯着她,“你不该走进这个家庭里来的!你弄脏了整个的柏家!”
    含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看来摇摇欲坠。
    “你……”她震颤地、受伤地、无力地、继续地说,“你……要……要我怎样?离……离开……这儿吗?”
    “你愿意离开吗?”她审视着她。
    含烟望着她,然后,她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她用一对哀哀无告的眸子,恳求地看着她。
    “请别赶我走!”她痛苦地说,“我知道我不好,我卑贱、我污秽……可是,可是,可是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请求你,别赶我走!”
    “哼,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离开这儿的!”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梢,“含烟山庄?含烟山庄!你倒挣得了一份大产业!”
    “妈——”她抗议地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厉声喊。
    “老太太!”她颤抖着叫,泪水夺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声,“你——你弄错了,我——我——从没有想过一关于产业——产业——”她嗫泣着,语不成声。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着解释,我对你很清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因为,我不能连我的儿子一起赶走,他正迷恋着你呢!你留在这儿!但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听到了吗?我活着一日,我就会监视你一日!你别想动他的财产!别想插手他的事业!别想动他的钱!”
    “老太太……”她痛苦地叫着。
    “还有,”柏老太太打断了她,“我想,你急于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
    含烟用手蒙住了脸,猛烈地摇着头。
    “你最好别在霈文面前说一个字!”柏老太太警告地说,“假若你希望在这儿住下去的话!如果你破坏我们母子的感情,我不会放过你!”
    含烟拼命地摇着头。
    “我不说,”她哭泣着,“我一个字也不说!”
    柏老太太把脸掉向了另一边。
    “现在,你去吧!”她说’“记住我说的话!”
    含烟哭着站起身来,用手捂着嘴,她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才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柏老太太严厉的声音:
    “站住!”
    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柏老太太正森冷地望着她。
    “以后,你的行动最好安分一些,我了解你这种欢场中的女子,生来就是不安于室!我告诉你,高立德年轻有为,你别再去勾引他!你当心!我不允许你让霈文戴绿帽子!”
    “哦!老太太……”含烟喊着,泪水奔流了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掉转头,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就直直地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沉痛地、悲愤地、心魂俱裂地啜泣起来。
    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含烟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是浮肿的,坐在餐桌上,她像个无主的幽灵。高立德刚从茶园里回来,一张晒得发红的脸,一对明朗的眼睛,他望着含烟,心无城府地说: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说要到茶园里去采茶吗?怎么没去呢?怕晒太阳,是吗?”
    含烟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像电光一闪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心神恍惚地垂下头去。高立德有些惊奇,怎么了?什么东西把这女人脸上的阳光一起带走了?她看来像才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地看着柏老太太,后者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带着她一向的庄重与高贵,那张脸孔是没有温情,没有喜悦,没有热也没有光的。是这位老太太给那小女人什么难堪了?他敏感地想着,再望向含烟,那黑发的头垂得好低,而碗里的饭,却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黄昏的时候,含烟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她向后走去,缓缓地、沉重地、心神不属地。路两边的茶园里,一群群的女工还在忙碌地釆着茶,她们工作得很起劲,弯着腰,唱着歌,挽着篮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样,也都戴着斗笠,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包着手脚。那不同颜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里,看起来是动人的。她不知不觉地站住了步子,呆呆地看着那些女工发愣,假若……假若当初自己不晕倒在晒茶场中,现在会怎样呢?依然是一个女工?她用手抚摩着面颊,忽然间,她宁愿自己仍然是个女工了,她们看来多么无忧无虑!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侮辱、轻蔑和伤害吧!有吗?她深思着。或者也有的,谁知道呢?人哪,你们是些残忍的动物!最残忍的,别的动物只在为生存作战时才伤害彼此,而你们,却会为了种种原因彼此残杀!人哪!你们多残忍!
    一个人从山坡上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停在含烟面前嚷着说:
    “你还是来了,要加人我们吗?不过,你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收工了。”
    含烟瑟缩地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地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是来采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桥等霈文的。”
    高立德审视她,然后,他收住了笑,很诚恳地说:
    “柏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难堪吗?”
    她惊跳了一下,迅速地抬起头来,她一迭连声地说: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是个好母亲,她怎会给我难堪呢?完全没有!你别胡说啊!完全没有!”
    高立德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气!我手下这些女工,就没有一个晕倒的!”
    含烟的脸上涌起了一阵尴尬的红晕,高立德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玩笑是过分了一些,他显然让她不安了。他立刻弯了弯腰: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表示没有关系,她的思想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深谷里。她那沉静的面貌给人一种怆恻而悲凉的感觉。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属于新娘的喜悦呢?那幸福的光彩呢?这小女人身上有着多重的负荷!她怎么了?
    含烟转过了身子,她继续向那条路上走去了。落日照着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无力,像个飘荡的、虚浮的幽灵。高立德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
    到了松竹桥,含烟在那桥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晖中,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倾听着桥下的流水潺缓。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晚风中摇曳,她出神地望着那河水,又出神地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那满天的彩霞,不住地喃喃自问着:
    “我错了?我做错了?”
    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终于,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跳起来,霈文及时刹住了车子,她跑过去,霈文打开了车门,笑着说:“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等你!”她说着,钻进了车子。
    “哈!你离不开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从他唇边消失了,他审视她,“怎么?含烟?你哭过了吗?”
    “没有,没有。”她拼命地摇头,可是,泪水却不听指挥地涌进了眼眶里,迅速地淹没了那对黑眼珠。霈文的脸色变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山脚下,熄了火。一把揽过了含烟,他托起她的下巴来,深深地、研究地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郑重地问:
    “怎么了?告诉我!”
    她又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说,把面颊埋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用手紧抱住他的腰。
    “哦,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禁怜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个小傻瓜!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才离开你几个小时,你也不该就弄得这样苍白呀!来,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地战栗着,“以后我跟你去工厂好吗?我像以前一样帮你做事!”
    “别傻了,含烟!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书!”他笑了,“告诉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头来,注视着她。
    “我也想你,”他轻轻地说,“好想好想你!”
    她闪动着眼睑。
    “你爱我吗,霈文?”她幽幽地问。
    “爱你吗?”他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进了骨髓。含烟!”
    她叹了口气,仰躺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地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她轻轻地,像自语地说:
    “够了。为了这几句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叹息着说,“我也爱你,霈文!好爱好爱你!我愿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哪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着,“谁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拥着她,揉着她,逗着她,呵她的痒,“你说!你是不是个傻丫头?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着,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是的,是的!我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她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滚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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