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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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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十一章 ·
    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地靠在高背的沙发椅中,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地冒着热气,那热气像一缕缕的轻烟,升腾着,扩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识似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地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苍白,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显然地,他严重地缺乏着睡眠。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唱机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地播送开来。云楼仿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聆听着那熟悉的钢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样沉重地、痛楚地,敲击下来,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地低唤着,他的头疲乏地在靠背上摇动,“天啊!慈悲一点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
    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身边,他吸了口气,慢慢地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地再闭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啊,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啊,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经,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啊,涵妮!
    “喂!你怎么了?”
    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他一惊,被迫地张开了眼睛,摇摇头,他勇敢地面对着旁边的女郎。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不再浓妆艳抹,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身边亭亭玉立着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色的洋装,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条湖色的发带。她站着,柔和的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后,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
    “怎么?你不请我坐?”小眉诧异地问,望着云楼那张僬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压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字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地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地盯着她。
    “为什么?”
    “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么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
    “噢,别走!”云楼紧张地扑过去,忘形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地说,真的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着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
    “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是的。”
    “那么讲吧!”
    云楼无语地,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她。
    “怎么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着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它,看一看!”
    小眉诧异地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地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动,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啊。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迷惘。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地说:
    “你画的?”
    云楼点点头。
    “你画的是我吗?”她问,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地望着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地凝视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地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这能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地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着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着我的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地瞪着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地盯着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着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着,热烈地抓住她的手,徒劳地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么会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静地望着他,清楚地说,“我不是什么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做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云楼嚷着,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地看着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叹口气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地盯着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彩。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着。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么学校?”
    “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过书?”
    “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地垂下头去,他无力地说,“她没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着她,“简直一模一样。”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
    “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红带金点的壁布,嵌着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脸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柔地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地看着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地用了两次!他看着她,凄凉而失意地微笑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血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
    “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在什么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
    云楼注视着她,深深地注视着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着长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么,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好吗?”
    云楼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
    “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地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小眉笑了笑。
    “并不是厌烦,”她宁静地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啊!尽管生活在那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地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地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么绝情。她勉强地笑了笑,掩饰什么似的说:
    “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儿。”
    “你却在那儿唱啊!”云楼叹息地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地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
    云楼看着她。
    “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涵妮,”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着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住了,觉得很难措辞。
    “怎样呢?”她动容地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地望着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地说,匆匆地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
    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地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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