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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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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九章 ·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梦魇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地拉着,室内依然昏暗,但那阳光已将深红色的窗帘映红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枕着头,她还不想起床,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着眼睛,她从睫毛下望着那被阳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交错,绰约生姿,她看着,看着……猛地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
    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地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她用双手抱着膝,静静地思索,静静地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
    皱着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消瘦的面颊,那干瘪的嘴,那直勾勾瞪着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阴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想起那老妇的话:
    “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着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吸血鬼呢?掀开了棉被,她赤着脚走下床,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只穿着件雪白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乱地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白,眼睛迷惘地大睁着……她瞪视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着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
    “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地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唤醒了,她愕然地看着房门,下意识地害怕着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地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满面笑容、满身温暖的高妈。
    高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
    “好呵!小姐,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哎,好小姐,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装,她说:
    “这套衣服怎样?”
    “随便吧!”
    心虹无可无不可地说,开始脱下睡衣,机械化地穿着衣服。一面,她深思地问:
    “高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高妈说着,同时在忙碌地整理着床铺。“好安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高妈?”心虹扣着衣扣,仍然直直地站在那儿,忧愁地问。
    “哦!我的小姐!”高妈甩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激动地喊,“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欢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地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心虹哀愁地凝视着高妈。
    “高妈,”她幽幽地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
    “高妈,”心虹仍然凝视着她。“你跟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地、热烈地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着我的事。”
    “什么事呀?”高妈有些不安了,逃避地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地看着她。
    “医生说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着手,“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地摇头,“我只是记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定……”
    “别胡思乱想吧,小姐,”高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欢在山里乱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淘气么!”她把床罩铺上。“好了,小姐,还不赶快洗脸漱口去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着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地。“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着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
    “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半。”
    “嗬!我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
    “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高妈嚷着问。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
    “我最不要吃蛋!”
    “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高妈嘀咕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吟芳在陪着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着一些心虹心霞小时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玩着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
    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地心里一动,到这时,他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着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回旋着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
    “哪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着。”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着狄君璞。那清癯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着一种成熟的、男性的稳重和沉着。在稳重与沉着以外,这人的脸还有一份难解易感,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地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高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着眉头,慢吞吞地啜着牛奶,仿佛那是什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对狄君璞勉强地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心虹有些烦恼,她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地、温柔地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地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虹惊奇地抬起头来,看着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地凝视着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着心虹的胳膊,大声地说,“我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吗?”
    “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说。
    “可是,我们去采好吗?”孩子祈求地看着她。
    心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地望着她。
    “跟我们一起去山里散散步也不错,”他说,“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怎样?”
    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她说,掉过头去看吟芳,“妈,我走走就回来。”
    “早些回来吃午饭,哦,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吟芳说,看到心虹那么难得地有份好兴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个小可人儿,狄君璞稳重忠厚,或者,这父女二人会对心虹大有帮助。
    “哦,我们不了,”狄君璞说,“姑妈在等我们呢,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鸡,如果不回去吃饭,她要大大地失望了。”
    吟芳笑笑,不再勉强了,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纪,对于小一辈的爱与关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们。
    心虹牵着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秋日的阳光美好地照射着,暖洋洋的,薰人欲醉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那些高大的红枫,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嫣红。无数的紫色小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天蓝得耀目,云淡淡,风微微,鸟啼清脆。远处那农庄顶端,一缕炊烟细袅。
    “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说,深深地呼吸着那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色变幻无穷,清晨,黄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个老太婆破坏了。”
    狄君璞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在路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把花朵无意识地转动着,用那花瓣轻触着嘴唇。
    “你吃过花瓣上的露水吗?”她忽然问。
    “不,我没有。”
    “我吃过。”她微笑起来,眼睛朦胧如梦。“在太阳还没出来以前,一清早走入山里,用一个小酒杯,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满一酒杯,然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样会醉倒。醉倒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她沉思,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那眼珠显得更迷濛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过来,垂下头去,她羞涩地低语,“我很傻,是不?”
    “不,”他注视着她,为之动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地。
    “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声音,你的世界,和你的梦。”
    她很快地抬起眼睛来,扫了他一眼,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潮。
    “你在笑我了。”她低声说。
    “我会吗?”他反问。
    她再度抬起眼睛来,这次,她是大胆地在直视他了,眼光里带着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而面上的红潮却更深了。
    “他们……他们都说我傻。”她喃喃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她沉思,眉头轻蹙,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还有……他……”
    “他是谁?”他追问,紧盯着她。
    红潮从她脸上退去,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记忆的钟在敲动。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唇颤动,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努力地追寻。像掉在一个洄漩滚动着的深井里,她被那转动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冷得她发抖,而那水流也越转越快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觉得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她的面容发白了。
    他及时扶住了她。
    “心虹!”他用力地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面前那张脸,那张深刻的、担忧的,而又带着抹痛楚与怜惜的脸,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这是谁?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她闭上眼睛,呻吟而且叹息。
    “心虹。”他扶住她的胳膊,“你觉得怎样?”
    她再张开眼睛,真的清醒了。乌云尽消,阳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
    “哦!”她勉强地微笑。“又来了。别管我,没有关系的。”
    他深深地注视她。
    “我告诉你,”他诚挚地说,“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克服它。不要让它把你打倒,你应该有坚强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着什么,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它,你懂吗?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觉得被淹没了,那浪潮,温温软软的浪潮,从头到脚地对她披盖过来,像一件温软的绸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么?”她低语。
    “是的,我知道。”他也轻声说,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那件绸衣更温软了,更舒适了,松松地裹着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那么,帮我,好吗?”她的眼里漾起了泪光,“帮我找出来!那总是跟在我身边的、无形的阴影是什么?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
    “我会帮你。”他说,把她的外套拉拢,代她扣上衣领的纽扣。虽然有太阳,谷地里的风依然寒冷。“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你。”
    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那么多,那宽大的胸怀必然是温暖的,一时间,她竟有把头靠近那胸怀的冲动。但是,小蕾奔过来了,她曾跑开去了一段好长的时间。她的面颊红润,眼睛发光,满手都握着熟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说好要帮我采草莓的,怎么尽管站在这里和爸爸说话?来呀!你来呀!”
    拉着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说地把她向山野里拖,心虹对狄君璞轻轻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高声说:
    “好,让我们采草莓去!”
    说完,她就跟着小蕾,奔进那杂草丛生的树丛里去了。她的长发飘飞,和小蕾辫梢的大绸结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走进草丛,绕过岩石,穿过一个枫林,果然,面前有一块平坦的草原,荆棘丛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地生长着,那些鲜红欲滴的果实,映着阳光发亮,像一颗颗红色透明的琥珀。
    “哎呀,真不少!”心虹惊呼着,“小蕾,你简直发现了一个大宝藏了呢!”
    “我们来比赛,看谁采得多!”小蕾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好!让你爸爸也参加!”心虹说。
    “爸爸?”小蕾询问地看着她父亲。
    “参加就参加!”狄君璞大声说,感染了她们的兴致。“我一个人可以采得比你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着。
    “那么,马上开始!”
    他们立即展开了一场“草莓采摘比赛”。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难得她有如此高昂的情绪和兴趣,她轻盈地穿梭在荆棘中,毫不费力地采摘下那一颗颗的果实。小蕾就更轻便了,她小小的身子如穿帘之燕,奔前奔后,用她的裙摆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时还发出欢呼和嘻笑,对她那身手笨拙的父亲投来揶揄的一瞥。
    狄君璞却弄得相当的狼狈了,他简直没料到这是如此艰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荆棘刺伤,又勾住了衣服,又弄破了手指,刚采到的草蕃又在不注意中给弄掉了,半天也没采到一握。最后,他竟尖声叫起救命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过来。
    “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把我满身都刺得疼,哎呀,又疼又痒,不得了!”
    心虹看过去,禁不住惊呼着大笑了起来,又笑又叫地说:
    “你从哪里弄了这一身的榭衣呀?这么多!天哪!这些刺人的小针就是摘上一小时也摘不干净了!”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像一根根小刺,一碰到它,它就会沾附在人身上。现在,狄君璞整个裤管都沾满了这种东西。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帮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刺,又摘又笑,因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满脸的可怜相。心虹看看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后,她忽然站直了身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地瞪视着狄君璞,喃喃地说:
    “听到吗?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会笑了。一年以来,我几乎不知道怎样笑。”
    狄君璞静静地望着她,眼光那样深沉,那样真挚。
    “你的笑容很美,”他幽幽地说,“你不知道有多美。所以,千万别丢掉它。”
    她不语,呆呆地看着他,他们默然相视,阳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小蕾已在一边高声地宣布,她获得比赛的第一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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