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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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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五章 ·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地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着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着头向前走去。
    他很容易就找着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着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着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地盯着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地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
    “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
    “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地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地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地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着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里面冒着火,他的浓眉是紧锁着的。带着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怒地说:
    “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地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地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着。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深深地看着卢云扬,他想在卢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地进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着,好半天,他才喑哑地说:
    “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
    “她应该快乐吗?”他把握了机会,紧盯着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地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地感动了。卢云扬,他是真真正正在爱着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着他、痛苦着他的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的云和天,“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着。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地、苦恼地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
    “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地说,“那么你也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
    “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地等着她长大,等着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
    “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啊!”狄君璞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地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地盯着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着狄君璞,憋着气,他点了点头说: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着,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来,很快地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去吧!让她把一切都告诉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号?”
    “是的,离这儿只有十分钟路,去吧!看你发现的事情能不能帮助你了解!”
    狄君璞抛掉了手里的烟蒂。
    “那么,谢谢你,再见,卢先生。”他转身欲去。可是,一个苍老的、温柔的、女性的声音唤住了他。
    “云扬,这是谁呵?”
    狄君璞回过头来,使他惊奇的,这是那天夜里的疯老太婆!她正站在门口,含笑而温和地望着他们。现在,她和那晚已判若两人。整齐,清爽,头发挽在脑后。依然瘦削,但那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祥而温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带着柔和的光彩,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阳光同样和煦。这就是那晚要杀人的疯人吗?狄君璞简直无法相信,至今,他手背上的齿痕犹存呢!他站在那儿,注视着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卢云扬一看到他母亲的出现,脸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地给了狄君璞一个紧张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什么。一面,他的脸上迅速地堆满了笑,振作了一下,对母亲说:
    “哦,妈,这位是狄君璞,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个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对他点头,显然她对那晚咬他的事已毫无记忆了,“你怎么不进来坐,云扬,你瞧你!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请狄先生进来喝杯热茶!”
    “噢,伯母,别客气!”狄君璞慌忙说,“我还有事呢,马上要走!”
    “不在乎这一会儿的!”老太太笑着挽留,又看着云扬说,“云扬,你哥哥呢?你别想帮着哥哥瞒我,他昨晚一夜没回来,他棉被还叠得好好的呢!”
    “妈!”云扬笑应着,又紧急地对狄君璞使了一个眼色,再对他母亲说,“我又没说哥哥在家,我根本没开口呀!”他显然在回避这个痛苦的问题。
    “没开口!”老太太笑着埋怨,一种慈祥的埋怨。“你还不是总帮哥哥瞒着,就怕我不高兴。看!现在就整夜整夜地不回家了,将来怎么办呢?你哥哥呀,这样下去会堕落了!我告诉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换上了一个慈母的、忧愁的脸。看着狄君璞说,“狄先生,你也认识云飞吗?”
    “啊,啊,是的,是的。”狄君璞仓猝地回答。
    “你瞧,兄弟两个完全不一样,是吧?”老太太热烈地说,“我也是一样地管,两个人就不一样发展,云扬虽然脾气坏一点儿,倒是处处走正路!云飞呢,他总跟我说:‘妈,在这世界上,做好人是没用的,你要活着,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钱和势力!’你瞧,这算什么话呀?哎!真让我担心,我怕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堕落,你看会吗?”
    狄君璞勉强地笑了笑,简直不知怎样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复,她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了,望着云扬,她说:
    “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扬?你哥哥没欺侮人家吧?”
    “她会来的,妈。”云扬尽量掩饰着他的苦恼。
    “雅棠在哪儿?”
    “回家了。”
    “哎,这孩子也是……”老太太咽住了,又大发现似的,热心地嚷着,“干吗大家都在风里站着?进来喝杯茶呀!”她对屋里大声叫,“阿英,开水烧好了吗?”
    “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狄君璞急忙说,“改天我再来看您,伯母。”
    “妈,我也得赶去上班了。让阿英准备一点好菜等我晚上回来吃。”云扬也急忙说,“我送狄先生一段。再见,妈!”
    拉着狄君璞,他慌忙地、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边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到镇上,走吧,否则她不会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扬的摩托车,一面再对那倚门而立的老太太挥手说了声再见,老太太笑倚在门上,仍然在不住口地叮咛着叫狄君璞下次再来,又叫云扬早些回来,并一再喊要云扬下班后去找哥哥。
    车子发动了,狄君璞和云扬很快地离开了那幢小屋,云扬一直沉默着。狄君璞却觉得心里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这老太太的几句谈话,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了解了云扬,也了解了一些云飞。云扬那样沉默,简直像一块石头,一直驶到镇里,他都没有开过口,到了镇上,他停下车来,才简短地说了一句:
    “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萧雅棠的家,我不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车,“我想,我……”嗫嚅地开口说,却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卢云扬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望着云扬,他怔怔地发着呆。云扬也看着他,逐渐地,那漂亮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彩,于是,忽然间,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在云扬的眼睛里看出了了解与友谊。他们间那种敌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现在,他们是朋友,并肩作战的朋友,携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见!云扬!”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扬的摩托车驶远,消失在市镇的尽头。他才转过身来,开始找寻萧雅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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