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园(一)
· 寻梦园(一) ·
(1)
提着一个旅行袋和一大包书,我转了三次公共汽车,先从家里乘车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搭车到圆山,再转一次车到这儿。然后按照思美给我画的地址图,在乡间的田陌山边足足又走了半小时,问了起码十个乡下人,最后,我总算停在“寻梦园”的铁栅门外了。酷暑的太阳晒得我头昏,满身全是尘土和汗水,连旅行袋上都积了一层黄土,我像是个跋涉了几千里路的人似的,疲倦、燥热,而且口渴。望了望那关得牢牢的铁栅门,和门边水泥柱上凸出来的“寻梦园”三个字,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找了半天,才看到被常春藤掩盖了一半的门铃,门铃装得那么高,我必须踮着脚才够得着。按了铃,我把书和旅行袋都放在地下,靠在柱子上等待着。
“寻梦园”,早在我两年前因同时考上t大而认识思美时,她就向我提起过。以后,每逢寒暑假,思美总要约我到寻梦园来住,我却始终不能成行。去年我开始尝试写作,思美更成了热心的说客,不住缠着我说:
“到寻梦园来,包管有许多灵感给你,我爸爸造寻梦园,还有个故事,你来,让我讲给你听。寻梦园很大,我们家的人口少,你来可以热闹些。”
大概是为了想听寻梦园的故事,也为了这个园名颇引人遐思,今年暑假,我终于发狠来寻梦园作客了。站在门外,我不耐地等着人来开门,一面从栅门外向里面张望。这一打量之下,不禁使我大为惊异,栅门里是一个很深很大的花园,有髙大的树木,绿叶成荫,也有各种颜色的奇花异卉,红红白白,在绿树中掩掩映映。还隐隐地可以看到石桌石椅和楼阁亭台。这使我想起《蝴蝶梦》里描写的曼德利,不禁心痒起来,恨不得马上进去参观一番,难怪思美一直向我夸耀寻梦园,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迷人的仙境!
足足过了十分钟,并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依然没有人来。我开始试着喊人,并且摇着铁栅,但,一切都没有用。我一次又一次地按铃,心中一直在冒火,见到思美,我一定要大发牢骚。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看样子我就是等到天黑,也未见得会有人来的。而且,我渴极了,真想喝水,太阳又一直晒着我,我的衬衫都被汗湿透了。表上指着十一点,我是清晨八点钟动身的,到现在已经三小时了。
半小时后,我完全绝望了,四周静静的,并不真正的静,那花园里的蝉鸣正喧闹地响着。我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虽然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终于,我提起旅行袋,准备回头。临走时,到底不死心,我又踮起脚来按一次铃,这时,一个声音从门里冷冷地响了:
“那个门铃坏了!”
我迅速地从栅门里看进去,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穿着条肮脏的卡其裤,一件汗衫,肩膀上扛着个锄头,满手的污泥,正站在那儿看我。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对他叫着说:
“喂,开一下门好不好?”
“你找谁?”他站着不动,看样子并无开门的意思。
“找你们的小姐,”我说,一肚子的气,真是,如果我打扮得华丽一点,他大概早就把门开了。看样子,这人是个园丁,因为他裤子膝头上还沾着泥和碎草。但他对我的神气满像我是个要饭的。
“什么小姐?”他问,明显地在装傻。
“方思美小姐,”我大声说,“你去通报一声好不好?说是唐心雯在门外等她。”
他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拉开了铁门,说:
“进来吧!”
我提着东西走进去,等着他指示路径,但他哗啦一声把门关好,就对我耸耸肩说:
“你自己去找她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就隐进树丛里去了。气得我鼻子里都要冒烟,决心把他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告诉思美,敲掉他的饭碗,也出出这口气。
沿着一排碎石子铺的小路,我走了进去,绕过一个树丛,我觉得眼睛一亮。眼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喷水池,池子中间有个石头雕刻的小爱神丘彼特,背上有两个翅膀,肩上搭着弓和箭,水柱就从弓箭上喷出来,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反射着瑰丽的色彩。喷水池四周种了一圈玫瑰花,地上铺了草坪,如今玫瑰花全都盛开着,香味浓郁地散布在四周。我身不由己地走到水池旁边,俯身去看水,水清澈见底,水底全是些白色的小石子,水里有数以百计的金鱼游来游去,有的把嘴凑在水面吐气泡。我抬起头,爱神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出诸普通石匠之手,而是个艺术家的作品。我欣赏了半天,才转身寻路。但,在我面前,以喷水池为中心,却有七八条小径。我探首细看,其中三条都可以看到房顶,于是我随便选择了一条,小路两边全是扶桑花,有红黄白三色。台湾的花仿佛四季都开,像扶桑花、美人蕉、灯笼花……我一面走一面欣赏,走了好久,又到了一个水塘旁边,水塘四面堆着假山石,石边不规则地栽着些叫不出名目的草花,五颜六色,美不胜收。塘中全是荷花,一朵朵花亭亭玉立地伸长了干子,真可爱极了。在池塘旁边,有一个建筑得十分精致的亭子,亭上挂着一块匾,题着“听雨亭”三个字,大概是取李商隐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思。我向亭子走过去,实在累极了,很想好好地坐一坐,吹吹风,可是,才上了台阶,我就看到亭子里的木椅上躺着个人,仔细一看,又是那个园丁!他对我狠狠地看了一眼,说:
“你走错了!从喷水池往北走才是正房!”
我的腿发酸,口发渴,头发昏,只得又在烈日下走回喷水池。最后,我总算来到寻梦园的正房了,这是一栋中西合璧似的二层楼房,门前有台阶,上了台阶,大门大开着,是个四方的大客厅,地上是讲究的花砖,窗子上都是一式的垂地的红绒窗帘,天花板上吊着欧洲宫廷里那种玻璃灯。有一个宽的大理石楼梯直通楼上。客厅里却没放沙发,全是中国老式的紫檀木的椅子,上面放着极讲究的靠垫。我走进去,四面望了一下,没看到一个人,只好扬着声音喊:
“思美!”
我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即,我听到楼上有一扇门砰地响了一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跑到了楼梯口,我抬起头,思美已经像阵旋风似的卷下了楼梯,一把拉住我的手乱摇,叫着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昨天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明天来吗?我还准备明天去公共汽车站接你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谁给你开的门?我们门铃坏了!你一定走了不少冤枉路吧?”
“还说呢!”我的委屈全涌了上来,“心血来潮前一天来,叫了半天门,你们那个男工没礼貌透了,也不带进来,害我在花园里直打转……”
“是老张给你开的门?别理他,他的耳朵有毛病……快,先洗个手脸,到楼上去休息休息,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叫他们下碗面来。李妈!李妈!”思美一迭连声地嚷着,我拋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在椅子里一躺,闭上眼睛说:
“累死了!可是,我宁愿先洗个澡!”
“好,我叫他们给你准备热水。”
李妈来了,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仆,一小时后,我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吃了碗冬菇面,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思美把我带到楼上的一间房子里,里面有张极漂亮的单人床,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和一张小巧精致的书桌。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房间,怎么样?”思美笑吟吟地问。
“好极了!舒服极了。”我由衷地说,走到书桌前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把椅子转了一圈,不禁感慨地说:
“有钱真好!”
“怎么,你不是常说钱是身外之物吗?”思美打趣地说。
“现在发现钱的用处了,这么大的花园,这么讲究的房子和家具,这才是享受呢!坐在这儿,听着蝉鸣,闻着花香,不用和弟弟挤一个书桌,不会被妈妈叫过来叫过去做事,可以安心地看自己爱看的书,写自己要写的东西。唉!这真是太好了,如果我有这样的环境,我一定写他几部长篇小说!”
“现在你就有这样的环境!”思美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个暑假,够你写了!”
站起身来,我走到窗边,窗上垂着白纱的窗帘,我拉开了它,风很大,很凉爽,从窗子里望出去,是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爬满了茑萝的花架,花架里有椅子和桌子,花架的四围都种着竹子,一片绿荫荫,另有一种风味,我叹口气:
“这花园真漂亮,不知是谁设计的?”
“今天晚上,我会告诉你寻梦园的故事。”思美说。
“哦,我还没有拜见伯母。”我突然想起来说,思美的父亲已在五年前去世,她和哥哥母亲住在一起。
“没关系,吃晚饭时再见好了,现在她在睡午觉。”思美说,“你也睡一下吧,我猜你一定疲倦了,黄昏的时候我来带你参观一下整个的寻梦园。”
我确实很累了,因此,当思美走出房间,我立即就和衣倒在床上,只一会儿,就已进入了梦乡。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太阳已经偏西了,风吹在身上竟有点儿凉意,我爬起身,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思美已在门外敲门了,我开了门,思美笑着说:
“睡得真好,我来敲过三次门了!”
下了楼,喝一杯冰果子汁,就跟着思美浏览了整个寻梦园。说老实话,这还是我一生参观的最讲究的花园,园中共有四个亭子,三个水池,和两个花架,每个地方的景致都各各不同,我尤其喜欢一处,是个小小的池子,池中心有个小岛,岛上竟盛开着玫瑰花。沿着池,有着曲曲折折的栏杆,构造颇像西湖的三潭映月,栏杆外面,种着一排柳树,柳枝垂地,摇曳生姿。
“如果月夜到这儿来赏月,一定美极了!”我说。
“你的眼光不错,这儿本来是供人赏月用的!今晚我们可以再来看看。”思美说。
参观完了寻梦园,我不禁感慨万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金钱可以做到一切的事情。思美的父亲竟有力量造这样的一个花园,而花园又如此地雅致脱俗,我不能不对这人感到几分诧异和好奇。对寻梦园的故事也更发生兴趣了。和思美一起踱进客厅,我发现有一个瘦瘦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她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和一个髙鼻子,年轻的时候,可能长得很不错,现在她的面部却显得很阴沉,除了那对眼睛外,脸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细而长,骨节很大,是一个多骨而无肉的手。她穿一件黑旗袍,衬托得她的脸非常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一走进去,她就盯住我看,从我的头到我的脚,似乎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身体却寂然不动,像一尊石膏像。
“哦,妈,这是我的同学唐心雯,我提起过的。”思美对那女人说,又转过头对我说,“这是我母亲。”
“方伯母,”我礼貌地点了个头。“思美约我来住几天,希望不至于打扰您。”
“别客气,”方伯母说,声调却冷冷的,“随便玩吧,这里只有一个空园子!”
“一个非常可爱的空园子,”我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梦想有这样一个空园子呢!”
思美给她母亲倒了杯热茶,又给我和她自己调了两杯冰柠檬水,我们在客厅中坐了下来。方伯母从茶壶底下拿出一副骨牌,开始玩起通关来。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大自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思美也沉默着,我忽然觉得她和她母亲之间很疏远,不像普通的母女。我走到窗边,太阳渐渐落山了,窗外的天是红的,彩霞带着各种鲜艳的颜色,堆积在天边,树叶的阴影投在窗上阶前。蝉鸣声已经止住了,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多美的黄昏!”我想,“但,仿佛有些什么看不见的阴影存在着,我觉得这花园并不像外表那样宁静安详。”
有脚步声走进来,我转过身子,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件白衬衫,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没有扣,袖子松松地挽了两环。我觉得面熟,再一细看,原来就是给我开门的那个园丁。我正在发愣,思美已站起来说:
“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唐小姐,唐心雯。”然后对我说,“这是我哥哥方思尘。”
我愕然地望着方思尘,顿时脸发起烧来,想起中午我竟把他当做他们家里的工人,不知是否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我呆呆地站着,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方思尘却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唐小姐我已经见过了,中午是我给她开的门。”
“真抱歉,”我狼狈地说,“我不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着我,骤然明白过来,她笑着转过身子,用背对着方思尘,望着我直笑。然后说:
“哥哥总是这样,太不修边幅,难免叫人误会,他是学艺术的,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可是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儿倒早具备了!”
“别太高兴,”方思尘对他妹妹说,“又该拿人取笑了!”他脸上毫无笑意,绷得紧紧的,有乃母之风。
“哼,”思美扭过了头,“不要那么老人家气好不好?成天板着脸!”她这句话说得很低,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方思尘没有理他妹妹,径自走到酒柜旁边,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他斟满了酒,方伯母突然说:
“又要喝酒?怎么无时无刻地喝?”
“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方思尘莽撞地说,把杯子送到嘴边去,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大踏步地走到我身边,把杯子递给我说:
“喝一点吗?”
我惊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有点口吃地说:
“不!不!我不会。”
“不会?”他望着我,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齿,和他那黝黑的皮肤相映,似乎更显得白。他的眼睛长得很好,鼻子则十分像他的母亲。“不会喝酒,你怎么去写小说?”他把胳膊靠在窗棂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该学会这个,这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的视线,她正锐利地注视着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共是五间大房间,三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着,大概是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住着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着。这家里房子虽多,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几岁的男工,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着栏杆望着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着,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地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着水,一面倾听着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
(2)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
“哦,我没有注意,”这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地,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着娶了妈妈,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柳,也没有娶姨太太。”
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着:“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着爸爸,但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伞遮着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着一件白色长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
“‘叫徐阿姨!’”
我望着那个徐阿姨,怯怯地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着,她揽住我,仔细地看我,然后问爸爸说:
“‘是思美?’”
“‘是的!’爸爸说,微笑地望着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迭连声地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着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地对妈妈说: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
徐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怯生生地望着妈妈,温柔婉转地说: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着徐阿姨的手两人脉脉地对望着,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着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着一种类似父亲的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
“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着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第一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地守着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地拉着爸爸的手,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发狂地爱她。”
“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年半,完工于一九五〇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一九五〇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着爸爸的手。”
“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一九五二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凝视着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着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
思美的故事说完了,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着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
“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
“不,我没有。”
“你能想象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彼此的心灵来爱,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个问题。
“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着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妈妈彻夜不睡守着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凉,有点儿莫名其妙地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
“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