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你爹还在等你
人的呼吸声?何当归疑惑地抬头,看到一个人躺在树丫上呼呼大睡,不是高绝是谁?
何当归当下明白,为什么昨天早晨自己打拳也能看到他,今天黎明自己出门跑步也能碰上他,原来他一直在东厢外面的树上睡觉!偷窥?真是个不良嗜好男!何当归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向上一抛,如愿以偿地击中冰块脸的鼻子。望着脸上写满“我要杀人”的冰块脸,何当归浅笑嫣然地冲他招一招手说:“高大人,我们启程吧。”
何当归高绝和真静三人走到北院禅房外,何当归拿出太息给她的一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下去,想要把禅房的门打开。带着起床气的高绝就黑着脸走过来,伸手把铜锁连着门上的锁扣一起拽了下来。真静吓得缩在何当归身后,何当归白了高绝一眼,野蛮人,推开禅房的门之后,一口小小的棺材停放在房中央。
何当归转头看高绝腰间的阔背刀,问:“野……高大人,能借你的刀用一用吗?”
高绝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巧的匕首,举到何当归的鼻子上。何当归道谢接过来,走近棺材把棺盖推开,用匕首把用树胶黏接的枕木撬下来。匕首的柄是冰冷的黑玄铁制成的,缠绕着殷红鲜艳的花纹,就像初见高绝时他的黑色长衫上的那种纹绣,有一种怖人的诡异美感。匕首的锋刃寒气森森,显示出它不是一件供人把玩的巧物,而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嗜血凶器。
高绝冷眼瞧着女孩儿熟练地用着他的惯手兵器“啪啪啪”起下了棺材的枕木,从她的怀中取出一方布巾仔细包了枕木,递给她身后的小道姑,笑声就像清泠泠的泉水:“收好了,这可是宝贝!”然后,高绝黑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儿用他那把杀人饮血的匕首“兹兹兹”地磨去枕木被撬走的痕迹。
据说,好的兵器都是极通人性的,匕首仿佛感染了它主人的愤怒,在女孩儿的纤纤玉手中痛苦狰狞地“兹兹兹”地大啃着树胶……
片刻后,大功告成的何当归吹吹匕首上的树胶和木屑,还刀入鞘递给高绝,笑道:“好!好匕首!嗯——既然高大人如此盛意拳拳,小女子就僭越一回了,高大人,请你把棺材抬起来,跟着我们走吧!”
“什么?!你说让我抬棺材?”高绝危险地握紧匕首,手背上暴出一根青筋,仿佛下一刻就会失去控制,把棺材连同让他抬棺材的女孩儿一起劈成四半。
真静很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努力地把她自己缩小再缩小,心中不停地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何当归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幽怨表情,自怨自艾道:“原本我就说,我一个小小民女怎么叫得动堂堂的锦衣卫大将军呢?原本民女就是想找几个脚夫,使唤起来得心应手的,可是大人却自告奋勇地前来顶替了脚夫的位置,如今又不肯做脚夫的活儿……眼瞧着已经日上三竿了,民女再去找脚夫已然太迟,也罢,真静!”角落里的真静闻声又缩小了一些,何当归抱住棺材的前端,转头看着真静说,“一人抬一边,咱们下山!”
高绝轻眯眼睛,缓缓把匕首收进怀里,臂膀上的肌肉凸鼓而起,辐射出危险的怒气。下一刻,高绝抬掌朝向何当归的方向,角落里的真静捂着脸发出刺耳的尖叫——那一口重逾百斤的棺材无风自起,“嗖”地一声飞上高绝的肩头。
高绝扛着棺材走出禅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就像说出了杀父仇人的名字:“下山。”
因为天色尚早,一路走出道观都没有碰见人。高绝脚下生风,把何当归和真静远远地甩在后面。何当归不放心地冲着前面那个扛着棺材的背影喊道:“仔细着点儿!那个是很值钱的,一丁点儿漆皮都不能磕坏了!磕坏了要赔的!”
话音刚落,前面背影脚下一顿,然后跳上路边一棵树的树冠,顶着一口棺材飞走了。
真静大松一口气,转头撇着嘴看向何当归,用一副快要哭出来样子问:“小逸,为什么咱们要和他一起去啊?他好可怕!”
何当归摊摊手:“你以为我想吗?是他赖着不走,舔着脸非要来帮忙的!”
真静大张着嘴巴,自动想象了一幅“高大人赖着不走,舔着脸非要来帮忙”的惊人画面,旋即甩甩头,又问何当归:“刚刚你说棺材很值钱?可是一副棺材一般就值八两银子左右吧?而且你的棺材还特别的小!”
何当归呲牙一笑:“幸好整个道观里的人,包括太善太息她们都不识货,否则我怎能顺利地讨走自己的棺材?之前我向真珠打听过,太善认为这口棺材做工精美,应该值二三十两银子,因此扣在了北院禅房里,打算过两天让人抬走换些银子花花。不过好在观主太息同意我取走自己的棺材,她还同意了我可以用五两银子把你赎走!快,真静,咱们下山吧!卖到了银子吃红烧狮子头,再回道观给你赎身!”
真静没想到何当归还一直惦记着帮自己还债的事,心下感动不已,点点头就跟何当归一起手拉手往山下跑,两个人跑得很有私奔的感觉。可是跑了一盏茶工夫,她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这是什么速度?这是要跑出人命的速度!真静死死扯住撒足狂奔的何当归,气喘如牛地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记得何当归死而复生的第二天,她们一起去山上挖野菜,真静还嫌何当归走得太慢,说了句“你们大户小姐走路真秀气,不过现在可不是逛花园儿,你这样走法咱们天黑也回不去的”,事隔几日,怎么两个人正好反过来了?
何当归想了一下,说:“我背你。”说着把真静硬拉到自己背上,让她揽好自己的脖颈。真静当然不相信何当归背得动自己,连连告饶说“女大王饶命啊,我不想摔死啊,我上有四十老母啊……”
何当归被她叫唤得心头也稍微起了点儿忐忑,因为实在没想到真静看起来瘦小,可分量一点儿都不轻。用手把真静往背上托了托,卯足了一口气,何当归就在山道上飞奔起来,速度竟不亚于刚刚不背人时的奔跑速度,吓得真静尖叫连连。何当归跑得很快意,根本不觉得累,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感觉把一切不痛快的事全部都甩到了身后……
真静从一开始的惊恐,渐渐变成了担心,问了很多次“小逸你累不累?”“小逸你没事吧?”“小逸你说句话?”可背着自己的那个纤细小人仿佛是魔怔了,大睁着双眼,也不说话,一直跑一直跑。真静渐渐觉得山道两旁的树从几棵几棵地后退,渐渐变成一片一片地后退,最后山道两旁的树已经变成了模糊的灰影,天地间唯一清晰的就是眼前的乌黑发髻。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何当归开始慢慢减速,等走到最后一阶山道的时候,她已经正好停住了。
真静从她的背上滑下来,抓着她连连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跑得这样快?刚刚可真是吓死我了,还有我问你话为什么你不搭理我?”真静细看之下,何当归不但呼吸一如平常,甚至连汗也没冒出来,只有鬓边的碎发腻在了淡粉的脸颊两侧。
何当归白她一眼:“内功讲究的就是一口气,开了口就泄了气了,搞不好还会把你摔出去呢。”
她对自己的脚力也略有惊讶,跑起来没有一丝疲累的感觉,于是她就再快一些,还不累就更快一些,如此往复,最后就变成了一种风过耳边的极速。背着真静跑完整条山道,她居然还没有什么疲劳感,仿佛刚刚都是用别人的腿跑的,她反而是那个被人背着的。这是何等的神奇,前世她也不知道内力是这么好的东西,难道现在的内力已经远远超越前世五年积累下的内力了吗?
何当归和真静两人取出各自的竹筒,仰头“咕咚咕咚”喝水。放下竹筒的时候,两人一齐看见了高绝那张“生人止步”的黑脸,以及他肩头上扛的一口小棺材。
何当归立刻上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关切地询问:“还好吧?没碰坏哪里吧?”
高绝的全身迸发出强烈的寒气。
确认过她的棺材安然无恙,何当归一边拉着胆怯发抖的真静往前走,一边催促像树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的高绝:“快点走吧,一起去赶个早集,等卖了棺材我请你吃豆浆油条!”
高绝脸上的寒气减退了一些,可还是原地站着不动。何当归有些纳闷,不知他又在闹什么别扭,只好抬头研究他的表情,发现他的眼睛看的是自己的手。她动了动自己的手,高绝动了动他的眼珠?于是何当归低头看自己的手……手里握着盛水的竹筒。
“你要喝这个吗?”何当归奇怪地问,见对方高傲地点一下头,于是她抬手把竹筒递给他,同时不满地数落道,“想喝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喝呢?你为什么不说呢?”
高绝沉默地接过竹筒,仰头一口喝干,把空竹筒往山上远远一丢。竹筒划过天际,“咚”地一声落进山林,“扑腾扑腾”地惊飞雀鸟无数。何当归的视线从四窜逃命的雀鸟移到高绝的脸上,发现他的脸色好多了,心头不禁困惑,这家伙生气的原因就是半筒水?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天色大亮的时候,三人走进兔儿镇。何当归走进路边的一间杂货店,询问柜台上的一个小伙计:“小哥,我想打听一下,兔儿镇上有几家棺材店?”
小伙计正埋头苦吃辣油面线,闻言咬着半根酸黄瓜抬起头,见是一个比他小些的漂亮妹妹,正要开口回答,可是被对方那对黑白分明宛转含笑的凤眼一望,不知怎的他心头激突突地一跳,口中的酸黄瓜“啪嗒”掉进辣油面汤里,然后迸到他脸上几滴辣椒油。
漂亮妹妹微笑如初,还致歉道:“对不住,打搅你吃饭了。”
小伙计连连摆手,从柜台里面跑出来,将镇上的四家棺材店叫什么分别在哪里哪家最大哪家棺材板质量太差,都热心地讲给漂亮妹妹听。漂亮妹妹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最后还向他道谢。
小伙计紧张地搓搓手,从来还没有人认真地听他讲过话,何况还是这么又美丽又有礼貌的一个妹妹。从前,他一直觉得越好看的女子就越凶悍,老板娘的表侄女长得好看,凶得像母狼;隔壁街的暗门子的花魁珍六娘长得更好看,凶得像母老虎。这个妹妹生的比六个珍六娘摞一起还好看,一点儿也不凶……想到这里,小伙子关切地打听,漂亮妹妹是不是家里有人去世了,找棺材店做什么,够不够钱买棺材,想买一个什么价位的棺材。
漂亮妹妹笑着提醒他面要凉了,当她注意到他的面不只浮着一层辣椒油,还飘着几只红尖椒,告诉他看他的气色像是胃火旺盛,早点不宜吃得太辣,否则晚间的时候会频频感觉饥饿,吃了之后又常腹胀;如果实在是无辣不食,就应该先吃个煮鸡蛋或拌豆腐垫一垫,然后再吃辣的。
小伙计感动不已,没想到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妹妹这么关心自己,而且他最近真的常常觉得吃不饱,晚上还经常肚胀,跟她说的症状一样。几句话聊下来,他听着漂亮妹妹虽然跟他一样在说扬州话,口音中却带点京味儿,于是问她家住哪里,听着不像本地人。
漂亮妹妹告诉他,虽然自己是扬州人,不过教她说话的奶妈却是京城人氏,所以跟着学了几句京城的俏皮官腔。
还有奶妈?原来是一位被人伺候的大小姐,这么平易近人真难得啊!小伙计问她来兔儿镇做什么,现在找到住处没有,家里还有什么人一起来,是不是来了兔儿镇水土不服所以就……要准备后事了。
听到这里,何当归也有些语塞了。没想到兔儿镇的民风如此热情好客,想象也是如此天马行空。正要回答小伙计的问题,只见他突然后退了两步,略微受惊地摆手说:“原来你爹还在等你呢,哈,那我就不耽误你了,妹妹你慢走,节哀顺变啊!”
何当归顺着小伙计的目光,看到她“爹”扛着一口棺材,阴沉沉地堵在杂货店的大门口,忍笑走出去,说:“走吧,去五条街外的李记棺材铺。”
真静一直趴在门口等何当归,也听见了小伙计的介绍,他明明说了两条街外的景记棺材铺是兔儿镇最大的棺材铺。真静问:“咱们不去景记棺材铺问一问吗?大一些的棺材铺出价会不会更高呢?”
何当归笑一笑,说:“不必进去问,咱们需要先去一趟五条街外的李记棺材铺,不过途中也要‘经过’景记棺材铺,到时咱们可以走慢些歇歇脚。”真静听得一头雾水,高绝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不过还是继续维持着他的面瘫和阴沉,不做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