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善心之于禽兽
中毒?枣核上仙气儿自然是没有的,可是药性也极轻微,就算给竹哥儿吃是药不对症,治不好病,也绝对不会吃出昏厥的惊人症状。
何当归哑然一笑,真有趣,她救竹哥儿的事是绝密,她献传家宝仍然是绝密,可是现在出了问题倒是忘不了来找她。也罢,昨天夜里已经从老太爷的书房找到了一套四寸二分的蜜蜡柄银针,正好拿来试试合不合手。
她上一世最好的一套针是在京城重问阁打的金针,由七成黄金加三成黄铜制成,柔软不易折断,长约三寸三分,针身寸余长,粗端若弓弦,尖端若牛毛,以犀角为柄。古语云,汤药攻其内,针灸攻其外。不少的著作传世的上古名医都曾道,针灸之功,过半于汤药。而针的优劣又直接影响着针灸之功,优质的针不随天时季节的冷热而变化,与人体的温度相宜,刺针时无痛感,刺入体内不变色,没有滞涩难于起出的困难,老太爷行医五十余载,他的行头自然是极好的。
何当归站起身让汤嬷嬷给自己整理衣袂,呵呵,竹哥儿吃了“她送去的燕窝汤”就昏迷不醒了?用脚趾头想一想也大致清楚这其中的猫腻,倘若送这碗汤的时候打的是老太太的名号,那竹哥儿喝完之后大概依然会生龙活虎。与其说枣核有毒,倒不如说是自己的名号有毒。
她一边坐在妆台前任由汤嬷嬷捣鼓她的头发,一边抚了抚绕在手腕上的针套,董心兰啊董心兰,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可你放着消停的日子不过,非要闹得鸡飞狗跳才高兴,那我就再帮你点一把火好了。上一世我的针只会救人,为自己挣来了一个头破血流的结局;窦海溱老先生的针十年之中活人无数,为他挣来一个众叛亲离死无全尸的下场,除了自己这个“半个的半个徒弟”,他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可见,好东西只能用在人的身上,对于禽兽,医者仁心都是多余的东西。
“嬷嬷啊,我去琉璃堂瞧瞧倒是无妨,可家里人都知道我不会治病——事实上我就是不会治病嘛——表嫂她又怎肯把竹表侄抱给我看呢?枣核之事又不能讲出来,若我当众抱着竹表侄念经驱毒,这不是很奇怪吗?”何当归不紧不慢地说,“何况昨天咱们还没出门,表嫂她们找上门来,然后就有了那许多的‘天罚’,若是今天咱们又违背前言,不老老实实在家酬神还愿的话,还不知会出什么意外,嬷嬷,你怎么看?”
汤嬷嬷苦恼不已,焦急道:“话虽如此,可是竹哥儿现在命悬一线,救人如救火啊!那枣核是神仙给你的,说不定只要让你抱一抱竹哥儿,他就醒过来了呢!”
何当归笑眯眯地说:“呵呵,我若是有那般本事,我自己也快成仙儿了,若是抱一抱没抱醒,表嫂一激动,我的手一哆嗦,把竹表侄掉在地上可怎么好?依我瞧,表嫂对竹表侄是关心则乱,越乱越不利于救人啊。嬷嬷你不记得了吗,那不能提名字的人说,我跟人分享我的枣时要绝对出于自愿,抱人和念经的形式都是次要的。虽然我很愿意把枣跟罗家的任何一个人分享,可是嬷嬷你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天生胆子就小,别人一大声说话我就忍不住会哭,别人一推推嚷嚷我就会立刻晕倒了!到时候‘自愿’就变成了‘强迫’,说不定误沾了仙气儿的竹表侄会立刻毒发呢!”
汤嬷嬷听得目瞪口呆,不过转念一想也有道理,大少奶奶平时温柔娴淑,对谁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不过对三小姐却是个唯一的例外。自己从前就曾多次碰见过大少奶奶双手叉腰滔滔不绝地呵骂三小姐的情形,每一次都见三小姐哭得像个小可怜儿,自己看着也颇心疼。可是,那时候大少奶奶怀着燕姐儿,孕妇的脾气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心中有火气,撒出来总比憋着好,何况她是三小姐的半个长辈,多多训导三小姐也是为三小姐好。抱着这样的想法,自己每次见到这种情形都是立即回避开来,以免让大少奶奶觉得尴尬。
可如今的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三小姐昨天被马蹄踩一踩就哭了一下午,若是被大少奶奶推一推晕了过去,谁来给竹哥儿念经驱毒?想到此处,汤嬷嬷不禁犯难道:“咱们家虽然有不少神医,可这跟神仙沾边儿的事大家都插不上嘴,老太太如今是又着急又懊悔,整个人六神无主的,三小姐,就求你帮老奴出个主意吧!”
何当归铃铃一笑道:“不如这样,嬷嬷让人去琉璃堂把表嫂表侄唤过来,你们拉着表嫂说说话,把表侄单独放在东耳房休息,我悄悄溜进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能救醒当然最好了,救不醒……那再慢慢看吧,嬷嬷你不必过分担忧,咱们家可是有位医术当世第一的老太爷坐镇呢!”
汤嬷嬷双眼一亮,连连点头道:“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了,我立刻去唤人过来,三小姐你快快梳洗打扮吧!”说着她丢下那梳到一半的头发,慌不迭地跑掉了。
何当归对于梳发一向不大在行,于汤嬷嬷那个半成品的基础上弄了很久,还是乱糟糟的不成形,槐花从外面端水进来,见状笑道:“让我来吧小姐,从前我常帮大师姐梳头,早就练熟了!”说着把水盆一放,接过那一捧乌亮的青丝,三下两下就绾好了一个俏丽的反绾髻。
何当归欣赏着镜中的影子,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手艺,这个髻造型别致,松紧也适中,很是舒服,以后你就帮我梳头吧。”
受到夸奖,槐花的脸上却略有黯然:“大师姐梳头的手艺才叫棒呢,没有人比她的手更巧,她要是在这里该有多好!咱们三个轮番劝了她好多次,可她就是不肯跟咱们一起走,还说什么她‘天命注定只适合呆在道观’,那个乌漆麻黑的道观有什么好的?”
何当归也是一声叹息,走或不走,谈何容易?天大地大,何处是吾家?有的伤口表面已经结痂,下面却还有脓,这种伤口真珠有一个,自己也有一个。
真珠告倒了她的夫家,拿到了她应得的财物,又改头换面出了家,表面上看来,如今的她清清净净与世无争,应该没有什么烦忧和牵挂了,殊不知她的心头依然不能忘怀那坑害了她一生的一家人,那些回忆就是她的毒脓。因了那些脓,她逃进道观中藏起来,觉得只要不去听不去看,这世间的纷扰就不存在了。
而自己醒来的最初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她很怕回到罗家之后会重复一遍上一世的那种经历,一路对罗家人心软,一路被罗家人欺压,然后再稀里糊涂地跳进宁王府的火坑,稀里糊涂地葬送一生。虽然得到了一副崭新的小身体,年轻而光鲜的身体上没有一道伤口,可是记忆的毒脓还在某一个她瞧不见的暗处窥视着她,让她不能不听,不能不看。最终,自己毅然选择了一条跟真珠截然相反的路,她要回到那个让自己长过脓的老地方,把那些脏东西统统剜走,再给自己的伤口上一贴良药。
看着槐花的伤神模样,何当归劝慰道:“真珠姐姐她喜欢道观里的冬天,那时节漫山遍野都是霜花,漂亮极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也会愿意出来逛逛的,到时咱们合力把她留住,不让她再回到那个黑漆漆的水商观,好不好?”
槐花先是开心地点一点头,转而又捂口叫道:“对了小姐,大事不好了,蝉衣她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那个罗家大小姐会不会,会不会已经把她……”
何当归挑出一支珍珠扁方斜斜插在髻上,低声笑道:“放心,大姐她不吃人,我待会儿叫一个能自由进出听竹院的人去找找蝉衣。”
一时梳妆完毕,汤嬷嬷又喘着粗气进来回报说,大少奶奶即将携子“上门讨教”,何当归趁机问她可知绩姑娘和蝉衣二人为何彻夜不归。
汤嬷嬷回答,阿绩昨夜倒是回来了一趟,不过又匆匆忙忙赶去福寿园了,因为今日是老太太小库房的盘点日,阿绩是那里的管事,不能够缺席的,至于那个圆脸小丫鬟……自昨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何当归不禁疑惑,难道罗府真有什么大灰狼叼走了蝉衣那只小绵羊?
汤嬷嬷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她一番,说到时候,自己会和李嬷嬷花嬷嬷一起拖住大少奶奶,让何当归提前埋伏在东耳房的茶水间,只要竹哥儿被送到,她就立即上去施救,所有能用的办法都要用一遍。又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何当归紧紧地抱着竹哥儿,虔诚地念诵神仙传授的那个心经,神仙就一定会被打动的,让她务要尽心尽力救治。何当归笑眯眯地点头应是。
汤嬷嬷走后,何当归先拐弯去了一趟西花厅,要跟宁渊说延迟疗伤之事,可宁渊和假风扬都不在。于是,她只好先按照汤嬷嬷的吩咐,到东耳房的茶水间去守株待兔,等着她那可爱的中毒垂死的表侄前来自投罗网。
路过偏殿的时候,她听见里面传来许多人的说话声,于是悄悄往门边一倚,从门缝中打量里面的情形。
原来,是思侄心切的九姑闻讯赶来了,现在正拉着假风扬的手说话,而老太太品嬷嬷和宁渊都在一旁作陪,宾主尽欢,场面一片其乐融融。
老太太和宁渊聊得也非常投机的样子,隐约能听见宁渊说着什么“祖居北方”“父早亡”“家中独子”“世代经营珠宝生意”之类的鬼话,大概正在跟老太太编造他的来历,听得老太太乐呵呵的直笑,一会儿打听对方的生辰八字,一会儿又探问对方的婚配状况。
看样子,老太太已把她的重孙子“中了枣核之毒”的不愉快暂时抛开了——听得宁渊回答说,他还未娶正妻,府中还缺一个当家主母——于是,女人天性中的月老因子蠢蠢欲动,老太太开始深入地了解宁渊对女子的看法,两个人从女子的容貌品德性情和才学,谈到了女子的臀部和生男生女的关系,进一步又谈到了女子双足的大小和受丈夫怜爱程度之间的关系。
何当归听得不禁撇嘴,老太太才只听说那宁渊的家里做珠宝生意,就亲昵到这般无话不谈的地步,要是哪天让她知道了宁渊是皇室中人,还不当场把罗白琼和罗白芍捆一捆打包了送给他!
看着宁渊那张肖似陆江北的脸,她不禁对他的真实容貌产生了一些好奇。既然他是朱家的人,那宁渊肯定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是什么,她前世认识他吗?皇帝朱元璋的儿子一箩筐,孙子一大车,外加侄子外甥一长串,不知这个宁渊是哪座庙里的哪尊佛?
偏殿之内,老太太开始谈到自己的孙女琼姐儿,她荡秋千的高超技术,能弹奏五首古曲的高超琴艺,对府中下人的嘘寒问暖和无微不至,以及她对美的鉴赏能力。
宁渊抚着他发辫上垂下的一缕丝绦,冷不丁地问道,像贵府这样的门第,家里的小姐们定然是自小就缠足的吧。
老太太愣了一愣,方点头道,这个是自然的,我的几个孙女从六七岁就配有专门的缠脚嬷嬷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根据她们双足的形状,改良缠裹的方式与泡足的药物,渊哥儿你不信可以去打听一下,我们家缠出来的三寸金莲,那可是享誉整个扬州城的……
宁渊打断老太太,冷不丁地又问道,那外孙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