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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最北到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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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从最北到最南
    陈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与去往云松国渡船的渡口不在一处,付过十枚小雪钱,拿了一块木牌,交还那座大都督府赠予的印符后,陈平安就跟随数十号人一同去往渡口。渡口竟是一座地下溶洞,洞口阔达五六丈,布满了历朝历代仙师名人的崖刻:“鱼鳞仙境”“壶中日月长”“瑶琳洞天”……大多笔力遒劲。入洞后豁然开朗,光线明亮,一行人缓行而下,一炷香后,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厅,东西两面石壁上有栩栩如生的飞天壁画,大袖拖曳,神采飘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见,体态多丰腴,却不给人臃肿之感。
    渡口岸边停泊着一艘三层楼船,船尾有龙头龙尾雕饰,除了体形庞大、媲美王朝大湖战船之外,样式似乎与世俗渡船并无两样。除了陈平安这拨人,已经有人头攒动的三百余号人聚集在渡口。渡口有各色店铺商家,大多玲珑精致,不挂匾额楹联,只在店门外悬挂字牌,贩卖字画、糕点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国及其周边的地方特产,例如彩衣国的小幅地衣、斗鸡杯,松溪国的松针字画,古榆国的榆树叶雕、根雕罗汉,等等。
    陈平安先前支付了十枚小雪钱用于在二楼租住一间单人厢房,其实一楼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两银子。虽说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长,可这个价格相对世俗王朝的远游开支来说,还是很吓人。好在陈平安是乘坐过鲲船的人,不至于一惊一乍。他每天都要练拳走桩,所以这笔钱还得掏,不好节省。
    有一名练气士坐在渡口岸边小石台的太师椅上,手持一只布满鹧鸪斑的茶盏,喝了无数口,茶水也没见底。他对众人朗声提醒,渡船在半个时辰后南下,登船之前乘客可以购买一些价廉物美的特产带回家乡,并着重提了彩衣国的地衣和山兰国的盆栽,对其大肆渲染、极尽吹捧,还报上了两家店面的门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动了心,去往这两间铺子一掷千金,这让其余铺子的掌柜或白眼或艳羡。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们没钱打点关系,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守之子刘高华,以及古榆国树精书生,还有他们当时携带的斗鸡杯。听说斗鸡杯在别处的价格要翻几番,就也跑去买了一对斗鸡杯,花费了一枚小雪钱。陈平安将装有瓷杯的黄杨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银买了一大兜新鲜瓜果,拎在手里。
    虽然人很多,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闹,这个仙家渡口就要安静不少。多是好友扎堆窃窃私语,少有人高声言语,一些个按捺不住活泼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长辈牵手拉住,坚决不许他们四处乱跑。
    毕竟,这里是传说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陈平安默默无言,只是摘下酒葫芦喝着酒,等待渡船出发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万里,在一处渡口下船,再乘坐其他仙家渡船直达老龙城,然后由老龙城跨洲去往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再没有与朋友一起游历江湖的机会了,如果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喝。
    渡船即将起航,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陈平安在二楼找到自己房间。比起那艘鲲船的天字房,这里十分逼仄狭小,只摆放了一张床铺,外边有一个仅供两人站立的小阳台。
    陈平安放下那兜花费了十数两银子的瓜果,摘下剑匣和包裹,坐在整洁舒适的床铺上,没来由地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铺。他卷起袖管和裤管,双手手腕处和双腿脚踝上方隐隐约约地露出符箓的模样,真气缓缓流转,如同裹缠有无形的负担。这符箓瞧着不太起眼,就连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也无记载。这是杨老头的手笔,名为“真气八两符”。老人没有细说,只说这符能够帮助纯粹武夫在酣睡时以真气运转自行淬炼体魄,而且陈平安只要跻身炼气境,这四张符箓就会自行退散;如果始终无法破开瓶颈,就让陈平安到老龙城后去一间灰尘药铺找郑大风,让那个曾经的小镇看门人帮忙解除束缚。
    陈平安放下袖管裤管,走到渡船房间的阳台。根据梳水国地方县志记载,这条地下水道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被仙人追杀潜入地下,以巨大身躯开辟而成,真龙在梳水国那处洞口钻出地面,御风去往北方大骊,最后大战落幕,便有了那座骊珠小洞天,所以这条航道又有“走龙道”的俗称。地下水道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来。中间竖立着一道长无止境的栅栏,每隔十数里,石壁就会挂有一盏明光熠熠的灯笼,照耀得附近河道无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间时分,灯笼就会熄灭,以便乘客休息时不受亮光影响。
    陈平安房间的左右两边都有些嘈杂,似乎住着不少人。渡口对于二楼房间的管理比较宽松,每间房最多可以住五人,没有床铺可躺,打地铺就是了,毕竟十枚小雪钱不是一笔小开销。练气士修行不易,尤其是如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若无捷径和门路,不夸张地说,他们所挣的钱全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所得来的血汗钱。
    陈平安在自己的房间中能看到另一侧水道。渡船开始前行,他发现一楼栏杆附近已经有不少人手持鱼竿,钩上不挂鱼饵,但是其上有亮光闪烁,而后这些人直接将鱼钩抛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曳钓鱼的蛮横路数。
    时不时还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鱼儿上钩,被拽上船板,随手丢入鱼篓。若是钓上通体雪白、一指长的银虾,钓鱼人就会欣喜万分。原来此物大有来头,是这条地下河道的独有之物,在梳水国被称为“河龙”,南边则昵称其为“银子”。此物能够汲取水精灵气,更是老饕清谗们款待贵客的宴席首选。幼虾半寸长,十数年后可以长到一指长短,百年后才堪堪长到两指,玲珑剔透如武将披挂的玉甲。这么一条百岁高龄的河龙,灵气充沛,美味异常,能够在南方卖到半枚小雪钱的天价。如果能够钓上六只大银子,就等于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挣大钱,又能打发光阴,何乐而不为?只是一指长的河龙好钓,想要钓上两指长的河龙还是要看缘分和运气。梳水国渡口河道已经开凿千年之久,传言曾经有人钓上过一条三尺长的河龙,一根根金黄色的虾须惊动四方,最后这条河龙卖给了老龙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价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陈平安从小就喜欢钓鱼,盯着那些钓鱼人看了好一会儿,想着船上应该会有钓鱼竿卖,如果一两枚小雪钱就能拿下,那么练拳之余,确实可以去栏杆那边碰碰运气。
    回到屋子,陈平安吃着除了新鲜并无半点灵气的瓜果,开始盘算练拳一事。二十万里行程,耗时两个月,其间还需停留各国仙家渡口休整补给,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这艘渡船航速比鲲船逊色不少,这也正常,鲲船是北俱芦洲大门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远远不是这艘渡船能够媲美的。
    陈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及做闲杂事的两三个时辰,争取每天练拳九到十个时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转快,那么每天可以六步走桩三千六百次左右,两个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练拳二十万遍。
    听上去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可当真实行起来,哪怕是自认定力尚可的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困难。之前练拳,不管是去大隋,还是南下到达梳水国,一路上逢山遇水,各有风光,可此次乘船,却只能待在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的是,走桩一事,比起在竹楼跟老人练拳吃尽苦头,是两回事。后者更多的是神魂飘荡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轻松闲适,一拳一拳递出去,越到后边,越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的长痛,就像那个从黄庭国古栈道入关大骊的风雪天,到最后每呼吸一口气,就像是在吞刀子。难怪老人说,武夫淬炼,既要与天地斗力,承受山岳碾压肉身的苦痛,也要与自己斗心,文火慢炖熬出一个“定”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关上阳台门,开始走桩,脚步轻、出拳快、拳意淌。
    之后便是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陈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饭厅进餐,只以干粮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后,哪怕地下河道天气清凉,陈平安仍是大汗淋漓。从屋门这边开始走桩,刚好停步在阳台边缘的木门,转头再来一趟。久而久之,屋内地板上全是汗水痕迹。每次练拳到精疲力竭,陈平安就小憩片刻再开始,浑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么点地方,再无名山大川,再无大河滔滔、山风吹拂和雨雪凛冽,仿佛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间。
    两旬时光里,观景阳台的木门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夜幕中,陈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湿漉,像一条给人拽上岸的鱼,大口喘气。他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个精通刺杀之道的买椟楼楼主在这个时候偷袭自己,该如何是好?他视线低移,望着那只养剑葫芦,心想:就只能靠这两个小祖宗了吧。
    接下来一旬光阴,陈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间的养剑葫芦,甚至连脚上的草鞋都一并脱去,卷起袖管和裤管,光脚在屋里来回走桩练拳。
    由炼体入炼气的武道第四境,仿佛只差一口气就能跨过去另一只脚,可偏偏那只脚就像深陷泥泞之中,陈平安花了一整月的时间,也只是将那只脚从泥泞中拔出些许。
    练拳间隙,外边的天地也不是全无动静。两边邻居习惯了渡船上的生活后,便不再拘束。左手边那间好像是一屋子江湖豪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畅谈江湖恩仇,只是言谈之间多用别国官话,偶尔才迸出几句宝瓶洲雅言。陈平安每天练到极致时,就会从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耳边的些许动静都会响如春雷。所以听着那边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有些烦躁。而右边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门派的仙师下山游历,相对安静,但是每天早晚两次的修行功课是齐声朗诵山门科仪。木板隔音不好,这些下五境的练气士又用上了独门吐纳术,也是一桩烦心事。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如今大概是芒种节气了,若是在自己家乡,正值农忙,有“芒种糜子急种谷”的说法,哪怕是一些在龙窑烧瓷的青壮男子都会被准许回家帮忙。当年在自己那个龙窑担任窑头的姚老头,虽然脾气差爱骂人,可在这类事情上却十分大度,别的窑口一般只放三天假,姚老头会给四五天。只是苦了刘羡阳、陈平安这类早早没了祖传田地的可怜窑工,由于此时窑口缺人,他们这些留在龙窑的人反而会更加劳累。
    一个月的时间,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足足走桩十万遍。他当下最大的兴趣,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钓鱼人是否钓上了两指长的珍稀河龙。
    又一天练拳到正午时分,陈平安突然发现养剑葫芦里的酒水还有盈余,可是干粮已经不够,只得挂好养剑葫芦、背好剑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开房门,准备去船尾的一个饭厅购买易于储藏的食物。正是饭点,陈平安出门的时候,刚好左边屋子的那拨江湖豪侠也要出门觅食,陈平安便略微放慢脚步,拉开五六步距离跟在那五人后头。其中有人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头一回碰面的古怪邻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横生枝节,那人便收回了视线。背负木匣的剑士独自行走江湖,年纪轻轻,瞧着却是气度沉稳,确实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个万中无一的剑修,自己这伙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可还是得罪不起的。
    一路上众人相安无事,陈平安在人满为患的饭厅跟伙计买了几斤干饼,付过了钱,陈平安就返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后,他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一边啃干饼一边喝酒。一楼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看了两刻钟,他们也只是钓起了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的银子都没有上钩。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胜地,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花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种名为“香草娘”的花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下定决心后,他就转身离开阳台,关上门继续练拳走桩。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渡口大厅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渡船微微震荡,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收拾行李。东西要全部带上,不敢留在船上的房间里。
    兴许是太液池声名在外,陈平安发现船上四百多名乘客几乎都要下船赏景。他夹杂在人流之中,身边有一拨气度不凡的男女,两位老者的气息尤为绵长,如江水缓流,走路时脚步轻灵,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了多远。陈平安不是爱偷听的人,只是这段时间难得听到有人以宝瓶洲雅言交谈,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他们聊天的内容有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逸事。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的年轻晚辈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就是问话,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及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南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遇上的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最后,一位腰间悬挂着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说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伤亡惨重的事,对于北俱芦洲的那名道主天君,言语之中虽然承认那人道法通天,就连自家宝瓶洲道主祁真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可更多的还是对这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为然。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的要打落俱芦洲的一艘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能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神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谢实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陈平安听到这里突然停下,然后骤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位老者抱拳问道:“两位仙师,冒昧问一句,那艘鲲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一眼,继续前行。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答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向空中激荡,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着少年微微变化的脸色,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陈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几下肩头也浑然不觉,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洞口,去了太液池赏景。他缓缓走到洞口,外边阳光明媚,更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大山头,漫山遍野的绚烂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个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他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底部有十六个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笔画如蝌蚪般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本想着将来若是有缘再见,一定要拿出那件笔洗,给那姐妹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陈平安脸上没有什么悲恸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着远处的旖旎风光。过了一会儿陈平安转身走向渡船,身后姹紫嫣红开遍,他便不看了。
    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继续练拳。
    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光缓缓流逝,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打了二十万遍拳桩。
    再过两天就要下船了,这一天深夜时分,他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光脚打开阳台木门。渡船上下难得寂静无声,陈平安见四下无人,便轻轻跃上栏杆,对着隔壁那条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么都没有想,喝着喝着,终于发现酒葫芦里没酒了。这里面本来装着剑水山庄酿造的十数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让徐远霞和张山峰喝去了一些,他这两个月又喝得很节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现在。
    陈平安使劲摇晃那只底款为“姜壶”的酒葫芦,是真没有酒了。他还不愿死心,高高举起酒葫芦,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几滴酒也好。
    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来的四层渡船上,一名住在顶楼厢房的女客人,此刻同样坐在阳台栏杆上,呆呆地看着那个使劲摇晃一只养剑葫芦,想要喝酒的少年,看着他最后认命了,放下手臂,双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下巴搁在葫芦口子上。
    她觉得这个少年该不会是喝酒喝傻了吧?便起了玩心,一只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壶,一只手放在嘴边,喊道:“这里这里,小酒鬼,我这儿有酒,要喝就拿去!”
    陈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势,闻声瞥去一眼。
    身穿墨绿长袍的少女见他没啥动静,干脆就直接抛出了手中酒壶。酒壶落在陈平安眼前两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乐不可支,自顾自大笑起来。
    两艘渡船擦肩而过,陈平安面无表情,心湖毫无涟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向后翻落在阳台上,关上木门,继续练拳。
    酒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呢?陈平安不知道。所以他第一次练拳中途停下,然后大半夜跑去饭馆买酒。可饭馆早已打烊,大门紧闭。他只好回到屋子,继续练拳。
    二十万余里走龙道,在芒种过后,就这么临近了尾声,这艘渡船即将到达走龙道的南方尽头。
    既然已经走桩二十万遍,陈平安接下来练拳,就没有那么刻意紧绷着,有些松散随意。在那夜买酒不成之后,第二天白天他去饭厅买了三坛酒,装满了养剑葫芦,价格死贵,滋味尚可,但比不得剑水山庄的陈酿美酒。
    然后陈平安摘下张贴在墙壁上的两张青色符箓,一张静心安宁符,能够一定程度上帮助陈平安凝神静气,免受外界打扰,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观,每逢斋醮科仪,往往也会张贴此符;一张祛秽涤尘符,酷暑时分,世俗王朝的达官显贵和清谈名士,都会去道观跟真人们讨要此符,它不但可以散发淡淡的灵气,还能够吸收邪祟煞风以及种种污渍,故而让书斋房舍变得澄净素洁。
    两张符箓虽然都是《丹书真迹》中的入门级符箓,品秩很低,但是帮了陈平安很大的忙,否则渡船那边非要跟陈平安拼命不可。两个月的日夜练拳,陈平安挥汗如雨,接下来谁敢住在二楼这间屋子?
    两张符箓都是一次性丹书,如今已经灵气惨淡,几乎与寻常书籍纸张无异。陈平安是小心惯了的,不愿露出蛛丝马迹,没有将其随手丢入河道,还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毕竟它们都是练拳二十万的功臣,过河拆桥要不得,留着当个纪念也好。
    如今陈平安已经大致确定,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那一摞符纸,尤其是金色材质与古籍书页这两种,一定是价值连城,自己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简单的道理,一张金色符纸的宝塔镇妖符,能够轻松厌胜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属官。
    下船之前,陈平安已经收拾干净房间,背好行李,跟渡船那边还了房间木牌,与众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远处有男女对话,女子嗓音极其耳熟,陈平安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是一名嘴角有痣的年轻妇人。住在自己楼上的这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陈平安猜测妇人与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实意,否则不会如此迁就忍受。
    在下船过程中,陈平安听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获了一对难得一见的孪生花草娘,若是单只的这类花魅,也就值十数枚小雪钱,可一旦成双成对,买方不拿出个五六十枚小雪钱,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在两个月的走龙道水路行程中,钓鱼者最后只是钓起了几只长两指的河龙,并未有奇遇发生。
    渡船这趟走走停停,许多腰缠万贯的练气士,最后下船的时候,其扈从们背满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时候极为小心,免得磕碰坏了,东西大多金贵着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这处渡口广大,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只是商家吆喝售卖之物,变作了附近国家的地方特产。陈平安闲来无事,就一家家店铺逛了过去,竟然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泼可爱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样的小人儿,也有白发老翁老妪,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过一指高度。它们或者被关在青竹笼子里,或者站在一方砚台上,还有长着翅膀的纺织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纺车后埋头劳作,种种趣味,不一而足。
    陈平安借着一些客人跟店家讨价还价之机,得知这些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是以珍稀程度决定其价格的,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小雪钱,昂贵的,要卖到三四十枚。
    陈平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好像越往南边,这类精魅越是寻常可见。
    陈平安逛遍了店铺小摊,却没有买东西。这次还真不是陈平安吝啬,而是他想着送完剑,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返回后,在北归大骊的途中再买不迟。
    走出溶洞,陈平安颇有重见天日的感觉,发现洞口的名人摩崖石刻,比起北边尽头的梳水国渡口还要密密麻麻,就跟争抢位置似的,见缝插针,有些摩崖石刻仿佛是在跟邻居怄气呢。陈平安在洞口一一看过,字当然都是好字,韵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觉得好像还是比不过少年崔瀺写的字。
    渡口外是一处山谷,道路平整宽阔,两侧铺子比起渡口岸边的商家更加富贵阔气。街道上人来人往,太平盛世,繁华喧闹,便是路边趴着的土狗,都透着一股悠闲。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边一栋三层小楼,屋檐高翘,钩心斗角,悬挂着“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额。陈平安如今已经熟门熟路,知道这处就是乘坐去往老龙城的渡船的地点,进去之后,跟柜台一番询问,得知去往老龙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时到达,上等船舱的价格是二十枚小雪钱,中等船舱是十枚。陈平安询问末等船舱的价位,那个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那艘去往老龙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船舱,根本就没有末等一说。
    楼内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讥讽的眼神和笑意,陈平安倒是没觉得丢人现眼,掏出二十枚小雪钱,买了登船玉佩,玉佩正反面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等字。陈平安看着“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楼的那方印章,觉得是个好兆头,挺吉利。陈平安笑呵呵走出门,算了一下时辰,便开始逛街,打算买两身衣服,鞋子倒不用买,这么多年穿习惯了草鞋,而且方寸物里还有两双崭新的草鞋。
    街上店铺虽然气派了许多,可是售卖的东西跟走龙道渡口岸边铺子售卖的大同小异,就是同样种类的花草精魅,价格会更便宜一些。陈平安对这些瞧着就很喜庆的小家伙百看不厌。只是他光看不掏钱,就有些不讨喜了。陈平安就这么在各个铺子里走走停停,然后找到了一家尤为气派的店铺。陈平安站在门外,有些发愣,原来大门口摆放着一张与人等高的屏风,上边有一个背负长剑、腰悬紫金葫芦的女子,立于崖畔观看云海滔滔,衣裙摇曳,飘然出尘。应该是类似鲲船上的那幅山水画卷,以山上术法拓印而成。
    有数人在屏风前指指点点,说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数百年恩仇,言语之中充满了幸灾乐祸。有人说这个苏大仙子,早年何等风姿卓绝,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师门之外的衣衫,还是在与这间铺子的祖师爷,并肩作战、斩妖除魔后,不要任何酬劳,破天荒穿上了这身衣裙。在十数年前,这个样式的衣裙,可谓风靡宝瓶洲大江南北,无论是山上女修,还是豪阀千金,都趋之若鹜。
    一名年轻女子嗤笑道:“如今这家铺子还不愿撤掉这道屏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不知道苏稼如今亲眼见到,会不会羞愧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有一名黑着脸的年轻练气士忍了半天,终于愤然出声,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义执言:“苏仙子再跌境,也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们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若是苏仙子真站在这里,你们敢放一个屁?”
    一名中年男子嬉皮笑脸道:“苏稼在被风雷园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彻底击碎心境之前,我给这名仙子舔鞋底都可以,可惜如今嘛,还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苏稼若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脸蛋儿,摸一摸她的腰肢儿!啧啧,不知手感如何……”
    年轻修士涨红了脸,气得浑身颤抖:“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混账之人!”
    中年男子哈哈笑道:“怎么会有?答案很简单啊,你问我爹娘去嘛。”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双眼喷火,死死盯住那个混蛋。
    中年男子啧啧道:“咋的了,要打死我?来啊,在这儿打死人,不但凶手要下狱,还要追责师门。来来来,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当真仰慕苏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会儿我就去摸屏风上的苏稼仙子,还要从头摸到脚哩。”
    中年男人横着脖子,满脸猥琐笑意。年轻修士颓然转身。
    中年男人肆意大笑,讥讽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孬种,还敢跟大爷我斗法!别走啊,我真要摸了。哟,这脸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们。还苏大仙子呢,一个剑心破碎的小娘们,说不定你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哪座青楼了……”
    年轻修士快步离去,不愿再听那些让人悲愤欲绝的污言秽语。
    陈平安径直走入店铺,没有理睬双方的斗嘴,花了足足三十两银子,买了两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实这家铺子大有来历,在宝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虽然此处只是数百家分店之一,可作为镇店之宝的那件法袍,哪怕陈平安一个门外汉粗略看了眼,都晓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御逊色。
    陈平安走出店铺后,那个男人竟然还没走,他身边看客已经换了一拨,男女皆有,就在屏风前边,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则是冷笑不满,氛围微妙。那个游手好闲的中年男人又开始风言风语,让几名女子十分解气,哪怕明知中年男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可听说他就是隔壁杂货铺子的掌柜后,仍是向几名男伴提议进去看一看。那些男伴哪里愿意,恨不得一拳打烂那个中年汉子的嘴脸。
    中年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确实不差,可劲儿挖苦讥讽那名正阳山苏仙子,越说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机灵的,嘴上言语从不附和男子,反而会不痛不痒“反驳”几句,中年男子心领神会,便越发唾沫四溅,让她们心情大好。她们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伴,好似在快意诉说着你们一见钟情、痴迷不已的苏稼,如今沦落至此,你们还仰慕得起来吗?
    中年男子手舞足蹈,说到尽兴时,干脆走到了屏风旁,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挥动,离着屏风些许距离,装模作样地扇了画面上栩栩如生的苏稼几巴掌,嘴上骂骂咧咧。
    陈平安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风雷园剑修刘灞桥说起苏稼时候的场景。那次外人进入骊珠洞天寻找机缘,唯独跟在颍阴陈氏女子和龙尾郡陈氏公子身边的刘灞桥,让陈平安觉得外边的山上神仙中也有不错的人。
    刘灞桥最让陈平安动容的地方,不是说“总有一天,我刘灞桥会让苏稼心甘情愿嫁给我”时的那种男子汉豪迈气概,恰恰相反,当有人问他“如果真有一天,你心心念念的苏仙子,真的不因门户之见而喜欢你,你怎么办”时,刘灞桥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说了一句:“她怎么会喜欢我呢?”
    陈平安想到刘灞桥,不免会想到自己。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屏风那边,看着那个在隔壁做生意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正打算领着女子去自家铺子买东西,突然发现又冒出一个不长眼的家伙,有些不耐烦道:“瞅啥瞅?”
    陈平安说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盯着男人,缓缓道:“好的。”
    便是那些对苏稼怀有莫大成见的山上年轻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个背剑少年还挺逗的。
    她们的师门距离正阳山不远,所以经常会和正阳山的人打照面。师门上下,从祖师爷到外门弟子,无一例外,对正阳山都有着高山仰止的感觉;师门男子,不管老少,当年对于正阳山苏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说一句坏话,只是如今苏稼坠落尘埃,才略微收敛。
    中年男人恼羞成怒道:“你找死?”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厉色道:“那你像根木头般杵在这里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这里做生意,结识的老神仙,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背剑少年的口中突然蹦出一句:“风雷园刘灞桥,喜欢苏稼。”
    男人愕然,气焰骤降,将信将疑。
    陈平安又说:“我认识刘灞桥。”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后的剑匣,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刘灞桥,会跟他说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厉内荏道:“你吓唬谁呢,你也能认识风雷园刘灞桥?我还认识神诰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们认识我吗?”
    陈平安说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不清楚。但是刘灞桥认识我,我很确定。”
    男人挥手道:“滚滚滚,少在这里吹牛不打草稿,耽误老子做生意。路边狗屎也会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气。”
    陈平安问道:“渡口应该有飞剑传信吧?”见无人应答,他自顾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经开始心底发怵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凿凿的古怪少年,带着那些满脸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铺子凭眼力淘东西了。
    陈平安真的去找了一座山上驿站,耗费十枚小雪钱,给风雷园刘灞桥写了一封信,大致写了今天的事情经过。至于刘灞桥收到信后是不屑一顾,丢在一旁,还是大发雷霆,御剑凌风杀到此处,陈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陈平安心里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着。比如鲲船无缘无故坠毁一事。
    陈平安写完信说了收信人和山门地址后,整个驿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跟陈平安说话时的语气好像都柔和了几分。还有人专门把陈平安送出驿站,甚至询问是否需要人带路去往渡口。陈平安笑着说不用,独自离去。
    离开驿站后,陈平安心情有些好转,因为他发现原来刘灞桥虽然在骊珠洞天不显山不露水,还跟自己称兄道弟,其实在外边还是挺厉害的。就连这边的一个飞剑驿站,都听说过他刘灞桥。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耸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上凿出了一条曲折向上的栈道,陈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许多已经悬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云,渡船样式与梳水国渡船相似,但是能够御风航行,也是怪事。陈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边的栈道等待登船,这里开凿出一座极大的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摊贩坐着做买卖。陈平安默默坐在一张由老树根打造而成的长椅上,啃着干饼,就着新买的酒水,缓缓下咽。
    正午时分,一艘从云海中平稳滑落的羊脂堂渡船准时悬停靠岸。陈平安跟随众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达老龙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为羊脂堂渡船泛海远游的速度要远远快过走龙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没有任何停靠滞留。渡船只有两层楼,陈平安住在一楼,房间略微宽阔一些,但是没有观景阳台。渡船攀升,穿过一层云海,陈平安推开窗户,视野开阔,头顶就是一轮大日悬空,光芒万丈,云海翻滚,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绵延山脉。
    陈平安再次各写一张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然后继续关门练拳。其间有闪电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东升的朝霞绚烂,也有万里无云的空荡荡。
    这一次陈平安六步走桩由快转慢,偶尔,他也会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练习剑炉立桩。
    在行程过去大半的一天,有一名剑仙御风而来。当时渡船刚好从浑厚云海穿出,那名年纪轻轻的剑仙紧随其后,速度之快,让一些个中五境练气士都瞠目结舌。那人御剑破开云海,直追渡船,声势惊人。一人一剑后边的云海,被开辟出一条宽阔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拢。
    他在渡船前方骤然急停,轻轻跳下飞剑,然后刚好落在渡船船头,潇洒收剑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于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坏了任何渡船不许让人中途登船的规矩,那位羊脂堂长老是半字不提。事后证明老人此举十分英明,因为那个年轻剑修虽然坏了渡船规矩,却并非跋扈之辈,而是笑眯眯报上了自家名号,还主动支付了二十枚小雪钱。
    风雷园,刘灞桥。如雷贯耳,前后皆是。
    老园主李抟景,号称宝瓶洲十境第一人,他以一人之力,力压整座正阳山数百年。
    当初那场大战的末尾,李抟景随手一剑打碎真武山的大阵禁制,那可是人人亲见的壮举。更何况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横空出世,展露出不输李抟景年轻时候的剑道天资,打得正阳山苏稼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黄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苏稼身边,以脚尖踩在那只紫金养剑葫芦上的无敌姿势,那一幕,让人记忆深刻至极。而黄河接任风雷园园主之后,刘灞桥也轻松破开一境,而且势头迅猛,据说差点就要连破两境。
    刘灞桥没有让老人跟随,独自找到了一楼十一号房,轻轻敲门。
    陈平安之前在潜心练拳,虽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动云海的那阵气机涟漪,但是始终没有停下。天上仙人逍遥御剑,与云上渡船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觉到了廊道的脚步声,他也没将此人跟御剑之人挂钩。
    陈平安打开门,看到那张贼笑兮兮的熟悉脸庞,大为意外。
    刘灞桥进了屋子,在陈平安关门后,坐在床铺上,发现那两张符箓后,打趣道:“陈平安,你如今是有钱人啊。”
    正因为来者是刘灞桥,陈平安才没有收起符箓后再让其入门。陈平安对于刘灞桥的调侃,一笑置之,背靠窗台,把床铺留给这名风雷园剑修。
    刘灞桥双手撑在床铺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风雷园收到你从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后,立即就赶去渡口——”
    陈平安问道:“没杀人吧?”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杀什么人。那家伙一听说我是刘灞桥后,立即下跪磕头,我连路上想好的扇他几耳光,都没机会出手,只好去隔壁铺子买下了那座屏风,收入方寸物,然后问这问那,顺藤摸瓜,好不容易确定了你在这艘羊脂堂渡船上,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刘灞桥反问道:“必须有事才能找你?”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呢?没事你也能追这么远?”
    刘灞桥悻悻然道:“你这个人,真没劲,跟在骊珠洞天时没啥两样。”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询问有关正阳山苏稼的事情。那次真武山上,三场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刘灞桥当初就在旁看着,陈平安估计他心里不会好受,就不伤口上撒盐了。陈平安原本还想问刘灞桥有没有去大骊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剑,想了想,涉及大道秘事,还是不适合问。最后陈平安只好问了一个最寡淡的无聊问题:“你真没啥事?”
    刘灞桥无奈道:“真没事。当时我从大骊京城无功而返,结果回到落地的骊珠洞天后,没能瞧见你。听说你往大隋书院远游了,之后咱们风雷园就跟……反正之后我就一刻没闲着。你别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啊,其实我前段时间才刚刚破关出来,境界稳固之后,就闷得慌了,刚好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想着怎么都该见个面碰个头,把兄弟关系给敲定了……”
    陈平安最受不了刘灞桥这份热络劲,就没搭话。
    刘灞桥眼神幽怨,伸出兰花指,点了点陈平安,以女子嗓音娇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绝情呢?当初在公子家乡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结伴远游……”
    陈平安脚尖一点,屁股坐在窗台上,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你只管恶心自己和我陈平安,我倒要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刘灞桥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道:“我就知道这趟登门拜访,你小子还是这副鸟样。陈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宝瓶洲的万千剑修,谁不惊骇于我刘灞桥的天赋,谁不将我视为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人选?”
    陈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驿站那边,听说我是给你写信后,之前公事公办的他们,立马客气多了。还有人把我送到大门口,问我要不要找人帮忙带路,热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真是头一遭,哈哈。”
    看着一脸开心的陈平安,刘灞桥愣愣出神,这有啥子值得高兴的?就因为刘灞桥名气大,让你陈平安沾了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光?
    当陈平安朝刘灞桥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时候,天赋好到连李抟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风雷园剑修,总算明白了原因:朋友厉害了,他陈平安就开心。
    其实这个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这个世道太复杂,聪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会想不通最简单的事情。
    差点连破两境也没有如何欣喜的刘灞桥,跟着眼前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刘灞桥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让你望尘莫及,一辈子追不上,那么你心里头会不会有一点点别扭?
    答案让刘灞桥很满意,于是他觉得自己跟陈平安,这个兄弟是当定了。
    刘灞桥没有继续逗留,其实风雷园那边,在他破境之后,他被新园主黄河强行丢了个宗门职务,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处理,虽说所谓的处理,就是让擅长此事的老头子们去处理。刘灞桥站起身,笑问道:“出门在外,缺不缺银子?我身上带着几十枚小暑钱,先借给你?”
    几十枚小暑钱……说得跟几十两银子似的,真是个土财主!
    陈平安跳下窗台,摇头道:“不用。”
    刘灞桥郑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记住啊,下次回骊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风雷园找我,不然我……”刘灞桥又跷起兰花指,“一定会被你个负心汉伤心死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再这样说话,我打死都不去风雷园。”
    刘灞桥爽朗大笑,可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憔悴。他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记起一事,转头道:“老龙城那边,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你信赖。你如果有事情,来不及飞剑传信给风雷园,你可以放心去找他。他叫孙嘉树,是老龙城第二有钱的家伙。我曾经跟他在信上提及过你,所以你只要报上名字,他一定会见你。而且这个家伙,跟你一定合得来!”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好!”
    “别送我啊,太客气,显得生分,以后咱俩见面的机会多了去了。”刘灞桥走出屋子,看到那家伙还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骂一句。关上门后,他没有直接御剑离去,廊道另一端尽头,站着那名负责这艘渡船的羊脂堂老练气士。刘灞桥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跟老人闲聊了一通,这才掠入云海,御剑北归。
    在到达老龙城前一天,陈平安遇上了极其罕见的飞鱼跃海飞空的景象。数百万生有五彩翅膀的飞鱼,浩浩荡荡在云海之中来回游荡。羊脂堂渡船为此特意悬停空中,告知乘客会停留半个时辰,以便大家欣赏美景,而且解释之所以有此壮观画面,是因为这种名为“彩鸾”的南海飞鱼,是在庆贺大家族内的某条飞鱼成功长出一对名副其实的彩鸾羽翼,这种场景百年难遇。
    不过羊脂堂也提醒众人,千万别试图寻觅捕捉那条特异飞鱼,一旦惹怒了飞鱼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婴两境的神仙保驾护航,否则就只能束手待毙了。羊脂堂同时宽慰众人,彩鸾飞鱼性情温驯,而且不畏人,一旦离开大海飞入云霄,反而愿意亲近人,所以到时候极有可能渡船会被飞鱼围绕,大家无须担心,哪怕借机抓住几条飞鱼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羊脂堂赠送给贵客们的一笔小福利了。
    就连陈平安都走出了房间,来到船尾,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鸾飞鱼在阳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胜收。陈平安摘下酒葫芦,趴在栏杆上喝着酒。
    果不其然,彩鸾飞鱼群缓缓靠近渡船,它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飞掠速度,不断有一些调皮好奇的飞鱼单独离开,来到渡船客人身边。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们大多转瞬远遁,也有一些反而会凑近手掌,甚至会停留在手心之上。
    陈平安其实之前就听说过它们,因为相传彩衣国的最大仙家灵犀派的那件法宝彩衣,就是以彩鸾飞鱼侥幸生出的羽翼编织而成。将彩衣穿在身上就能万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够让所有中五境剑修的飞剑近身后就自行退却。
    陈平安也跟随众人,向栏杆外伸出手掌,却无一条飞鱼愿意靠近,只得尴尬收手,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渡船重新南下,最终停靠在老龙城渡口。
    不知不觉中,陈平安也从宝瓶洲最北方,来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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