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棋盘上
第六章
棋盘上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仅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箓正在吹着玩,而且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文武庙之行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这个小小县城的文武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也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陈平安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所以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文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额头那张符箓被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乘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了?
关于符箓一事,陈平安对裴钱提及过一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箓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了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崔东山一起游历的时候,他跟我讲的。”
其实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眼中,从藕花福地走出的画卷四人,还不值得他动歪心思。只是这种大实话太伤人,陈平安就没好意思说。
重逢那天,崔东山开门见山,先说了杜懋那副仙人遗蜕一事,嘴上求着陈平安慷慨解囊,赠予自己,其实心里未必如何看重。
崔东山纠缠他陈平安,真正的视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在极其遥远的阴影中和帷幕后,是已逝的齐先生,是没了身躯体魄,画地为牢,与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圣老秀才,是已经飞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家掌教陆沉。
大骊建造那座仿制白玉京的剑楼,背后就已经有阴阳家和墨家的身影,而真武山和风雪庙作为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与大骊牵连颇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贾繁荣的老龙城,三教之外诸子百家当中最有实力的,除了法家、纵横家尚未露面,大骊王朝其实已经获得一洲之外许多势力的青睐。
这才是大骊宋氏吞并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气所在。
大骊铁骑,藩王宋长镜,是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验大骊王朝的手腕和底蕴。
这些事情,是陈平安在藕花福地见过一段段历史岁月、一截截光阴长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离真相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应该不会有错。
大骊王朝南下这一整盘棋,牵涉到那么多复杂势力,而具体筹划、帮助大骊宋氏“万事俱备”之人,正是那个留在武庙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头来看,陈平安在宝瓶洲的游历,从北方的大隋和藩属黄庭国,到中部的彩衣国、古榆国和梳水国,再到最南边的老龙城,每一步,其实都落在了国师崔瀺的棋盘中,从始至终就没有走出过棋局,只是崔瀺和崔东山这魂魄分离、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两国师,没有搭理他陈平安而已。
卢白象笑问道:“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为高深、返璞归真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道:“曾经是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家乡在宝瓶洲,后来去中土神洲求学,以前修为境界……比较高,不过后来跌过境界,如今是练气士第几境,我看不出来,也没有问他。”
朱敛笑眯眯道:“之前听闻少爷说那世间大修士,体魄坚韧,丝毫不输炼神三境的纯粹武夫,不晓得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宝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羡的那副甘露甲?”
陈平安笑道:“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愿意去试探崔东山,我肯定不拦着,只不过后果自负。”
裴钱小声道:“我可不敢跟他争开山大弟子,以后就喊他大师兄好了。”
话音未落,崔东山推门而入,气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后骂人?谁是你大师兄,你才是大师兄,好好说话!”
崔东山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吓得裴钱脸色发白。
陈平安问道:“武庙那边?”
崔东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已经摆平了,文武庙和幕后主使,我都见过了,双方都算好商量,学生我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嘛。若非着急赶回来给先生通风报信,说不定这会儿文武两庙的老爷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陈酿美酒,与我把盏言欢到天明呢。”
陈平安疑惑道:“是谁在捣鬼?”
崔东山笑道:“是当地土财主惜命,想要多活个二三十年,恰好家里有子孙在青鸾国一个仙家门派修行,好的不学坏的学,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数,以祸害一地气数作为代价,转为个人的阳寿增长,以及阴宅的风水提升,自然就与当地文武两庙起了争执。仙家门派里头那些个年纪轻轻的所谓天之骄子,脾气都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个年轻修士差点连金身都想要一并夺了。据说如今青鸾国、庆山国一带,甚至整个宝瓶洲东南方的山水淫祠神祇,给各国朝廷打杀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却仍是供不应求。文武两庙若是香火出了问题,当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难看了些,可好歹不至于被书院贤人追究死罪。若是年轻修士的背后靠山运作得当,直接就在青鸾国御书房了结此事,消息都传不到观湖书院那里……”
听到这里,陈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炼药酒。
崔东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先生的异样,满脸笑意继续说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缘法,也有自己的善恶之报,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将来大骊王朝真正吞并了一洲之地,关于这禁绝淫祠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手法只会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观湖书院以北,就已经有礼部官员联手钦天监,开始‘按图索骥’了。先生不在宝瓶洲的这两年,光是黄庭国以南、彩衣国以北,地底下那条走龙道上面,大大小小六十二国,不合规矩、违反礼制的淫祠,就被销毁了四千多座,这还是大骊礼部官员几乎个个油光满面,拿到手软,有所收敛了,不然数量至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观湖书院对于禁绝淫祠,自然是乐见其成,哪怕再不愿意跟大骊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长领衔的数十位君子、贤人,帮助大骊勘验此事,以及给大骊朝廷划定界线。大骊在这件事上,已经很给观湖书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吗?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崔东山最后起身,作揖拜别先生。
陈平安要闩门,跟崔东山一起走到屋门口,一个在门槛外,一个在门槛内,陈平安问道:“你如果背着我,暗中掺和青鸾国这场佛道之辩,最好事先跟我讲清楚,大不了我绕过京城,在最东边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时候你我反目,你崔东山再做一次欺师灭祖的勾当。”
崔东山一脸裤裆上沾黄泥巴的委屈表情,问道:“先生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当年师生二人游历大隋,学生时时刻刻如沐春风,现在怎的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从不上道,先生与他们长久相处,难免沾了点市井气,不打紧,明儿学生就——”
陈平安关上门,没好气道:“滚。”
一袭白衣飘飘若出尘神仙的崔东山,在廊道里面一圈圈旋转远去,应该算是横着滚。
路过隔壁裴钱屋子的时候,崔东山稍稍停留,一边原地转圈一边善意提醒道:“裴钱啊,你我有同门之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个窍门,只要不打开窗户,就肯定见不着吐舌头倒挂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脑袋钻出被窝,也就看不到趴在床头、身穿鲜红嫁衣、嫁给乱葬岗鬼王的绣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见溺死水中后一肚子水草的脸色惨白的水鬼……哦,对了,有些枉死的长发少女,喜好蜷缩盘踞在小女孩脚边,不用怕,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只是一大团头发而已……”
裴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双手使劲捂住耳朵。
到了画卷四人屋子那边,身形旋转不停的崔东山,在卢白象门外出声笑道:“听我家先生说你棋艺高超,明天我跟你学学如何下棋。”
正在屋内挑灯打棋谱的卢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愿意,不如手谈一局再休息?”
崔东山的声音渐渐远去,道:“今晚就算啦,学棋这种事情,得挑时辰,看心情。”
小小客栈外面,有两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着脸好似两尊门神,守护着客栈。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面敲门。打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帮裴钱掖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书,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境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三餐都需要下榻的客人自己出门解决。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一干人等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人下菜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代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让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再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进行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在县城晃荡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聚在一起,吃着裴钱带回的早点。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下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一把就赌一枚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她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两人有来有回,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噼里啪啦一个比一个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心疼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听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种榆木疙瘩,世间少有。
崔东山笑呵呵道:“咱俩下棋,你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门生,当然不能伤了半点和气,谁输谁赢钱!”
裴钱眼睛一亮,输一盘棋还能赢一文钱,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
于是在裴钱屋子,卢白象拿来了棋具,崔东山跟裴钱这对暂时没有分清楚辈分的同门,下起了有糟蹋棋盘嫌疑的五子连珠棋。
画卷四人心有灵犀地在一旁观棋。
裴钱胡乱落子,先后两枚棋子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崔东山下得同样没有章法,有些时候跟在裴钱棋子的屁股后头,有些时候则东南西北各一枚,玩起了一些围棋的粗浅入门定式,看上去是裴钱输面更大。只是当棋盘空地越来越狭窄的时候,裴钱就既惊讶又心疼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五子连珠,而等到棋盘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后,无论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连珠的壮烈局面——裴钱竟然赢了。
就这样憋屈窝囊地输掉了一文钱,裴钱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把棋盘吃进肚子,只是瞥了眼对面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崔东山,她没敢耍赖。
崔东山斜眼看着棋局,惋惜道:“棋输一着,棋输一着,看来我赌运比你略好些。不然咱们再下?如果嫌弃一只棋盘无法让你棋力尽显,咱们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盘,但是每加一只棋盘,赌注就得加一枚铜钱。我呢,只要赢了棋,就立马掏腰包,而你裴钱可以随便加棋盘,直到赢钱为止,还算公道吧?”
裴钱犹豫道:“可是桌面搁不下两只棋盘啊。”
崔东山指了指地面,道:“怕什么,棋盘多了,咱们在地上下棋,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对吧?反正棋盘越多,你赢钱越多。我知道你记性好,我也凑合,咱们让卢白象或是隋右边,去跟客栈借两块木炭,到时候我用炭笔画棋盘,咱们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谁记错了,也算输。”
裴钱转头,环顾四周众人。魏羡大概是觉得这种求输的下法,太脑子进水,直接走了。朱敛更是翻着白眼离开了屋子。倒是两个曾是藕花福地国手的棋道高手捧场,卢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边神色漠然地站在一旁,耐着性子陪着蹲在地上那师出同门的一大一小瞎闹。
裴钱的记性之好,可谓出类拔萃,陈平安和画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数。她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棋力卓绝、复盘熟稔的卢白象,都自愧不如。
用完了两盒棋子后,裴钱和崔东山除了比拼谁更不要脸外,更在比拼记性。
地上已经用炭笔画了另外两只棋盘,裴钱如果不多加一只,还是会赢棋,所以不得已又让崔东山再画一只。
卢白象默默离开屋子,隋右边紧随其后。
廊道中,隋右边问道:“看得出深浅吗?”
卢白象摇头道:“五子连珠棋太过简单,再画十只棋盘,裴钱还是试不出此人的棋力强弱。”
隋右边问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选择倾力而为,我们差距有多大?”
卢白象笑道:“说实话,你应该没办法让我下出手筋棋。”
所谓手筋,就是棋盘上的妙着,多出自势均力敌、厮杀激烈的棋盘局势,治孤,屠大龙,容易出现这类神仙手。
卢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砖瓦匠那般一路“铺棋”,四平八稳,就可以稳赢隋右边。
隋右边没有恼怒,棋盘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摆在那里。这一路行来,经常与卢白象对弈,隋右边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间围棋国手,几乎都不会说“我输了”三字,而推枰、投子便是两种无声的认输方式。隋右边虽然胜负心极重,可手谈一事,本就被她视为闲余小道,输赢不会影响她的剑道,所以隋右边还算输得起。
藕花福地各国棋待诏和顶尖国手,对于早年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的棋力,推崇备至,如果要从藕花福地历史上选出前三,卢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见卢白象在棋盘上声誉之高。
其余两人,一位是被称为千古棋圣的王继元,一位是事后被证实为谪仙人的“黄皞”。后者是松籁国湖山派的中兴之祖,是俞真意的师祖,正是此人凭借宗门巨大声望和自身无敌于世的棋力,废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坛出现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分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继元小了黄皞六十岁,黄皞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终,故而两人不曾有机会手谈一局。关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棋术孰高孰低,后世弈林宗师们吵得不可开交。卢白象无疑是古棋派的巅峰,王继元则是新棋派的顶点,更是各种定式、飞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坚称卢白象根本就没资格与千古棋圣王继元平起平坐,王继元如果有机会对上卢白象,绝对能够让二子;又有精研古棋谱的棋坛高手扬言只要让卢白象熟悉新棋派三两个月,再去与王继元对弈,无非是多出个纳头便拜的棋圣弟子而已,总之众说纷纭。由于之后再无与三人棋力大致相当的国手出现,没有谁给出足够服众的公允评价,所以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桩悬案。
此时,隋右边突然说道:“别输给那人。”
卢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她即将输掉六枚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只棋盘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的那只被她当作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枚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把钱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不承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还转过身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说完崔东山潇洒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嘴里嚷嚷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回到房门处,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吗,我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已经哑了嗓子,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向崔东山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吓她道:“再叨叨,你不但会是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笑道:“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个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个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裴钱回过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在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不一会儿陈平安就回到窗口,对裴钱喊道:“七枚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崔东山这个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不过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地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到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骂道:“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厉声道:“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个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的屋子,丢在桌上后就离开了。
不承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闩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门里边,闩了门的裴钱,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出了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据说此谱,养活了无数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花福地已无敌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钻研,越是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若不看白帝城城主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让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卢白象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共识: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来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包括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着数,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初在彩云十局当中面世,就直接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看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于其中的奇思妙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此人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只能说是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已然得大道”的怪物。
卢白象反复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着”,来形容这位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与崔瀺手谈十局,希望就相当渺茫了。
虽然崔瀺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卢白象即便见得着崔瀺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虽然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棋力的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但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仍然心向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瀺,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瀺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房门时,看见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道:“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便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的一声关门。
在自己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是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我对上此人,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道:“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瞟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这让隋右边差点出剑。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很豪气道:“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有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道:“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承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乍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段、五段棋手对弈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问道:“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顺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笑道:“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道:“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拉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嘴里絮叨道:“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就如老农淘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问道:“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反问道:“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见卢白象不语,崔东山抬起手,示意道:“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拈子,还是俯身落子,抑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枚枚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道:“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崔东山倒是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经常左右张望,没个正形。
卢白象落下一子后,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就只是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道:“就这样。不过我所谓的无错,可不是跟寻常的九段国手说的,你不懂,这是离地十万八千里的高深学问,如何教得会一名学塾蒙童?”
这局棋,给卢白象拖到了收官阶段,不过仍是投子认输。
崔东山突然来了兴致,笑问道:“第三局,咱们来点小彩头?”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与我说过,你们四人各有一句话,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人撒谎了,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照理说你卢白象的嫌疑最大,因为就属你那句话最像废话。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赢了第三局,你卢白象只需与我说,你觉得谁撒谎的可能性最大,随便说谁都行,你只要报个名字给我。”
卢白象哭笑不得,问道:“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
卢白象思量片刻,摇头道:“两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卢白象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崔先生的棋术,在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进前十?”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是小道,进了前十又如何?一些个阴阳家和术家的上五境修士,个个精通此道,然后呢?还不是给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又道:“斗胆再问一句,崔先生与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东山想了想,道:“差了一个执黑先行的马擂吧。”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崔东山指了指那本《彩云谱》,道:“我就把它吃了。”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东山瞥了眼卢白象,没说话。
卢白象致歉道:“是我失礼了。”
崔东山站起身,问道:“输了两局,有何感想?”
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卢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随即他有些自嘲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浏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面,其间路过一座财神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却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逗留时间不长,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还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
陈平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数。
神像为武将模样,彩绘泥塑,怀抱铁锏,做狰狞怒目状,十分威严。此地庙祝没有露面。
陈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为,只是伤势尚未痊愈,他还有一线希望,去争一争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强”二字,当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个天纵奇才的曹慈,已经跻身武夫六境。要跻身第六境,关键是寻着一颗英雄胆,有点类似练气士结金丹。大体上有两种捷径,一是进入武庙,碰运气,看能否获得青睐,被赠予一份武运。另外一种是去往古战场遗址,与那些阴魂死而不散的战场英灵搏杀,这颇为危险。古战场遗址,很少有单枪匹马的游荡英灵,那些灵智不曾涣散的英灵武将,麾下有着数目不等的阴兵阴将,极其难缠。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着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遗址,那位英灵拥有相当于练气士十二境的修为,加上相当于兵家圣人坐镇沙场,无异于传说中的飞升境,麾下有阴兵阴将数十万之众。相传历任龙虎山大天师在继位之前,都须要前往此地历练,甚至多有陨落的惨事发生。
陈平安对于武庙馈赠一事,从来不抱希望,今天无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还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战场遗址,希望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打出个实打实的第六境。
县城武庙太小,没有请香处,都是老百姓自带香火而来。陈平安孤零零地站在武庙大殿内,觉得双手合十,好像不太适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陈平安跨过门槛。
如今长生桥重建,成功炼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陈平安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练气士门槛。可这绝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缘,天底下少有熊掌与鱼兼得的好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两种身份背道而驰,虽说不是没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数座天下,寥寥无几,剑气长城有些剑修和师刀房道士,还有崔瀺曾经无意间提及的几种怪胎,属于此列。之所以此举被视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现近乎致命的纰漏。练气士结金丹本就不易,元婴境破瓶颈、灭心魔更是难上加难,佛家修行的不败金身,道家追求的无垢琉璃之躯,其实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纯粹”二字当头,一旦选择同时开辟两条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两头不靠,最终成就有限。
就在陈平安右脚也要跨出门槛之际,身后荡起一阵灵气涟漪,响起一个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平安收脚转身走回大殿内,彩绘神像荡漾起一层金光,然后从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将,落在大殿内。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个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陈平安笑道:“这次出手,是我那学生一人的意思,与我没有关系,武圣人不必谢我。我这次不过是恰好路过,多有叨扰。”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陈平安无言以对。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陈平安本就无事,干脆挑了个蒲团坐下,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免惊吓到凡人,亦是落座。
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这个问题,夹杂在紊乱问题当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无不言,一一作答。陈平安得偿所愿,起身道谢告辞,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在陈平安渐行渐远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当中栖息。
陈平安走在街道上,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他喃喃自语,碎碎念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可做得不好,与做错,是两回事。岁数小,犯了错不用怕,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错,会打你骂你。如果你上了学塾,夫子会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宝瓶有齐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学塾,你都没有。没关系,我来教。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陈平安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绘画粗劣的门神。他没有急着返回客栈。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条僻静巷弄,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桂姨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对于作祟阴物之流,天生不喜,从离开桂花岛至今,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个万福,露出两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过主人。”
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不决。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主人无须犹豫,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问道:“哦?敢问主人,可是男女之事?”她笑了起来,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娇笑,眼神却冰冷,道:“不承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气。”
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无奈道:“我是想问你生前,可曾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晚辈立规矩的手段。”
她一头雾水,显然,陈平安的想法,让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违心作呕,但总好过一些可怜的姐妹,被那位老仙师施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坐蜡之法”,把神魂作为灯芯,点了油灯,一点点消融,凄惨至极。
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将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中。
在符箓牢笼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飘摇,一脸错愕,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糊弄他一番,自己这都多久没有见过外面天地的风光了?便是受一些罡风吹拂似剐肉、春雷震动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陈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口的台阶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从他面前走过了穿着简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妇人却红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赔着笑,说着好话,手里拎着以油纸包裹的长条肉。可男人越是这般殷勤,妇人越是恼火,最后干脆牵着儿子的手,快步离去,将男人晾在一边。
男人佝偻着腰,有些疲惫,这趟陪着媳妇回娘家,几个女婿凑在了一起,有衙门当差的,有在富裕门户的家塾当先生的,当然还有他这么个庄稼汉。老丈人给了回礼,其余两个女婿都拿到了猪腿,就他只能拿个条子肉。他自然心里窝火,可媳妇怨他,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说到底,还不是自个儿没出息?男人叹着气,突然发现不远处门口,蹲着个脸孔陌生的年轻人,男人便下意识直起了腰杆,对陈平安笑了笑,这才小跑向愈行愈远的妻儿。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虽然言语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其实有些窝囊,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可能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平时笑容会少很多,在学塾读书时会更用功一些;也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帮着他爹扛着那条子肉,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
都有可能。
裴钱在自己的屋子里抄书,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门口,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帮她一个一个挑破,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就不疼了。
在裴钱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今天抄书了没有?”
裴钱立即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
隋右边就没给崔东山开门,哪怕崔东山告诉她,自己能够将她的剑术和剑意,甚至是剑道都拔高三尺,隋右边仍是没有改变主意。
崔东山在门外揉着下巴,换了路数,问隋右边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真正剑仙的风采到底是怎样的。
隋右边仍是无动于衷,在屋内用一块斩龙台磨砺痴心剑。这块斩龙台是她从陈平安那边买来的,到手的时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飞剑初一和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剑虽然本就是一件仙家法宝,而且还有提高品秩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剑修孕育出的本命飞剑,仍算死物范畴,所以不像陈平安那两把飞剑,可以丢出斩龙台就不用去管。淬炼痴心剑一事,需要耗费她大量心神。
磨剑之时,溅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边只知道斩龙台被誉为世间最珍贵的磨剑石,至于其中缘由,暂时不知。看着斩龙台磨剑的过程,就让隋右边大受裨益,剑气流转精妙细微,某些灵动纹路如云聚云散、飘忽不定,剑刃上的光泽一闪而逝。好像磨砺之物,除了法剑痴心,还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剑心。
崔东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边这般所谓极情于剑的剑痴人物,他见了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其实心性最为简单,说好听点叫神意精诚,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会绕弯,美其名曰剑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温养剑气,真正所求,却是剑意,可不是剑师之流的追求,分明有意从武夫转为练气士,立志跻身浩然天下的顶尖剑仙之列,是个认为天地围绕我转的憨傻娘们,照理说不该如此扭捏才对。
吃了个闭门羹的崔东山暂时拿她没辙,若是谢谢,他早就破门而入,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隋右边有陈平安当她的护身符,崔东山难免束手束脚,好些调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开,只得离开。
他其实还有一事,只要说出,由不得隋右边不动心,只是他暂时还不愿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崔东山重重一跺脚,将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个花枝招展的丰腴妇人,倒是挺稀罕。崔东山站在床畔,后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帮他捶腿。妇人奉命低眉顺眼地蹲在这位仙师脚边,动作轻柔,无比乖巧。
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气使然也。食气者寿,这便是练气士的由来之一,涉及真正的大道根本。
圣人有云,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为神。前边三者都好理解,最后那句则说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说”,又是忌讳太大;既有纯粹武夫的断头路,还有各方圣人们都不希望后世对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过崔东山却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层境界——气盛,归真,神到。如今大骊藩王宋长镜应该还只是气盛,更晚跻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经进入了归真,这让第一次听到消息的崔东山很是诧异,以至于跑去教训了整天陪着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禄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的于禄估计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要挨那顿揍,更不懂崔东山所谓的“小心以后手里有厕纸,却没茅房给你拉屎”是啥意思。
崔东山是替这个手底下的小喽啰着急啊,一国武运有厚薄深浅之分,一洲岂会没有?宝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结果先是宋长镜年纪轻轻就跻身止境,紧接着李二又后来者居上,更何况还有那个据说如今性情大变,在落魄山竹楼当起了闲云野鹤的林下老隐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在老龙城那边栽了大跟头,从一个有望跻身止境的家伙,沦为废人一个,估计未来百年,宝瓶洲的纯粹武夫,脚下那条断头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为九境了。现在再加上陈平安,以及那四名凭空出现在宝瓶洲的扈从,你于禄和谢谢,作为我崔东山手底下的一对奴婢,就不能长点心,赶紧去蹲个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没个坑。
于禄,余卢,卢氏余孽,作为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不是卢氏余孽是什么?于禄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关键是每步台阶走得还算稳固,除了自身武学天赋极好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卢氏皇帝失心疯,不惜将半国武运转到了太子于禄身上。
纯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头嘛,又臭又硬,上不得台面。
崔东山很是忧伤,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远虑,以前是谢谢、于禄这拨小屁孩,如今还有朱敛、卢白象这些个陈平安的身边人。
还是小宝瓶好啊,就是红棉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躺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忙着给他按摩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妇人砸在墙壁那边,悄无声息地赶紧起身,战战兢兢道:“奴婢愚笨,还请仙师息怒。”
之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外来仙师,在县城武庙那边,先是将她从地底下的简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挥袖子,将武圣人的金身从神像拖曳而出,问过了事情缘由,当晚就摆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庙两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帮助下,恢复了纯净金身。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个洞府境的山上年轻练气士,就差点让县城风水变了天,这位她琢磨着至少也该是地仙的外乡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气极硬的文武庙两位正统神祇,都心甘情愿给他当门神,在客栈外边站了一宿以报大恩,她不过是个吃些残羹冷炙的小土地公,又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抖搂什么风骨。
崔东山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摞赶来此地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他向土地娘娘招招手,道:“来帮我翻书。”
她赶紧走去,为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书。这是一门技术活,得仔细留心着仙师的目光视线,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师心生不快。
崔东山又看了几页,挥挥手,道:“以后没你的事了。”
土地娘娘不敢流露出丝毫高兴神色,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权衡一番,便狠狠心,将之前所见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给崔东山说了始末。
正是陈平安离开客栈去了武庙,之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符箓美人的经过。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在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崔东山听完之后,嘴上说着大功劳一桩,笑着挥了一袖子,差点打得这位土地公魂飞魄散,只是他在最后关头收了手,而且帮她重新稳固金身,不然县城这边就该换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为此消耗的七八两人间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积攒将近甲子光阴。土地娘娘心神惊悸的同时,心中何尝不是在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点恼火,只是跪地求饶,泫然而泣道:“仙师恕罪。”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桩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但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即便有心帮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喜事临门吧。”
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众多布局的棋子之一。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坯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在无数封如雪花般飘入大骊京城的细作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个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细作自己都没怎么在意。
搁在以往,这种被大骊国师当作打发无聊光阴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骊密库堆积成山的密信一样,就此尘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使得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秘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陈平安便要关上门,只是崔东山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撑住两扇木门,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来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不愿听上一听,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还是两件好东西一起糟蹋,白白错过了一桩命中注定的大机缘。学生绝无半点虚言!”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承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关了门,笑嘻嘻坐下,给陈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设下一道禁制,让那把靠跟中土神洲剑修下棋赌来的飞剑现身。只见一道风驰电掣的金光,贴着地面飞快旋转一圈。飞剑掠回崔东山眉心,而地上悬停的金光却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画出了一眼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东山笑问道:“这儿的土地娘娘胆子肥,不知死活,竟敢尾随先生的武庙之行,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事情。更加过分的是,竟然还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邀功,难道她不知道天地君亲师吗——”
陈平安直接问道:“所以你打杀了土地娘娘?”
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学生不过与她和和气气说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别再犯就是了。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一看就是听进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桩造化给她,算是结下了小小的善缘。”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在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被除名了吧?”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道:“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也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陈平安瞪大眼睛,厉声道:“崔东山,你没疯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问在阴阳家眼中,它的骨头够不够硬,就算是你用了称斤论两法也提不起的硬骨头,可说一千道一万,她也是女鬼!女鬼!这副仙人遗蜕,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问道:“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呵呵笑道:“没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从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中放出。
石柔悬停在桌子上方,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
崔东山仰起头。石柔低头望去,见到了一位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他虽未言语,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四个字:“你想死吗?”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神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朝他点了点头。
崔东山伸手按住这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后,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之后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神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号,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崔东山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最低也该是儒家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枚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刚才的拔高身形让她遭罪不轻。
好在那枚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仙人遗蜕,莫说是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就算是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连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成为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带着哭腔道:“恳请两位仙人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奴婢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朝向陈平安磕头,骂道:“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了六百六鬼,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了!”
女鬼磕头的频率更快,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样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站直身子,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却发现陈平安是在对那女鬼说话,崔东山只得恢复作揖的姿势。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须用言语表达。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赞道:“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练达。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道:“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个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完全不知这对师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的雪白大袖当中。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问道:“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应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焐热就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会是个须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来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烦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事。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答道:“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崔东山打开画卷,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画面上,出现的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神奇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唯有飞升境大修士,或是精通某些远古秘传的仙人境修士,才有制作此物的神通。
底蕴深厚、不缺财力的“宗”字头仙家,为了暗中庇护那些山门祖师爷的转世之人,多珍藏有此物。走马图,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资巨大,涉及大道修行。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记录在画卷之上。
这幅画卷,就连大骊皇帝和崔瀺那个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都不曾见过。
看着画面上的陈平安和同龄人宋集薪,一点点从孩童变成少年,崔东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却已经不在画卷上的两人。
在齐静春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这意味着,某人手上已经拥有一幅时间线更长的“流水”画卷。
到底是谁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陆沉,为了他的“大师兄之一”李希圣,或是为了那个身为天君谢实子孙的长眉儿;可能是继齐静春之后担任坐镇圣人的阮邛,为了女儿阮秀;可能是药铺杨老头,为了那个洪福齐天的马苦玄,或是某个暗中押注的年轻人物。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然后又以飞剑画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这才取出黄纸符箓和几袋金精铜钱,以及……那副价值连城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这比起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拼凑出那个碎瓷少年,只难不易。
崔东山哀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学生为先生分忧,为先生慷慨解囊,天经地义啊。他娘的,两次拜师求学,都是这般凄凄惨惨给人当钱袋子的模样,我崔东山与崔瀺,不愧是一个人啊。”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肆,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第一天的暮色里,神色憔悴的崔东山,来陈平安屋子这边诉苦一番,讨要了一壶桂花酿喝,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壶。
第二天,崔东山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来到陈平安屋子里,他让正在认认真真埋头抄书的裴钱挪过去点,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看到了练习天地桩倒立而行的陈平安,以及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他默默离去,当然没忘记顺走桌上放着的那壶桃花酿。
第三天,崔东山神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要后天才能起程,为了解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着桌对面端坐、脸色严肃的陈平安,崔东山出现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东山教了《彩云谱》上的那个小尖。这个定式再怎么精彩绝伦,再怎么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说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上。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被崔东山骂得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地有耐心。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认真地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扬扬。
第四天深夜,陈平安打开屋门,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崔东山的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