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5章 番外一千七十五 若初见3
杨仪晓得骆铃的脾气,如果用强硬带回去,恐怕骆铃会记恨一辈子。杨仪作为远威镖盟现任谢、郭、杨三大副盟主之一,那是何等的精明练达,他回忆着下属汇报的西北之行,整理出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推断。想到这里,杨仪感觉自己的脑袋都疼了,而他偏偏还不能立刻把话说死了,难道郭仲达知道什么,所以才把这事推过来么?杨仪揉揉太阳穴,试探着问道:“铃儿,跟杨叔透个底,这事和那个杀手有关么?”
骆铃面容变色,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被揭破了,很难不惊诧,她不由得羞恼道:“老实人都是狗腿子,狗腿子!盖幽这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杨仪这下还能不明白么,真是最糟糕的结果啊,但他面色不变,温声道:“真是来找那个杀手的么?”
骆铃咬了咬嘴唇,迷茫道:“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来这边了。原先是想见他,但也不是非见不可那种,可是我现在就在这边,就一定要试试了,错过这次,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也没这般勇气了。杨叔,你懂我的意思吗?”
杨仪尴尬的笑笑,目光却阴沉下来,眯眼道:“你怎么见他?可有约定?”
他一向对人不惮于怀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骆铃摇摇头。
杨仪眉头稍缓,道:“好,你既要见他,那杨叔就陪你见他,如果见不到,得按照商量好的计议,天亮之前回返焦县。没有意见吧?”
“真的?”
“何时骗过你个小丫头。”
事情说得通透,没了顾忌的骆铃回复本色,心安理得的跟在杨仪身边,美目时不时就弯成了一对开心月牙。
杨仪心中略松,骆铃是个玲珑聪慧的女子,虽然在某些事情上会钻牛角尖,但还不至于被人蒙骗。他是知道那个杀手的名字的,不光名字,那人做了些什么光辉事迹,他亦略有耳闻,要说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杀手,那人可算其中的热门话题,可若单纯向骆铃描述那个杀手是如何冷血无情,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杨仪没有说破,他倒希望今夜干脆碰巧撞见那个杀手算了,事实会让人心碎,但心碎了,才会坚强吧。
连绵的山麓普遍低矮,杨仪与骆铃攀上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岗,举目四眺,只见极远处的草野还有着斑斑点点火光,算是隐约给了一个视野,而更近处的夕照溪焰火熄灭,幽暗的河流已难找寻。
骆铃踩着龟壳状巨大岩石,踮着脚尖左高右高,一本正经研究着山间的幽深沟壑。
岩旁的杨仪平心静气,看定了四周的环境,突然道:“铃儿,你杨叔新贯通了一套拳法,
使给你看看?”
骆铃兀自张望着,冷不丁听这一说,便转过头来看着严肃的杨叔,不解应道:“唉?”
杨仪却是深吸一口气,膝部微沉,双手虚抱,真就拿出了象征性的起手式,他沉声道:“铃儿,看仔细了。”
骆铃打起精神,虽然不十分明白杨仪的目的,但是亦隐约感觉出来点什么。
杨仪侧方向飘跨两大步,一下子逾越了两丈余远的距离,岗上树木的密度也颇高,他肩头斜靠,猛烈结实的撞上了一颗碗口粗细的树木,那树吃这一记,登时承受不住,嘎吱就折了,上半截树体缓缓倒掉,树冠里的栖鸟扑啦啦扇着翅膀惊叫飞离。
与此同时,树冠里还飘出一个人影。
这人本与漆黑的夜色融在一起,便连鸟儿也骗过了,其被杨仪突然打断隐匿状态,表现的十分冷静,立马展现出了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
借势反击。
随着身形的翻腾,漆漆夜里一道清亮亮的光芒在闪。
剑光掠向骆铃。
寻找对手的弱点,攻其必救之处,乃是杀手的基本思路。他潜伏那么久,本来便是要找最弱的一环。而某些人最大的弱点并非就在自身。
少女绝非看上去那般柔弱,骆铃于巨岩上锵然拔剑,舞剑成幕。
叮的一声,两道剑光轻轻接触了一下,杀手便从骆铃的头顶翻飞而过,他算是用剑的行家,少女的剑法自成规矩,一看就是名家传授,要想得手根本不是短短一个照面能够做到的,与号称胜负手的杨仪正面放对实属下下之策。
杀手正要施展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本事,忽觉危险逼近,杀手滑下山岗的身体微侧,凭着直觉与感知,对着后方倏然连刺。
下滑中,杀手连刺五剑,他感觉每一剑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震开,等他落地之时,手腕已是极度酸痛,心胸气血激荡,手中剑更是只剩下半截。
这把剑与骆铃的燕返剑相交,剑身再承受了杨仪五拳,竟是硬生生断了。
得势杨仪不饶人,所谓的拳法单单就是快准两字,一连串的小碎步,黏着杀手不放。
离交手的地方约莫十丈远立着一大块黑幽岩石,背风处有两个男人几无声息的交流着。
“确定种下了,这里?”
“放心,可惜数量太少,分株分的不均,不过这里却是用得最多的,只是心里没底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毕竟从来没有拿到外面试过。”
“那东西的效用外面人不知,你我怎能不知。这事若顺利,除了算做今年的公派,还有好处多多,这可是许诺下来的。”
“嘿,我倒想弄个玄蚁的身份,就怕说不上话。”
“……,好说,好说。”
“对了,周围的基本都赶了过来,还差杜风他们,要不要告知一下?”
“这个地点,我们守株待兔算是赌对了,杜风他们要是也有手段参上一脚,那就算他们倒霉吧,有点本事可别乱用,就像姜希这样的货色,自以高明,其实无非诱饵罢了。”
听了这话,蒙着头巾的汉子眼神发亮,看着身边表情淡然的中年男子,两人嘴角均扯出一丝笑意。
姜希磨砺杀手之道,此道非常注重保持一颗平常心,而此刻这颗平常心却渐渐被焦躁的情绪所侵蚀。
他没有办法摆脱杨仪的追击。
杨仪每每赶在姜希提气要走的瞬间,一拳轰在杀手的重心。不攻要害,只取这微妙之处。杨仪挥出的强烈气劲扯得姜希毫无办法,三四拳下来,节奏完全被杨仪控制。姜希心底大悔,早知就不招惹骆铃了,第一时间勉强还能走脱,当下已是晚了。
姜希相信附近一定还有其他蚂蚁存在,但是指望他们援手?那简直是个笑话。便是一次同心合力的任务,这些人都会盘算着最佳的出手时机,视同伴为踏脚石。姜希知道在其他人森冷的眼中,自身现在便是一块踏脚石了。
我今日也做了他人的踏脚石么?
罢了。
有此觉悟,姜希面色狰狞,无视杨仪的压迫拳法,振剑抢攻。只要能拼个两败俱伤,就算赚了。
想活命就必须杀伤杨仪。
伤他?那怎甘心!
短短一招变幻,心海的念头就不断激变,杀意如黯红的炉碳,忽被一股大风吹过,轰然暴涨起冲天的火苗。
手中断剑疾刺杨仪胸腹,姜希赤红的眼睛只发出一个信号。
杀杀、杀了他!
断剑刺空,再难收回。
杨仪收夹于肋下的手臂牢如磐石般固定住断剑,然后便是一拳砸在姜希挺剑而刺的臂弯。
啪嘞脆响,筋断骨裂,巨大的力量带的姜希姿势扭斜,不自主单膝跪倒。
杨仪一击得手,低头看着那张昂然嘶吼,不见痛苦只有杀意的面容,皱了皱眉,任断剑从肋下坠落,马步沉拳,向着杀手的百会穴,凿落。
“杨叔,这套拳法再配合你的链血振魂术,挡者披靡呢。只是路数太霸道,不适合铃儿来用,否则定要你教我。”骆铃倒持燕返剑,立于岩上,趁着林间还没有多少血腥味儿,深吸了几口清香空气。
杨仪收回拳架,朗朗道:“拳者,不仗外物但一往无前,拳道乃勇者之道。勇者无所畏惧,此无畏非无知无惧之浮勇,此无畏乃是知己知彼,谋定后动之智勇。你不必学我拳路,学我拳心即可。”
骆铃低眉眨了眨眼睛,暗忖这是拐着弯儿劝我吗?她将笑未笑,朝下方杨叔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杨仪返身瞪少女一眼,佯斥道:“聪明却没用对地方,小丫头少在那里高兴。四周还有人,大意不得。”
骆铃不在乎的道:“都来呀,巴不得蚂蚁们都来呢。”
杨仪摇摇头,咕哝道:“势不回头,也不知跟谁学的。”
此时,忽有一个故作阴森的声音响起,“远威的杨盟主,在下久仰大名。不知杨盟主光临折羽山,有何贵干,我蚂蚁窝诚惶诚恐,不敢怠慢,奈何杨盟主痛下杀手,毁我兄弟,总要给个交代吧。”
面对这种上纲上线但上不了台面的威胁,杨仪只简单顶回去一句,“要交代?滚出来再说。”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没了声息。
换了一个猖狂的声音叫嚣道:“杨仪,知道你是个扎手的,短时间放不翻你,可大家伙一起上,你护得住身边的嫩雏儿吗?折羽山原本没远威镖盟什么事,给你两柱香的时间,速速滚出夕照溪吧。”
不等杨仪应答,骆铃清声叱道:“无胆鼠辈,吹什么大气,有种上来,姑奶奶扎你个透心凉!”
“哈哈哈哈,大爷生来捅人,还不曾被人捅过,倘若娘子有兴致,大爷舍命陪娘子,咋俩捅来捅去,玩玩?”
骆铃俏靥寒霜,语调却愈发平淡的道:“好啊,你且上来试试。”
少女话音刚落,真有一物忽的窜了上来。
那东西体积不大,黑夜里也看不分明具体的形状,杨仪却是陡然喝了一声,“闪了!”
骆铃足尖一点纵下巨岩,向杨仪靠拢,也就是这刹那,杨仪隔空一拳,呼啸的拳风恰恰扫中那个东西,那东西受到冲击,横飞了五六尺的距离,竟然轰鸣着炸开。
隆隆回响在山间回荡,耳朵嗡嗡的骆铃吃了一惊,道:“雷子?”
杨仪见识广得多,屏息片刻才从容道:“只有点许星火闪烁,不见电芒霹雳,此物应当不是雷家正宗,个别好事的宵小鼓捣出的仿制品罢了。”
骆铃拍拍胸口,脑袋里闪过几个想象中的画面,赶紧小声道:“不是就好,听说被雷子杀死的人死状都很凄惨,哎呀呀,道尊保佑,道尊保佑。”
雷子乃是越州霹雳堂雷家的独门暗器,威力跻身天下顶尖杀器之列,号称破碎虚空,万物消催。朝廷对此物也颇动心,多次向雷家索求,然而也只得到一个弱化而且残缺的配方,得来的配方难以制作,威力更是无法与真正的雷子相提并论。在与北漠人的拉锯战场上试验了几次,未有理想之收效,最终没有大规模应用。阴差阳错,这仿制的配方却流落到了武林,于是仿制雷子杀人越货的勾当逐渐增多。
一颗雷子过后,再无后续。
杨仪立定不动,他本来还想对方若是一直使用雷子攻击,就带着骆铃速离此地,但是对方似乎没什么存货。适才的雷子无疑是一口传讯钟。
敲打一下,唤人围杀吗?
不过,听到这钟声的可不单单是你们蚂蚁啊。
试看最后谁围杀了谁。
“铃儿,走。”杨仪撩起衣襟下摆,卷进腰带里扎紧,便缓步下山。
骆铃也不多说,紧赶两步走在杨仪身侧。
远威镖局第一人当然是老盟主骆千河,不过骆铃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出手,老人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多是慈爱祥和。近些年,就连郭仲达、谢守辛二人都极少上一线了。
副盟主级别,只有杨仪至今还在不断出镖。
和杨仪并肩作战,骆铃的压力不小,少女知道自身的水准,乱战起来,恐怕是要拖后腿的。而她又是个极要强的性格,心里已经决定一旦落入险境,宁愿死掉也不连累了杨仪。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林木怪石间人影出没,杀手们借着夜色和林木障碍,忽隐忽现,有甚者,偶尔侵进距离两人丈许的危险边缘。这是蚂蚁越聚越多,有的已经忍不住挑衅了。
杨仪没有反应。
骆铃唯有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丈许的安全距离已经是少女容忍的极限,只要蚂蚁再稍稍靠近少许,不管杨仪怎样反应,骆铃明白自己是控制不住手中剑了。
就在心弦紧绷的时刻,一片光辉自南边而来,倏然穿透黑夜,好像月亮露了一下脸的样子,将整个山岗晃得一亮。
变化突生,骆铃眯眼持剑而立,寻不见身边人踪影,只听得气劲交纵之声。
杨叔和人交上手了?
除了这儿,还有林木深处断续的惨哼声是怎么回事儿?
而更远处,大概是斜对面的山岗,骆铃似乎听到了长啸。
光辉扩张了三个弹指的时间,之后便迅速消退,四周环境再度暗弱,骆铃寻找光源,见其依稀收拢于斜对面的山岗。
杨仪掠回骆铃身畔,道:“这是明月府的手段,那边应是田中道,不过他似乎遇上了点情况,我们过去看看。”
骆铃刚要应个好,却听杨仪疑惑道:“咦?竟过来了?”
不用多余解释。只见头顶天空又是一片大亮,明月府的独门照明光弹再次升空,这次光芒胜过短促的上次,极目望去,可见光辉里有两个快速移动的人影。
两道人影一追一逃,却是向着杨仪这边的山岗奔来。在那黑幽的岩石背风处,亦有目光投向远方的追逐人影。注目者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面容恐怖抽搐,发出暗哑的嘶叫,任谁也猜不到这个中年男子上一刻还是风轻云淡的表情,而他也绝对猜不到竟是身边人下的手。
中年男子半边臂膀和腰背大穴都落在身边的头巾男手上,头巾男手指箕张,指尖入肌三分,嘴上则小心翼翼的道:“杜爷,他见着那边的动静了,说不准就知晓我没按照他的布置去做,是以先下手为强了。”
头巾男的背后站着三个人,为首被称为杜爷的男子乱发披散,腰带插着短柄镰刀,镰刀系着的锁链匝匝道道缠满了左臂,男子幽幽的道了一句:“马钧,蚁窝不相残,这样不好。”
被称为马钧的头巾男身躯一颤,手上毒辣的禁制就弱了三分,那中年男子缓过一口气,终于能够说话,他先是无尽怨恨的盯着马钧,然后扭头向着身后低声讨饶道:“杜风,我绝非针对你,这都是上头的意思,我做的是有些过火,错处在我,怎么都应该事前和你打个招呼,郜某今天栽在这了,还望你留几分颜面,日后好相见。”见杜风毫无反应,中年男子变色道:“你不信我?你想想我怎么能布置那东西,没桑后首肯我能拿到手?再说,霍爷就要回来了,你放我一马,我发誓日后绝不与你生事。”
杜风不说话,拨拉着头发,露出了那张遍布伤痕的疤脸,叹道:“若他在此,我可能还顾忌几分,但他远在南疆,郜挺,你当我杜风是孬种?”
站于其身后的屠夫周毅突然双手挥动,只见寒芒暴闪,郜挺的双眼和嘴巴瞬间被三记飞刀贯入。郜挺嚎不成声,仰面倒地,一抽一抽的,眼看不行了。周毅抓着茂密的络腮胡子,使劲吸一口气,捕捉着深埋记忆里的味道,狞笑道:“他奶奶的,好怀念。”
看着已经死亡的中年男子,另一侧的俞二突然抽刀,给了中年男子一个人首两分的下场。他并非杜疯子的死党,但是这时候也需要拿出态度。
马钧不敢动弹,被鲜血喷了一身。
这就叫不相残吗?是啊,死无见证,怎么能叫相残呢。
他蹲伏着,不敢看杜风的脸,唯唯诺诺道:“山岗顶,前边二十丈的乱石堆,还有半山小路三岔口,一共三处。剩下的,按照杜爷的吩咐,都给了王不破。”
“看情势,王不破应该是得手了,据说高行天也来了,今晚的功劳不小,得快些,别便宜了那个杀星。”周毅看着杜风和俞二还不行动,有点急。
杜风倒是无所谓的样子,道:“散了吧,爱好不同,小事上也没配合的习惯,该有的都有了,各做各的比较好。”
听到爱好两个字,俯身警告马钧的周毅眼睛一亮,嘿声道:“明白了,不跟你杜爷抢就是。”
升空的明月弹维持了十息的光照时间。
十息之间,杨仪与骆铃纵掠突进,无人阻挡,几乎掠下小半个山岗。但是便在这半山腰处,在黑暗再度侵袭之时,他们遭遇了强硬阻击。
利物破空之声密集响起,暗处里飞射出的暗器数不清有多少种、多少件。
杀手身上的暗器往往聚拢了最要命的因素。
面对这种力度的打击,杨仪也是要顾忌的。他更顾忌的是身边的骆铃,下山风驰电掣的一路,杨仪一直把持着骆铃的单臂。此时,杨仪举手一托,骆铃心领神会的纵身一跃,杨仪拳风紧跟,所有试图杀伤骆铃的暗器都被轰偏了方向。
骆铃踩上参天古树的树冠枝叶,双臂张开,一边找平衡一边向树下看去。
只见杨仪正被三个杀手合围,杀手们的攻击一环接一环,衔接的无比紧密。三个杀手转来转去,越来越快,三道魅影围绕着杨仪形成了一个圆。这是三个练过合击术的杀手,以杨仪的能耐短时间也脱身不得。
但少女一点没有下场帮忙的意思。她慢慢压低中心,在并不粗壮晃悠悠的枝杈上稳稳站住,转头警觉的观察着四周。一看不打紧,少女的月牙泉蓦地与树冠里另一双毒蛇般的眼睛对上了。那人本来借着山岗间的松风缓慢移动,想贪心拉近到一个最优的距离,不料却被看穿。
顿时数条细长飞影像是蛇信般从树杈间窜出,直取少女咽喉。
骆铃第一反应:绳索?
剑手应付绳索这种东西最怕它缠夺兵刃,但是骆铃依仗燕返剑的锋利倒是丝毫不惧。燕返剑漾起细碎的剑花迎着飞影就绞了上去,飞影一触剑即溃,然而那几节东西在断裂的瞬间喷出了些许液体,腥气难闻。
蛇?毒气?
赶紧封闭嗅感,而那事物诡异的变化又是打破了骆铃的猜测,一截断掉的飞影在落下之时如有生命般猛然紧绕,将骆铃的小腿缠了个结实,然后此物掉回头就另一道袭来的飞影粘结成一体。
骆铃挥剑去斩,已是晚了,小腿被捆处大力涌来,足底打滑,少女一个仰头便栽了下去。整个过程,少女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求救的呼喊也好,惊慌的尖叫也好,都没有。
操纵怪蛇般绳索的杀手算计得手,就待飞扑而上将少女捆个结实。可是倒悬于半空的少女依然舞动着绵密的剑网,竟能保持个密不可破的守势。杀手一急躁,那本来的联系也被剑光顺势斩断,马上得手的猎物飘飘坠下。
杀手居高临下,舔着嘴唇,暗忖可惜。
可惜这么个漂亮女娃就要被窦克心给戳个透心凉了,那辣手的家伙可是一直在树下等机会呢。
捅来捅去么?呵呵。
他往岗顶望,琢磨着郜挺和马钧这两个精明鬼怎么不下来分几杯羹,应该是时候了吧。
突然间树下一声大喝,震人心魂,直接粉碎了杀手的遐想。
一直围绕杨仪合击的三名杀手忽然各自身形一滞,然后爆响中,三名杀手竟然笔直的飞了出去。
树下正绕出一个人来,这人本欲贴上下落的骆铃,见状就没敢轻动。
可是杨仪怒火灼灼已然盯上了他。
因为是杀手,所以对气机的感应十分敏锐。
杀手悚然,真是巧合了,貌似被气机锁定了?!
高手之间气机牵引再普遍不过了,其中偶尔出现的气机锁定状况尤为微妙难言,那是指一人刹那间提升念、气、意至巅峰状态,个人与所处的场或势锲而合一,或可生出一种玄之又玄的感知,将这种感知投射到敌手身上,便能够预判目标的行动,甚至连敌手精神方面的波动也会有所洞察。气机锁定有距离与时间的限制,但是一旦成功,那么被锁定的一方极难逃避对手的攻击。因为气机锁定情况下的逃遁举动会导致极为可怕的气机消涨,失了势,下场只有速败一条路。
窦克心知道自己选择的出手时机定让杨仪深恨。也是,刚才那一步若踏出去,他可没有给骆铃留一口气的意思。
他便那么在树边站着,与杨仪隔着四丈之遥对峙。主场环境对他太有利了,蚂蚁很少成群结队的行动,今夜却有这个趋势,巡蚁、兵蚁自不说,便是血蚁也有可能出现。
起先合击杨仪的三名杀手飞出去后就踪影全无。树上使怪异绳索的杀手也悄然不动。
想袭杀杨仪,当下既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坏的时机。
全看火候了。
出手早了,定会引来杨仪蓄积的杀招。
树林里安静了下来。
又一番明月弹升空,光辉洒落,连绵山岗间仍在移动的人便只有追逐的那两位了。
骆铃也盯着树边站立的杀手,双方相隔不到两丈,对手似乎也没有什么防备,而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出手,抬头扫了一眼树冠,少女缓缓后撤一丈。
这是她品觉出来的最佳位置。
事实证明杨仪的想法和她略同,或者杨仪的杀气已聚集到了顶点,再也控制不住。
骆铃刚刚停步,杨仪便在原地消失。四丈左右的距离一掠而过,雨点般的拳影彻底笼罩了窦克心。
杨仪竟是毫无顾忌,十二分的倾力出手,势要一个回合见生死。
窦克心再镇定也瞳孔放大。
拳影虚虚实实,如不接触根本难辨真假,窦克心却不敢摄其锋芒,唯有绕树而走。而杨仪无视树障,笔直追击过去,铺开的拳影在粗逾一人合抱的树干上凿了十几记,古树剧晃,树叶漫天飘落,窦克心百般腾挪也被拳影擦了一下。
就是轻轻擦了这一小下,窦克心瞬间感觉手少阴心经气血倒逆,一条手臂先是麻木,然后剧痛,极泉穴毫无预兆的标起一道血箭。
窦克心狂吼一声,手中翻出护身雷子,脱手掷出。
古树遭到重击时,还震下一个人,这人抖出条条怪索,缠卷杨仪。怪索在半空遭遇一团剑光,剑光反复绞切,怪索零落成泥,没有一截能够再次活动。
操纵怪索的杀手被骆铃拦下,眼见窦克心被无情的拳影覆盖,同时耳际轰鸣,却是雷子被扫飞到树上,轰掉了整个树冠。
他想到了逃。
可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逃,否则就是窦克心那般的下场。他舞动袍袖里的连肢蛇索,试图拿下骆铃。
骆铃这次学了乖,在不了解对方邪门怪索的情况下,不与怪索纠缠,剑光护体,飞身就退。这片地方属于林木相对稀疏的地带,地面踩出的路径交连成一个三岔口,她便选择往这个相对空辟的地带躲闪,虽说明月弹还在发挥作用,视野大开,但谁知道林木里还藏着多少个杀手。
杨仪收了拳式。
他用了一个气沉丹田、意化诸脉的正统收拳架势。看着怪索客攻击骆铃,杨仪没有马上援手。他信步而行,胸中仍然气血激荡。链血振魂术是有些加快气血运行的副作用,但似乎今夜格外显著。明月弹一颗接着一颗升空,杨仪望着已经扑上这边山岗的两人,田中道是穷追不舍,铁了心要咬住前面逃遁的那位。不过明月弹这么个用法,也快穷尽了吧。
“那绳索掺有粘晶丝,江湖把戏而已,一个切口斩上两遍就搞不出什么名堂了。攻他,天池、曲泽,阴谷,檀中……”
旁观战局者清,骆铃空有高妙剑术,却是个实战少的新手,有个高手现场点拨登时就不一样。少女底气足了,剑式也愈发挥洒如意,不等杨仪再指导下去,那怪索客痛叫一声,闪出战圈,转身就跑。
骆铃杀的顺手,不想放过,曳剑就追。
杨仪急忙喝住,待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少女一遍,发现只是衣衫挂损,身上并无受伤处,便柔声叮嘱道:“铃儿,你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骆铃调整着气息,额头微汗,小脸上还余留着丝许杀气,少女剑指窜进丛林的怪索客,眉毛挑起,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要不你还想怎么样啊?”杨仪失笑道。
骆铃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但也不满的瞅杨仪一眼,她信手甩了甩刃上的血秽,保持剑身澄澈,不染一尘。少女轻声道:“帮田总管截下那个人?”
杨仪看着远处追逐的两人,心底却是些疑惑。那逃遁的家伙踏着树木的枝冠似乎就是冲着这边来的样子。这人脑子里想什么呢?他琢磨着道:“等等。”
此时月光弹的光辉急剧黯淡,奔逃者与田中道先后跃下树颠,林木茂密,站于高处相望也寻不见二人踪迹。
照明之物坠灭,田中道也没做补充。
杨仪沉声道:“跟在杨叔身边,不要妄动。”
失去了月光弹的照明,骆铃却发现不知何时天空上逐渐有了恒定的星光。
寥寥可数的几颗。
微弱的星光远远不足以给昏黑的树林深处带来任何改变。月光弹难继,四周又变成了杀手喜爱的环境。骆铃跟随着杨仪的脚步,走得很慢。
看不见的时候需要倾听。
林木间充斥着某人暴躁狂怒的声音,这个呼吼的声音主宰着另一个脆弱声音。
那是断续的哀鸣,就像是一艘小船即将倾覆于惊涛。
待骆铃看到这个景象时,那人脚尖离地挂于半空,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双手逐渐撒开,四五条绳索倏然滑下袖袍。
杀人者仍然死死的箍住他的脖颈,不曾松开。
霜鬓白发在林间依稀可辨,杨仪眉头紧皱,低呼道:“田兄?田总管?”
死者咕咚落地。
杀人者被遮掩的脸面一览无余。
杨仪确认是明月府田中道无疑,不过,那是什么表情?无声咧开的嘴角,像是在笑,但是诞出这笑的脸庞却塞满了熬不住的杀气,就连眼眦都在阵阵抽动。
此人是田中道,然而绝非今夜认识的那个田中道。
杨仪生出无比荒谬又十分笃定的念头,肃声道:“铃儿,你退后一些。”
“杨叔,田总管看起来有些……”骆铃盯着行至跟前的田中道,低声提醒着了两句,杨仪却不等她说完就急迫的喝断了她。
“退下。”
骆铃闭了嘴。
她能看出田中道的异样,杨仪没有理由看不出来。便这么踩着草梗徐徐后退,少女却觉脸颊垂下的发丝忽然无风自动,饶是她千般揣测也没料到田中道竟然一句话不说,就对杨仪出手。
如逢死敌一般的倾力出手。
模糊的掌影一记追着一记,层层叠叠,在夜色里铺成了有若实质的拱桥状掌带。这掌带最终递到敌手面前看似只有一掌,但却是叠加了若干掌式的合力。
此即明月府最为世人所称道的秘掌,幻波掌。
判断幻波掌修炼到了什么境界,方法很简单,观桥即可。桥乃掌影所凝化,幻波掌修到掌影凝桥便算小成,而凝化的掌桥越多,就越臻于此秘掌的圆满境界。所以幻波掌又有一个别名:桥掌。传说幻波掌修炼至巅峰境界,可以出现“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究极景象。不过同时凝化二十四道掌桥难比登天,只是个理论上的猜想,论桥数,近五代明月府门徒还没有一人修到四桥“风迷月牙显”以上的境界。
田中道左手凝成的掌桥,直贯杨仪心口。
杨仪也被凶烈杀意封了口。根本就没有任何交流的余地,现在的田中道一心想要他的命。
先催动链血振魂术,再辅以贯逆冲霄法,杨仪不避不退,拳势如锋,迎着掌桥就捣了上去。杨仪没有修什么花哨的拳路,他相信只有对方接不下的拳才是好拳,否则打得再好看,也是不痛不痒的废拳。链血振魂术损逆对手经脉真气运行,贯逆冲霄法亦是同一路数的阴霸功法,二者相加,威力足可提升一倍。
拳掌相交。
气劲瞬间对冲,然而那汹涌的力量还未完全交接到实处,掌影即往回收。
出掌是桥,收掌也是一道桥。
这掌桥吸着双方还未爆发但已纠缠的无比激烈的气机,叫人无法不全神贯注,无法分心他物,偏偏此刹那,田中道竟还能凝化出一道桥来。
田中道右掌疾搠杨仪丹田。
双桥燕去归,双桥一去一归,演化的是生死太极。
杨仪追着打出的拳意,去势难收,面对这一道掌桥已无丁点腾挪空间。避无可避之际,只见其一直收在肋下的左拳顺着田中道攻来的掌桥轻巧的挂上一记。杨仪轻巧的挂拳略略卸转了掌桥的方向,同时自身去势骤增。
两人倏然错身而过。
这一个照面凶险至极,双方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杨仪被动应对田中道的杀招,依然跟上了气机转化的节奏,应该说没有瑕疵。
但是结合大局,他便落了下风。
那妮子就在身后啊!
杨仪如受重创般悚然转身,视界呈现的画面完全重合了脑子里最糟糕的预感。
清越的鸣响,一个纤弱的白色人影在黑夜中慢慢的飘飞。
杨仪仿佛看到精心呵护的小火苗就此熄灭了。
他接下那一招都甚是吃力,面对其余威,铃儿岂有幸理!
一火熄,一火起。
心中懊悔、愤怒之狂焰腾然升起,这狂焰被仍在发动的链血振魂术火上浇油,并又触及了一股不知何时早就影响神智的神秘因素,看似稳固其实脆弱的理性临界点被轻易冲毁。
杨仪双眼霎时赤红。
骆铃重重摔落于地,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替她挡了灾厄的燕返剑扎进树干,不休的震颤着。天旋地转,大脑空白,浑身经脉更是传来阵阵火燎针刺般的刺痛,抵不过一阵难忍的气闷,少女竟是昏死过去。
待少女恢复意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骆铃想动一动,无奈身虚无力,结果只勾动了下淤肿的手指头。若不是本能横剑格挡,恐怕此时已魂飞天外了吧。少女思维还是清醒的,但是经脉的创伤并无多大缓解,依旧令她痛苦不已,不由得呻吟出声。
周围寂静非常,草香虫鸣。
骆铃暗忖杨叔在那?当下又是什么时候?
少女扭头去找心爱之物,名剑燕返仍扎在树上,竟是无人拾取。观天判象,夜空依旧无月少星,骆铃心念急转,然而首要的事情还是稳定伤势。昏迷之时,经络进入先天运行状态,稍稍收拢了如脱缰野马般乱冲的体内真气。有此意外效果,首先基于骆铃从小打下的底子,可谓循序渐进,深厚牢固。其次则是少女本身资质极佳,其所修内功心法亦为上上之选。再者因为镖局保护和绝少历练,骆铃的经络系统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旧患老伤。
少女澄心静虑,从丹田提一小股真气,小心翼翼循着任督二脉诸穴默走周天,她周天诸脉原本就未彻底贯通,这次气运周天更称不上圆满,但是不管怎样,如此三番,终于可以坐起。
视角变换,骆铃面色更白。周围至少倒伏着六个人,看那无声无息的样子,多半失去了性命,其中只有一人仍在抽动,看此人着装模样,依稀便是先前合着算计杨仪的三名杀手之一,不过此人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所幸这些人里并无少女熟悉的人物。
镖局行走江湖,伤药都是随身必备的物品,骆铃摸索出药瓶,吞了几粒缓解内伤的丹药。此时心头忽生警兆,运足目力,骆铃辨认出大约三丈远的正前方似乎有一抹颜色。
黄色的衣裙?
不等她细看,那一抹颜色就消失了。
但是骆铃确信刚才那里就站着一个人冷冷的窥伺。被这么一激,骆铃愈发惊疑不定,强撑着站起,却是脚底虚浮,打着趔趄,眼看栽倒。忽然一只柔软的手臂扶住了少女腰身,来人顺势还把她揽在了怀里。
软玉温香靠在一处。
骆铃转头一瞧,正是那张俏润有致的脸庞,少女紧张的表情松懈下来,虚弱道了一声:“郑姐姐。”
郑翠娥贴近了去瞧,逐渐敛去了面上盈盈笑意,她掸掉少女面颊的草屑,温柔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杨副盟主呢?”
“本来,呃,本来与蚂蚁交战,后来遇上了田总管,田总管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变得敌我不分、神智浑噩,突然发难攻击杨叔,我被波及昏死过去,等醒来不见了杨叔,心里惶急,还有地面这些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边光明照耀,我还以为是田总管发的联络信号,不想竟是这般模样。”郑翠娥手指搭在骆铃脉门,立时感觉到少女脉像紊乱,明显是重伤之兆,然而这情形又与寻常内伤有所不同,她叮嘱道:“真气游离涣散,这手下的好重,田中道疯了吗?唔,幸好脉象虽乱,却也守平,该是无意间进入先天境界才有的奇效吧,也多亏妹妹玄门心法底子牢固,再加清醒的早,否则昏沉中一旦先天境界跌落,伤势就会全面爆发。这等内伤最需静养,妹妹记着,即使调养痊愈,半年之内也莫与人争斗,否则伤势必然反复,会影响到根本。”
骆铃黯然应了一声。
郑翠娥以为说得重了,连忙补道:“妹妹底子好,这伤也就是花点时间罢了,无甚大碍,心且放宽。”
“多谢姐姐关心。我想田总管必是中了暗算,才会失了本性,姐姐你千万小心,对了,刚才就是你来的时候,那边树林似乎有个人影,我不是很确定,……或许是眼花了吧。”骆铃苍白着小脸,认认真真的总结着。
“哦。”郑翠娥倒是神色不变,注意力集中在地面的尸体,她用脚拨了个近的,看那胸塌面陷、七窍溢血的惨状,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田中道疯了?怎么疯的?杨仪呢?也疯了?就这么扔下骆铃追击田中道?
猜想归猜想,郑翠娥嘴上只轻声应道:“我们马上走,若是快了急了,坚持不了,你吱一声,千万不要硬撑着。”
“姐姐,无妨的,只是我的剑还烦姐姐帮个忙。”骆铃扭头看着旁边的树干。
郑翠娥瞧见树上那柄名剑,轻松取下,赞了声就顺手纳入骆铃剑鞘。她揽着少女腰身往下岗的路走,脚步逐渐加快,绕树如蝶,等找到路径,郑翠娥即顺倾陡地势飘掠,往往足尖一个轻盈点触,就跨越两三丈的距离,剑妃子手上又是极稳,凌空的骆铃并无不适之感。
穿林越石,过壑登坡,两人这般过了几座矮岗,骆铃忽然开口道:“郑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送你回焦县,伤成这样,应该及早将养着。此间之事,就别想了。”
“这样岂不是耽误了姐姐的正事,姐姐不如放我下来,妹妹感觉还能走动,过了这座山岗便是夕照溪吧。”
“胡说八道,还要逞强?这时候别跟姐姐闹啊,姐姐心情也不好,哎耶……”郑翠娥急刹住身形,仰头就望对面的山岗。
迎面山岗作为梨花沟入口处的第一道屏障,在连绵的低矮山陵中属于较高的一座,山体沟壑纵横,表面林木茂密,怪石危立,相比其他山岗则更陡峭三分。此时那山上传来滚滚轰响,不用刻意去听都很明显。
除了落石之类造出的声响,若全神贯注一些,还能听出似是树木倒伏翻轧的动静。这些个并不能完全说明什么,但是紧接着一声凄厉长啸,则直接让骆铃脱口叫道:“田中道!”
郑翠娥双眉紧蹙,激战的地点遥不可望,她樱口微张,却环顾四周没说出话来。
“姐姐,我上不去的,上去了也拖累你。我还好,走段平路倒是没有问题。”
还没说完,骆铃就被郑翠娥狠狠瞪了一眼,不过少女很舒服的枕着对方的肩膀,错开了视线,继续道:“姐姐帮我找找杨叔,我好担心,这边儿我一个人能出去,绕着山岗,走上里许,就能望见夕照溪,就在那里等你们吧。”
郑翠娥扶骆铃到树旁,对这些充满牺牲精神又略显小女儿家的呓语全不理会。
树下有岩,恰可坐人,郑翠娥把少女按到石上,自身单膝跪伏,握住少女双手,一股极为精纯的真气就渡了过去。郑翠娥属于习惯背上负剑的那类剑客,此剑白柄白鞘,华美如玉雕雪砌,端丽中透着肃杀,骆铃刚想抗拒,便被郑翠娥如背上利剑般的凌厉眼神堵住了嘴巴。如果说骆铃受伤的经脉如干涸大地,那么此时渡过来的真气恰如霖雨普降,少女感觉精神一振,痛苦大为舒缓。
如此,骆铃心绪愈发复杂。
每个武者的真气都质性不同。不同性质的真气相遇,结果难料。以气疗伤不是不行,但一般都是同门并且主修同一心法的才能做到。条件不符,可渡过来的真气竟有暂时压制内伤的功效。
这表明了什么?
这表明郑翠娥渡过来的绝不是普通的真气,而是元气。
一下子输出这般量级的元气,骆铃知道即使剑妃子功力深厚也短时间恢复不来。
“好啦,别摇头了。你现在应该能调动些许真气,可以轻身行路,但不能与人动手。依你所说,我们已经完全被动,希望能够全身而退吧,今晚要是折了任何一人,就是我们亏了,和那些渣滓换不来的,既然能走就先走吧。不多说了,这东西我从两个蚂蚁身上得来,妹妹拿着防身,也能示警。”
郑翠娥收手站起,骆铃手中则多了两颗核桃大小的黝黑圆球。粗砺的手感,这东西拿在手中便能感觉到薄壳之内那危险晃动的内胆。
摇碎内胆,掷敌可杀。
如此用法的事物天底下不多,雷子便是了。
沙石在脚下喀拉作响,肉眼穿透夜幕的距离约莫只有十步,燕返剑反射着微弱的星光,被少女用来劈划探路,瓦解蛛网、刺藤、荆棘等天然路障。
骆铃小时候很怕独走夜路。
她想象丰富而敏感,黑暗又充满了未知,虽然尽量克制,但是寂静偏偏勾引着内心里的古怪念头。那时她夜里行路总是越走越快,心里一直默默念叨着光明快些出现,可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无法撼动,只是阴冷看着她的独角戏。到后来,就是廊间一个阴影,她也要牵着父亲的手才肯过去。
学剑有成,这份怯弱才渐渐褪去。
有了剑,她并未变得多么强大。但是有了剑,她的心灵就有了对话之物,自给自足,能够毫无惧意的站在任何存在之前。
站得住,就不怕。
所谓的凭依即是如此了。
剑即是她的凭依。
能否出剑?骆铃掂量了一下状态,
答案是可以。这就没问题了。
骆铃不去想出剑的高昂代价。既然尚有战力,她就要做点想做的事情。
不过要去那里找他?漆黑的岗上不时就有石头滚落,激溅起来的碎石子穿林打叶,若猝不及防闷头撞上个大块的,铁人也够受的。陆无归贴着石流的危险路径,向着乱石岗的顶端移动。
上坡的树林里忽然亮起了一朵火折子的苗焰,定在那里不动,十分醒目。
陆无归赶巧攫住一枚迸射的乱石,当做暗器打出。
火光熄灭,等待的人迎出林子。
离得近了,便看见此人头戴厚厚的毡帽,身穿棉袍,外罩狐裘,腿上套着保暖的绒毛裤子,足登一双牛皮重靴,秋夜微凉,可是这么一副装扮未免有点发烧坏了脑子的倾向,不过细细观察,这人口鼻真的透着森森寒气,倒也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这是陆无归自西北回返之后第一次见到王不破。咫尺距离,并肩而行,也能感受到一股冰沁的冷意,陆无归坦言说:“越来越糟,你能活过这个冬天?”
“找到个解决的法子,据说无量海莲月群岛天然生就着几处地火温泉,这边儿完事,我就出海碰碰运气,万一找着了,便熬得过去。”王不破搓着手说道。
“哦。”陆无归转问道:“这岗上种了吗?”
“哪有那么多的植株,给田中道设套就用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挑着紧要路段种下,不过运气不错,还染了个杨仪。”
“既然染了两个,那现在上面的是谁?远威的是否留了活口?”按照陆无归的逻辑,倘使田中道、杨仪都被试炼花染了,那两人结局便无法更改,只要有一两个杀手懂得借力打力,两把当胸抵刺的血剑岂有不蹦折之理。
“现在上边困着三个,红叶亭姓萧的有点手段,给染了的两个做了缓冲,要不,还真被疯狗们得手了。这个杨仪为啥不能动?怎地,还能把金盆洗手的骆千河惹出来不成?”
“你以为单单只有一个杨仪么。如果远威副盟主再加老盟主掌上明珠,都丧在这里,你说远威会是什么反应?”
“顺着你的意思,咱们还得看人下菜碟?那郑家的来头更大啊,四大世家的小娘们也不能动了?”王不破吹起须边的冰霜,看向陆无归的眼神就有些异样,言下之意仿佛在说:是你还念着露水之缘吧?
“蚁窝不与谁为敌,但谁若视我为寇仇,我亦同等待之。杜风他们是疯狗,你也是么?”
王不破被陆无归冷眉相对,讪讪而笑,但仍争执道:“是王的意思?若是王的意思,今夜为何放出这么多疯狗?”
陆无归冷冷看着瑟瑟之人道:“王不破,你脑袋就是一团冰渣,王的意思也是你能质疑的?不思其义,只究外相不放,你还是落个冻尸的下场比较好。”
王不破心底生寒,瞬间战栗的感觉尤胜经络之中驱之不散的冻气,适才陆无归分明对他动了杀机。王不破也是个机智聪明之辈,这般刺激还猜不出个缘由,那地火温泉疗伤之途真就不用去了。
这是?
这是清洗?
黑暗仿佛将山岗与天空溶成了一体,实则二者还是有着深浅之分,落在武者眼中,对比明显之处就是山巅那水平一线。
望着模糊能判的山头,听着清晰可辨的激斗声,郑翠娥按剑加速冲攀,她不再有意隐匿身形,甚至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
上方,墨汁渲透般的林子里,蓦然投下三道魅影。
郑翠娥长啸未止,背上剑出。
白鞘白柄的剑鞘,祭出的是芳华乍现的剑光。
女子鹊起突刺,娇躯凌空,衣袂飘飘,无凭无依,犹如黑暗中的舞者,然其手上锋锐不可阻格。一个杀手当空着剑,落地葫芦般滚落下山。
那山顶战局已入炽热之境,自觉分不到羹的大有人在,此时见有人自投罗网便忍不住杀心,虽然第一波三人试出了郑翠娥不同凡俗的高超剑术,但没有几个打退堂鼓,瞬时又有两个人从斜里杀出,横亘在郑翠娥上方。
山顶战局忽传一声刀鸣。
刀鸣听来袅袅尖尖,声线震颤冲霄,大约刀体遭到莫大力道打击,才会发出这般缭绕音色。
郑翠娥被杀手联手截下,听刀鸣知事危,心中也急,放声呼喊:“萧衍,无大碍吧?”
山颠没有回应,雄浑、沉劲的气劲不断激荡,间歇着砸下几块大小不一的滚石。
田中道疯了,恐怕难救。
杨仪处事不合情理,料想处境也不妙。
唯剩下一个萧衍能够帮衬,若梦中人也出了事故,今夜初探蚂蚁窝可谓一败涂地,连带围堵蚁窝之举也会告破,杀死杀伤十数个蚂蚁根本就赔不上本儿。战况是郑翠娥始料未及的糟糕,这让她如何给盟友答复,如何向家主交代!
四大世家家规代传,皆重赏罚,其中以方家为最,郑家次之,周、袁两家则相对宽松一些。
如果在这乱石岗失败了,回去之后面临什么样的处罚,郑翠娥心里基本有谱,大概不是一年期限的面壁静思就是被投到那个偏僻的家族分支担任教习。若仅是处罚也罢了,郑翠娥绝非受不了挫折郁气的女子,可是郑家的处罚还附带着降低资序的训诫。
资序排名绝对是世家弟子十分看重的东西。
前排顺位的家族候选继承人和普通子弟享受的资源、际遇、地位权利均是天差地别的,而第一顺位的准继承人又与前排顺位的候选人截然不同。目前郑家三代弟子资序第一的是风姿出尘的天才少女郑潭心,人如绰号,少女确如仙子般优雅难测,让其他人无法企及。郑翠娥不求一下子取得赶超郑潭心的丰功伟绩,她但求无过,只要稳定在前几顺位,有耐心的人总会等到机会。
她不能止步于此,否则所有的蓄势岂不都成了笑话?
那可是近十年的苦心啊。
山势至此登颠处变得尤为陡峭,乱石虚滑,寻常人一不留意就会失衡跌倒。郑翠娥心念笃定,奔行如履平地,手上剑式铺开,扩张的剑轨只折映着几溜寒芒,不见全貌,难猜剑式,而杀手攻过来也都是隐匿声息,杀招都是先慢后快,让人无法及时应对,双方险之又险中拼的便是谁更快、谁更准、谁更狠!
杀手极具威胁的一刀一剑划裂了郑翠娥的背上衣衫,而郑翠娥还以的颜色更是凌厉非常,后方追击的两名杀手各自痛嘶一声,再跟不上来。
拦在上方的杀手们似乎没有想到郑翠娥近身搏杀如此果决凶辣,两人居高临下的望着郑翠娥,守地利,不再妄攻。他们脚下踩的土石已属乱石岗的山巅。
这山巅十余丈方圆的场地,四周林木茂盛,中央相对空阔,点缀着四五株枯瘦树木以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嶙峋怪石。
此时黑暗的山颠有着一个奇怪的战局。
三人混战在一处,行成一个圈子,敌我不分双方,而是三方。田中道震颤飘忽的掌桥追击着杨仪,杨仪诡厉沉猛的拳势却在向萧衍倾泻,而萧衍一边奋力规避着杨仪的进攻,一边又巧妙限制田中道的出手。
这个战局之所以怪,就怪在萧衍的身上。
本来是田中道与杨仪一路蜿蜒激烈的死斗,数个想抢便宜的蚂蚁尝试着往上凑,结果大多像陷入风暴的船儿,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杀手如果不能成功把握时机,就只能成全对手了。
田中道与杨仪渐渐互创颇深,采摘时机眼看成熟之际,萧衍忽然插了进来。梦中人在旁也观察了一段时间,他起初打着强行拆开两人不死不休之局的算盘,但是田中道、杨仪根本接收不到他的心意。无奈之下,萧衍只好充作一个疏导的节点,承接来自田中道与杨仪的双重压力。虽说田中道、杨仪都不在巅峰状态,实力打了不少折扣,饶是如此,维持这个僵持局面也费尽了萧衍的心力。
萧衍先是一反性格,张扬凶狠的斩出数刀,攫来杨仪的杀性,完后就对杨仪只守不攻,攻击大多转向田中道,田中道依然视杨仪为头号死敌,萧衍的牵制性进攻便是相当于替杨仪防守。他不晓得两个疯魔的心理状态,出手十分拿捏,每一刀都得恰到好处,以免使这个微妙的战圈停滞。另外,萧衍仍需提防埋伏于暗处的杀手,无数个刺杀事例告诉他,忍到最后的杀手无一不是心机深沉的强人。这种深陷其中、作茧自缚的状态虽然艰难,却亦契合了他的武功路数,细碎迷离的刀光来回编织,如梦境般让人看不出穷尽。
堪堪接下突来的打击,刀颤如蜂翼震动,这种情况下,萧衍即使听见了郑翠娥的呼喊,也是没有办法分心回应的。
适才于山岗另一头投石问路之人也不掩藏行迹,伊裙摆飘飘,几步登入山巅,俯下身躯,又挑拣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在手上掂量抛动,稍作观察,女子便腰背后仰,单脚支地,像是祝祷的祭祀,执石之手向着夜空缓缓伸展出一个极限的弧度。这是蓄力,下一刻手臂就急速抡动。
脱手而出的石子堪比重弩轰击,威势绝伦。
又是一声不同寻常的刀鸣,扭人心弦。
刀鸣再次入耳,郑翠娥离山巅只有七步之遥,面前之敌仅有两名。剑妃子就待一鼓作气杀上山巅,此时变化突生。
两名严阵以待的杀手连声惨哼都没发出,就遭背后亮起的刀光劈中。刀光自一人肩部贯下,裂裆断腿之后斜挑飞起,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掉另一人上半节身子。惨烈的尸体泼下山岗,绘下两滩漆浊的颜色,血腥气味扑鼻钻脑,令人欲呕。
郑翠娥望着山巅上的斩杀蚂蚁的高大青年,面无喜色,反而阴沉似水。
高大青年刀尖斜指于地,雄姿俯视,微笑道:“郑女侠,可否不吝赐教一二?”
迈出的脚步顿住,血秽之物污了衣裙,郑翠娥依旧甜婉如常,也笑道:“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楚兄不会如此下作吧?”
楚项舞悠悠吟道:“大海辽阔,暗礁也无处不在。郑女侠也思量一下我们无量海的俗语。”
“有意思吗?”
“闯江湖,闯江湖。闯的不就是现在?”
“素无仇怨,楚兄卖个情面?”
“呵呵,素无仇怨?那么今夜结个梁子也好,纠葛这东西不在乎早晚。”
郑翠娥已将姿态放得极低,再低恐怕就得跪下了。她终于敛去笑容,足尖轻点,猫腰平掠。
楚项舞重心被牵引,连续侧步移动,攻击距离牢牢覆盖郑翠娥,青年双手举刀
,刀柄坠下的玉佩恰与发间银绳并齐,胳臂半遮脸庞,透出来的眼光灼灼,那刀尖更是缀着一点星光,颤动不休,虚指冥冥夜空。
郑翠娥拉扯着空当,实际上内心颇有疑惑。
楚项舞初入中原就挑翻郑家堡,究竟是何动机?
如果说只是为了切磋武艺,郑家堡的实力岂在这名无量海刀客的眼里,附近沿路州郡又怎缺少强门盛派,偏偏找上郑家堡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看上了郑家堡与世家的联系吧。
这厮一开始就打着世家的主意?
滔滔心绪如电,郑翠娥看见楚项舞不太常见的起刀式,不知怎地便被虚颤的刀尖吸引,紧接着她对上了一双眼睛,刀尖勾连的线条星光都在那眼眸中闪现、炸开,剑妃子看见的便不是黑暗的景象。
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错觉还是现实?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个星芒璀璨的明亮夜空。
转眼间群星聚集,一匹倒挂银河当头斩下!
心神被惑!
郑翠娥完全没有料到楚项舞走的是这个路数。但她能立时察觉过来,心智反应可算是极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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