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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8章 番外一千七十八 若初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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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律厅,蚂蚁窝唯一堪称中枢的地方。
    它设置在依山而建的山洞里,执律厅的格局十分简单,开辟出一间大堂,一间内室,仅此而已。山洞专门凿出两排风窗,透光引气,室内明朗又干爽,摆用的物件多为石质,这一点和地下蚁巢的风格异常相近。执律厅的差事乃是极好的,不过想到这里来讨生活,身份不是玄蚁甚至黑蚂蚁的话,那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执律厅登记蚂蚁的出入窝记录,发布公告,通缉刑罚,组织入窝试炼,虽然延伸的是蚁巢深处君王的意志,但权利已是极大,何况执律厅的玄蚁还负责整理审核蚂蚁的日常功绩,并提出分析意见,供常驻于此的黑蚂蚁填录功劳簿。
    执律厅外坐落着十步相对的两排长石椅,古山颂躺在石椅上仰头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对于他来讲,或许待会儿听到的传唤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顶,因为恶劣的信号在上次召用的时候就释放了。
    “小伙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劳薄就有跌入谷区的危险哦。”
    老人听来无比关切的言语却似恶魔的呢喃。
    联想到老者,古山颂就猛地翻身起来,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间,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从蚁窝擅自脱离的蚂蚁没一个有好下场,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财气杀人寇寿题。关于这个事件,古山颂不自觉的偷瞄了两眼对面的男女。那新进蚁窝的女人一直站着,倩姿玉立,而那个杀神,抱臂而坐,闭目养神。据传就是这个杀神处决了寇寿题!如果叛窝,能避过这种等级杀手的追杀吗?
    根本用不着吧?
    “古山颂。你可以进来了。”执律厅内响起玄蚁的传唤。
    古山颂摇摇脑袋,深吸气,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执律厅正常执序时共计十人。其中九名玄蚁大堂任事,门口的玄蚁负责传唤登记,内里四角则各有两位玄蚁办理事物。当古山颂进入时,八位办公的玄蚁或奋笔疾书,或审阅卷宗,或低头苦思,均头也不抬,只有门口那位给指了指。
    古山颂看着幽长的厅道尽头,黑漆的门板开出一道光亮的缝隙,松叶杀手本来稍有平复的心绪登时紧张。他步伐不停,再度调整着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门前。
    “穆前辈。”古山颂恭恭敬敬请一声安,然后轻轻推门进入。
    屋内没有任何变化。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书卷,笔架砚台,案尺白纸,壁灯炉钟等朴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计较四周石壁的话,看去就如大户人家的书房。
    老人正在阅览一摞厚大的书卷,此时翻书的手支起来又压下,示意来者坐下。
    古山颂正襟危坐,他在这个老人面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将出口的字句决定的是命运。
    “古山颂,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过的试炼?”
    听着老人沉沉的话语,古山颂心头发紧,赶忙称:“是。”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这七年的境况还是跟你细细的说吧。古山颂,你前四个年头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评定的最高等级达到丙级,不过仅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余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为戊级以下。古山颂,对于以上功绩,你可有补充的地方?”
    这是古山颂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整体评价。古山颂醉酒的身体热得发烫,心却是已经发凉。蚁窝的评定等级甲为最高,庚级最低,等级分为七个。这里的庚级评定是一个独立的消极评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评定实际上只有六个等级,而这些评定的差距相当大,有所谓一甲十年逸的夸张说法,戊级己级的评定拿的再多,也也无法有效的提高功劳簿排名。他颓废道:“没有。”
    老人合上书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来十分和蔼,只是透着微微倦容,老人闭目休息道:“那么遵循蚁窝惯例和蚁王意志,向你下达当期功劳薄任务。古山颂,你听好了。”
    古山颂轻咳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穆前辈,功劳薄的轮次如何排布,应该是按年计算吧,这么快又到我?”
    老人道:“功劳薄任务按人员轮次下发,次第衔接编号,不存在按年执行的说法。”
    古山颂很想大声质问排在我前面的是谁?他到了没?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紧接下来老人的话语让他忽然间希望复苏。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静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废掉四肢,限时九个月,即日算起。若无疑问,你可以走了。”
    古山颂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老人。
    岭南言家!
    不过,麟池?
    只是区区外池?而且是刺杀一个默默无闻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对岭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弃挣扎了。即使白追适时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帮他一次。然而,竟是这个不起眼的目标,难道还未跌至功劳簿的危险谷?尚有转圜余地?
    古山颂就像兴奋的浪涛冲到大脑一般随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绊到,飞撞上墙壁。剧烈的响动轻易传导至大厅,然而玄蚁们只当不见。杀手多是些个性鲜明的家伙,其中不乏情绪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诸武力解决问题的尽都命丧黄泉,内室虽小,却一点不缺乏血腥味。
    杀手的失态,老人只抬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古山颂躬身抱拳,退到执律厅大堂,寻玄蚁顺道做出窝的报备登记。他差的就是缓过来的一口气,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无忧数载。
    “时间?”
    “十天之内出窝。”
    “地点?”
    “保密。”
    古山颂交代着出窝事宜,面部表情已变得足够镇定,但是内心的震荡远未消除,所以也来不及分心观察被传唤召入的伊敌。
    女子莲步娉婷,目不斜视,也是直取内室。
    执律厅人流稀疏,往来人形单影只,断断续续,互相之间有意识的错开时间,杀手们一是保密行踪,二是不愿意做无谓的等待。
    秋风里,长石凳,这是一个越坐越冷的地方。
    都说执律厅前的等待才是蚁窝最严酷的刑罚,面对如此境况的高行天却始终面容平静。
    这段枯燥的时间里,古山颂,走进,走出。
    伊敌,走进,走出。
    这之后,一身寒气的王不破也匆匆来去。
    然后便是长达一个时辰的空白。期间不是没人来到执律厅附近,只是他们遥遥望见等待的高行天,便离去了。
    执律厅大堂的一名玄蚁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门口传唤处,轻声问道:“通禀了吗?”
    门口负责的玄蚁心里添堵,暗道这样的人物我敢轻易得罪么,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废话。”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几眼,摇头道:“看来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顺哦。”
    “傅俊,回去办你的事,添什么乱啊。”负责的玄蚁呵责着,正烦恼间,内室倏然传来撞钟响动,这名玄蚁心领神会,当即开口喊道:“高行天,请进厅!”
    内室静谧,老人埋首于书卷。闻见脚步声,他虽然不抬头,却侧耳聆听了一会,等到声音沉寂,老者开口道声:“请坐。”
    身姿笔挺的杀手则毫无反应。
    老人可能也习惯了高行天一贯的态度,蚂蚁里总有几个异类,他亦不以为意,只是仔细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记载。不过那愈来愈弥漫开来的杀气就像浑浊的水涡,实在是过于彰显,老人还是眯起眼睛给予回应,抬首道:“想杀我啊?呵呵,生这等意图不是一次两次了。年轻人讲究点涵养,好吗?你知不知道啊,有时我也给临时性的行为进行评定,功绩并不是功劳薄唯一的衡量标准。如果你是因为现在的境况遭遇,那么适当下调你的评定是个合适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贯的秉性。你这个人着实有点特殊,老夫坚持本来的判断,依旧给予你最高评价,这个评价范围囊括所有兵蚁。怎么样,是否想感谢我呢。”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杀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没有听到老人的褒扬。
    老人不以为意,反而兴致盎然道:“以前没问为什么,现在倒想听听理由。”
    高行天道:“杀手不允许未知数的存在。”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着脸,意思是说我吗?然后耸起肩膀,低下头,额头几乎贴到了书上,哈哈大笑起来,可失态也就是片刻功夫儿,老人渐渐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着高行天,认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说点实在话,不用担心我,老夫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多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不要树敌太多。”
    高行天的脸孔仿佛天生一张冰冷面具,掩藏了一切的窥视,那里看不到随时起灭的感情困扰,杀手完全不为谁的言语所动,所贯彻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当道:“我相信彻彻底底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有自己。不惹我的,我不惹他,谁要动我,我就先除了他。人生下来即是举世皆敌,脚下只有一条自我圆满的路,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功夫。还有,与其多一个伪善的朋友,反而不如多一个够格的仇敌。朋友指的路,有时候不一定有敌人给的准。”
    老人撇撇嘴,道:“信自己,没有错。但是过于清白,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点。做什么事都得亲自动手,你有那么多精力么?”
    高行天道:“那要看志向了。”
    “哦。”老人来了兴趣,支起下巴问道:“志向何方?”
    高行天眉心立起深长的刀般竖纹,选择了沉默。此时的他毕竟不是那个刚入窝那个落魄杀手了。
    “你不说,我亦有耳闻。话可以夸口而谈,但是真正去做,把它做成又是一码事。这里离传说中的武林圣地很近,高山仰止,情况如何,想必你也有所感受。我知你十分高傲,可是你连刺杀西北王都做不成,还想接近那个人?”
    “西北之事,换做蚁窝任何人,又有什么区别。”
    “哦,看来还是有生气啊,呵呵,说这区别嘛,当然有了,王与庶民的区别么。如果蚁王亲往,调动西北资源,全局摆布,耐心不懈,至少有三分的成功几率。”老人摇摇头,声音冷了一截,近乎严厉的批道:“再看看你,一头孤狼罢了。面对岑王身边的严密守卫,尽管百般琢磨千般推衍,却是束手无策,是不是半分机会都无?我没说错吧,否则你也不会知难而退,功劳薄上留下难以洗刷的败笔!”
    高行天眉心刀纹忽的便是一跳,然后却是慢慢舒张开来,浑身的森森杀意亦逐渐退去。西北之行他的确是望难生退,面对李纯一、郑潭心、苏艳邦三大高手贴身护卫,缺乏布置的高行天没有超过一成的机会,何况据说当时还有衣家的资深杀手潜藏伺伏,若是这般局面还要强行刺狩,无疑自投罗网。杀手善于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但是这种巅峰时刻并不意味着次次飞蛾扑火里去找,事实上能不能出手都有一个基准,此即杀手的直觉。应对什么,选择什么,避免什么,瞬间的应机判断极其重要,羽翼需要善养,否则怎能一飞冲天。于山中舍退走的时候,高行天已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惩处的是罚银还是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就行。蚁窝,他只当做个庇护所,在这个庇护所内占据一个什么位置,他还真没想过。
    何况,他的刀需要吗?
    这些人也未免太局限于当下的格局了。
    老人微笑道:“不想坐下聊聊?”
    高行天漠然道:“没有必要。有话直说即可。”
    老人肃声道:“高行天,现在的你还远远不够。想杀那个人你也得有资格才行。这个最低的限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高行天眉目低垂,所有表情石沉湖底,缓缓道:“走向北之路?”
    老人深注目光,希望看到一个真实的面目,然而得到的则是一个断然的反问句。
    “如果不呢?”
    “向北之路,可能也是条死路,前几代蚁王也未有成功者,不过除此之外,百分百的死路一条,而且是前路不通的死路,你会倒在连那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地方。”老人面容不再和睦,森厉的道:“西北的失败是个阻碍,但是我可以维持你的评定不减,可是老夫无法左右蚁王和蚁后的观感。蚁王先放一旁,说到底,还是要看桑玉蹑的态度。”
    高行天问道:“难道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么,为什么要做特殊对待?”
    “没什么深层的理由,只是因人而异。如果凡事千篇一律,何须我坐在功劳薄执笔这个位置上。”老人咧嘴笑道:“唉,年轻人要理解老家伙,人老了,就是喜欢看热闹。而且老了啊,明知年轻人不需要,就是忍不住强加给你们。我这么老了,一个人天天审查这些枯燥的卷宗记录,如果不能指手画脚一番,还有什么乐趣?”
    “……,听懂了。想操纵?想诱导?不过我劝你还是换一个人。高某习惯了现在的生存方式,绝不情愿变成一把任人提握的刀。资格之路?那条路或许确实存在,不过我怎么走,不用你来教。”高行天盯着老人,忽然跳转思路道:“穆孔,你对屈洒,什么态度?”
    当下局势微妙,老人的位置若有异动,影响难以预计。
    老人像是终于接到了预想的攻击,果然的采取了最漂亮的守势,他靠着椅背放松而坐,双手交错,坦然道:“老夫当然绝对效忠蚁王,甘为传声之筒,守御之盾,愿为信手拈来之笔,注目垂帘之纱,当年之言不虚,此刻之心不二。”蚂蚁大多是有着高度目的性与执行力的角色,除了偶在酒馆等娱乐场所抛掷光阴,打发一下紧张的神经,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会搜集情报,打磨技艺,未雨绸缪。因此,蚁窝小镇街道上很少见到漫无目的行者,没有人会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无所事事的游荡。
    此时日近薄暮,街道上却有着一个瘦瘦的身影。小路子今天着实体验了一把孤魂野鬼的感觉,他在街上踱了几十个来回还是下不了决心。看着眼前的门院,脑袋里头乱糟糟的,平日嬉皮笑脸的进去讨个指点,也是常事,不过揣着今天这般复杂的心绪,他还真不敢轻易迈进去。
    苦心搜集的信息究竟有没有价值?
    能说不能说?
    说出来的,对方会听吗?
    回忆以往接触,虽然不乏关怀与善意,但那张看似亲切的脸是否与蚁窝里到处可寻的渣滓一般,只是面上挂着的虚伪容妆?
    犹疑间他就缩在那人宅屋斜对口的角落里,抄手蹲着,像是一块木头。连他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木头,而且是一块死木头的时候,屁股忽然吃痛,竟是被人踢了一脚。
    小路子眉毛纠结,虽然生气,但是却懒得回头,果然就听身后人居高临下的说道:“没胆量的小杂碎,来来来,爷爷帮你一把。”
    衣领子瞬间紧勒,几乎喘不过气,脖子乍凉,就像是溜进了冰块,来者竟然拖着他便走。
    往哪走?
    斜对口!
    你奶奶的,这就过分了!
    小路子挣扎两下,无果,张嘴骂道:“王不破你个冻死鬼,赶快放开老子!你,你他娘的,快点!要不老子跟你没完!”
    王不破悠悠言道:“啥叫没完啊?小兔崽子,以往赢了你王大爷那么多银子,你王大爷说过什么嘛,你倒开始叫唤了,好个小恶人。”
    小路子憋了口气,然而不等他发作挣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院墙倒掠,风声灌耳,天旋地转。
    来不及想冻死鬼怎么这么大力量,甚至脏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倘若就这般横贯地面,绝对半天爬不起来。小路子全神贯注调整姿态,使出浑身解数,结果落地时还是一塌糊涂,手脚并用,像只猴子般连滚带爬三四丈远才卸掉力,脑袋更是差点一头拱上房门,迅速站起扑棱衣服的小路子简直火冒三丈,转头恶狠狠的瞪着慢慢走进院落的王不破。
    王不破不紧不慢走来,慈眉善目的道:“看,不就是做个决定嘛,很简单的,只不过需要有人在适当的时候推你一把而已。”
    这叫推?推你妹啊。
    咒骂之余,小路子暗忖若老子拥有媲美高行天那种层级的的武力,立马就把这个冻死鬼给斩了!
    跳脚的时候,背后的房门却是缓缓打开了。
    吱呀呀的声音入耳,小路子身躯僵了僵,出来的人是谁,并无疑问,这瞬间他的脑袋就像被冰水浇过,世界忽然起了变化。何为先何为后,纷乱尴尬境地,如何自处,顿然透彻。他就是那种九分机智但是十分急智的人,之所以能在蚁窝混到今天,全是因为其迥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力。
    小路子感知的特殊在于他并不完全依赖眼睛,眼耳鼻舌身意往往同时作用,一齐给予他异常深刻的反馈。后来无数次的事实证明,这种反馈是绝对值得信任的,据此作出的决定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现在,那种玄奥的感觉又来了。
    背后推开房门的必定是屋宅的主人,陆无归。小路子虽然看不到,但是血蚁的意象刹那投影进来。
    往日陆无归给人什么感觉?
    大约就像天边懒洋洋去留无意的一朵云,或者地上舒曼曼自在无碍的一棵树吧,看出什么欲望,也不爱争斗。
    血蚁虽然年轻,但是情绪圆融绝少显露停滞的一端。这既是所谓的气量,对上这种人,如果你跟不上对方的气量心胸,那就永远不捉不到对方的想法思绪。换种说法,即是对方想让你信什么,那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而如今这云似乎不飘逸,这树仿佛不宁静。
    因为什么?
    是什么山雨欲来?又是什么风满了楼?
    小路子却不敢继续窥探,再略微深入,很可能产生气机相锁的情况。
    那就犯了大忌。
    小路子收回望向王不破的嫌恶眼神,缓缓转身,表情恢复了自然与生动,他对上负手而立的年轻血蚁,挠着头皮,嘻嘻笑道:“陆爷,小路子给您请安。”
    陆无归“哦”了一声,温和的道:“找我有事?”
    小路子有点赧然道:“新开了个赌局,想找陆爷给捧个场。”
    陆无归视线穿过小路子,坦然问道:“什么赌局?”
    “赌高行天何时成为血蚁。一个月之内晋级?一年之内晋级?以及两者皆否。陆爷是否有兴趣投一注?”
    “高兄何时晋级血蚁?就赌这个么?这对高兄简直是一种侮辱啊。”
    小路子接不上话,轻咳几声,讪讪然。
    陆无归拍拍小路子肩膀,顺势帮着掸去灰尘,微笑道:“想要我投注,那就要换个吸引人的赌局。”
    小路子眼珠转动,嘿声道:“陆爷给指条生财的路?”
    陆无归正色道:“不如赌高兄会不会是下一个王。”
    小路子长吸一口气,傻掉了。从抛出赌局的一刻,他就选择了闭口不言,形势是他看不透的。这种局面下,能张嘴说些什么?自认为有价值的那些东西,说出来很可能不值一提。讯息并不适合卖给聪明人,交易的代价太高了。在陆无归这里,还是做原来的自己最保险。起码陆无归向无恶意,如果贸然贴近,反而显得居心叵测。小路子拍拍自己的脸蛋,赔笑道:“陆爷,这个赌局谁敢开呐,小路子的脖颈儿太细,扛不住啊。”
    陆无归笑道:“屋里有茶,饮上一杯?”
    小路子不敢正视陆无归,那股隐约迫人的压力依旧存在,而后边王不破已经凑了上来。此地?呵呵,哼哼,再多留一会,恐怕就揣不住几多勾曲的心思了,于是寻个借口便告辞。
    陆无归的目光没在小路子的背影上过多投注。
    他,意兴萧索。
    王不破行至跟前,看似无意的道:“天色已晚,庭院未扫?”
    陆无归闻言,不由得失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别人家庭院?”
    王不破双手交错笼在袖子中,摇晃脑袋,却有点点霜花从眉间掉下来,他也想笑,但是笑不出,表情到了一半僵住,王不破于说不出的古怪中抛出问句:“就那么明显么?”
    陆无归凝神打量一番,侧侧身,引手做礼,道:“屋内一叙?”
    屋子整洁干净,一如捧在手心的白瓷茶杯。
    王不破感受着热茶恰到好处的舒服温度,喃喃道:“我状态如何?”
    陆无归并未认真审视,甚至都没正眼看过去,只答了一个无情的词语:“病入膏肓。”
    闻言,王不破阴郁面容倒有几分舒展,他缓缓道:“那就不是我的错判了,一直以来,疑神疑鬼,竟存了几分心存侥幸的可悲念头。”
    “琢磨着出海?”
    “是啊,还能怎样?只有这一条路啦。路线寻好,舟楫备下,今夜就出窝。”
    “这时候倒是急切了。即使你能寻到莲月群岛的天生地火温泉,就能解决问题?除非一直泡在地火温泉中苟延残喘。”陆无归抿了一口茶,看着对面呼寒呵霜的辛苦模样,便转了口气,讽道:“哦,那样似乎也不错,毕竟保得一条残命,多活几年。”
    王不破涩声道:“祛除这一身寒气,完全根治的法子倒是有几种。不过这些法子都需要一个……,嘿嘿,一个能够彻底压制冰血暴寒气的内家高手!当初受伤,还任性逞强,没有及时医治调理,导致后来寒气多次复发,伤势几不可控。现今,不借助外力,已经完全抵御不住。要说当世功力稳压过雪山老祖一头的人物,有是有的,但是太少了,而且那个层级的人物也离我太远,我就是变作一只狗,伏贴上去跪舔,亦不会有人垂顾一眼。”
    陆无归默然片刻,方道:“我帮不了你。”
    “我不是来找你做这个的,此番只是留个消息,以备后事。你知我生机程度,如果此后我渺无音讯,那必然是迈不过这道险坎,冰死于沧海荒岛了,窝里不必兴师动众,非要寻个究竟。”王不破眯着眼睛,慢慢嘬着茶汤,轻笑道:“说实话,这次出窝若真能觅得一线生机,那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就借地火维持几年自在光景,逍遥无虑,窝里要是看不下去,大可叫人来取我首级。呃,不要发作,我的话还没说完。将死之人的大实话,你要不要听?”
    “……”
    “陆无归,不要笑话别人了。的确,我是个可怜的冻死鬼。不过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如果没有变通,你觉得你能活过这个冬天么?”
    陆无归并没有因为这句危言耸听的话而产生情绪波动,他提起茶壶,将各自杯盏斟满,缓缓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王不破瞪眼过去,明显不信的道:“你会坐以待毙?”
    陆无归没有否定危机的存在,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不破道:“高行天那边儿,最近真没什么动静?你毕竟是他的接引人,还是存在合作空间的。高行天若成功跻身血蚁之列,你的境遇也不会这么艰难。白追、霍离生这次刺狩如果收获丰硕,必会挟着大势余威向你发难,说真的,要我是那两位,早几年就对你暗地下手了,绝不会给你任何成长的机会。不过怕是谁也没有想到,你一直韬光养晦,不温不火,就等待着一鸣惊人的机会。这么多看走眼、看不透的人。或许,只有桑玉蹑是个例外?哼,当初她选择你,一群蠢货都认为桑玉蹑空闺春深,寂寞难耐,只为寻个男宠罢了。其实这个女人的眼睛才真是毒辣!”
    “桑后当然目光远长,巾帼不让须眉。”
    “嘿嘿,也是,也是,也是啊。”王不破的声音低沉下去,然而深沉乃至阴暗的情绪却掺了进来,他怨怼道:“因为我就是那么多蠢货中的一个。但我还是要问,陆无归!做桑玉蹑入幕之宾的滋味如何啊?那个骚婊怎么个叫法?”
    陆无归剑眉一挑,不过看着王不破因为生命力即将凝冻而迫出来的放肆与狞恶,摇了摇头,叹道:“你似乎忘记了桑后原本的姓氏,那不过是个仪式,这个话题就到此,适可而止吧。”
    王不破充满期待的眼神并未黯淡,发出讥笑,道:“哈!这个骚婊改名换姓,蚁窝九成九的人对她的来历不清楚,可不包括我。她那个族姓禀赋卓异,男性炼麟挂甲,天魔护体;女性则是个个尤物,善蛊能巫……”
    “王不破!”陆无归沉声打断道:“你自觉将死,行事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只是你有话尽可对他人讲,不要逼我杀你。”
    王不破面对凸显的杀气,倒是住了嘴,抿了两口茶,方道:“说说我的惨痛教训,只为给你提个醒罢了,没有丁点别的意思。我到了这个程度,不可能再怀有什么心思,一切都不可能了。”
    王不破与蚁后桑玉蹑之间的纠葛,陆无归多有听闻。王不破江洋大盗的出身,但是武功根底极为扎实,再加性格狡黠多谋,一度身边也响起血蚁的呼声。可惜他打错算盘,为了讨好桑玉蹑,竟然打上雪仙子的主意,结果不知被人设套还是运气着实糟透,恰巧撞上回返的雪山老祖,遭雪山派独门奇功冰血暴重创,野心破碎于大雪山山神庙前。多年内伤折磨下来,王不破的能力亦从巅峰滑落,贪婪爱慕都化作了刻骨怨恨。只不过那一位佳人高高在上,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儿。是了,这样才最可恨。你把一切都赌上了,对方却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可是,又能怎样呢。
    陆无归低头看茶,静默不语。此时该回应些什么?说声谢谢去讽刺?
    王不破也沉寂了一会儿,然后才试探着道:“陆无归,帮个忙吧。”
    陆无归低垂的眼皮缓缓抬起,道:“有话直说。”
    “能送一程吗?”
    “……,窝规说不结党,却未禁止私相雇佣。只不过,我陆无归是杀手不是保镖,护送这种事我没有兴趣。”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王不破清清嗓子,咳出的痰液分明带着碎碎冰渣,瑟瑟中仍不紧不慢的道:“这几年我主持的联络点不止西北那几处,除了为窝里尽心之外,我还有所旁顾。资源人脉精心累积,即使拼凑不成一张完整成熟的网络,就效用性来讲也差不多了。这网网不出太深的淤泥,但是于江湖中捞出些杂鱼烂草,一点问题没有。我愿将其和盘托出,不知你意如何?”
    情报永远是杀手最需要的东西,没有之一。失去情报渠道的杀手就是瞎子。将一个独立于蚁窝之外的情报网纳入囊中,这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与意义,不言自明。
    王不破紧盯着陆无归的眼睛。
    年轻的血蚁神色无异,却也陷入一阵静思。
    大约三口茶的时间,陆无归忽然开口道:“对不起,我拒绝。”
    王不破难掩失望之色,不甘心的解释道:“情报网认信物不认人,一旦易手,绝对就是你的。”
    陆无归摇摇头,道:“该拿到的东西我一向能拿到手,只是你这物品藏得太深,究竟有益还是有害,无法查验。来历不明的,我从来不收。”
    王不破愣了愣,喃喃道:“来历不明吗?”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关乎信任与否的问题。没有信任做基础,所有的交换都只是投机,而不能称为买卖。
    陆无归显然不是一个喜欢投机的人。
    王不破放下茶杯,搓揉着眼睛站起,体内冰寒愈甚,这个动作就越频繁,他喟息道:“就此别过?”
    陆无归扬眉注意到王不破的动作,却也不抬头,只淡淡回道:“一路走好。”
    “有件事,你大可放心。”王不破已经走出门外,忽然回头笑道:“我跟焦县县衙那边熟悉的几个官吏通了气,让他们尽快联系逝者门派与家属,那几具尸首兹事体大,万万尊重遗体,尤其那具女体,定要盯紧了那些粗鄙的下属,丑恶的潜规陋俗概不可用。”夜色笼罩四野。
    地处小镇地底的蚁巢,却是夜色也抵达不了的深邃秘境。这个地下洞窟体系庞大,屋室、试炼场、仓储室、通风通水管道、陷阱机关,应有尽有,堪称黑暗之中的宏伟宫殿。由于危机感的促使,蚁巢自蚂蚁窝兴起之际就没有停止过扩建与增筑,现在的规模已经大大超出了当初的设计。而蚁巢延伸出的密道更是四通八达,异常复杂,以迷宫来形容也不为过,即使是作为蚁王权利象征的黑蚂蚁也不能掌握其间的完整情况。蚁巢才是蚂蚁窝的立足之根本,地上的小镇与之相比,其实算不得什么。
    此时,蚁巢密道的其中一处,悄然打开。
    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从地底密道走出,老者先是看看天上的星斗,然后瞄了一眼对面的半山庭居,就寻了石阶,拾步而上。
    夜深人静,脚步哒哒,仿佛声声盘旋不停的自问自答。登山的老者没有掩藏行迹,不多时,就有一个蒙面黑衣人从树冠飘下。黑衣人显然已经确定了老者的身份,异常恭敬的立于石阶外侧,请示道:“穆老,可需要通秉一声?”
    穆孔道:“这么晚了,也是急事逼迫,所以仓促了,当然需要通秉蚁后,有劳。”
    黑衣人颔首,拍拍手掌,空山震响,即时远处的石阶道路就有灯火依次亮起。黑衣人伸手一引,低首道:“穆老,请。”
    穆孔注目黑衣人,打量一番,微笑道:“张栩,我把你放到这里闲置约束,你倒是磨砺得不错。说不定那天得蚁后青眼相加,顷刻间飞云直上,前程无量啊。”
    黑衣人愈发压低了年轻的面孔,只应道:“不敢。”
    穆孔呵呵两声。
    黑蚂蚁是专供蚁王驱使的精英,一旦加入这个队列,就分得蚁王权威,使人敬畏,却也注定与血蚁之途无缘。黑蚂蚁有几个年轻人才能卓越,潜力很大,穆孔根据特点分别赋予了不同的机遇,穆孔对这几个是一直关注的,张栩便是其一。
    此际老人也不多言,不紧不慢的爬起石梯。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半山庭居已近在眼前。
    庭居大门敞开,内里布景一览无余。只见院落挂着两排灯笼,照得松柏花圃火光通明,砖石铺砌的路径直通正间,室内略微幽暗,但亦有华簇吊灯垂落床前,因时间无多,数十只灯盏才亮起了七八盏小蜡,侧卧榻上的华衣女子正一手牵着火线,悠悠然陆续挑引,彤彤烛焰里,美丽容颜慵懒迷离,难以捉摸。
    穆孔进到屋内,先叹一声气,道:“不得不说句心里话,真是委屈蚁后了。”
    桑玉蹑展颜一笑,柔声道:“穆老年轻时必是个多情种子,真是会哄人,关心人,体谅人,字字说进奴家心里。这凄凉的地儿啊,奴家连个伴儿都没有,屈洒又终日守在蚁巢里,有话都不知道跟谁说呢。”
    穆孔略微俯身道:“王虽然权利无上,但只掌控现在,您可指引蚁窝未来之路。”
    桑玉蹑仰面而笑,灯焰下雪颈玉肤,发丝如瀑,她抿嘴道:“蚁窝之事,我不说话的,我就在一边看看而已。”
    穆孔立即道:“关键大事应该商量着办。蚁后能说上话的地方,谁也插不了嘴,您拥有的权利难以估量。不仅是我,王也对您由衷尊重。”
    “哦?商量着办?听着新鲜。”桑玉蹑媚眼轻抛,温声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亲自来商量商量呢,非要隔着一层,留下许多猜测的意思。我前几日见他,他不肯说,现在又弄这般玄虚?穆老,不是奴家口无遮拦,我现在明白的讲啦,他总有着不服输的劲头,不轻易放弃,可事实摆在那里,败了就是败了,若是还把心思放在崖顶,实属不智。”
    穆孔面目愈发慈和,眯眼道:“这话,您对着蚁王是绝说不出的吧。”
    “听不进去,我才懒得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何必枉费唇舌呢。”
    “王者,总是孤独的。”
    “立足之地不同,想法不同。不过都是一心为了蚁窝,这个宗旨我和他都不会变,因此有时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中听中意,但我并不忌讳所执着之事。”
    “这个自然。呃……,王有句原话让我转达。”穆孔低眉顺目的道:“王说,其实可以等的。”
    桑玉蹑沉静了片刻,认真思考的面容显出几分少有的端庄淑丽,她想了一会,蛊惑的笑意又浮现在唇角,幽幽道:“谁都可以等,就他不能等。看见没,有的人明摆着搅浑进来,但没抓到把柄之前,按规矩我们还得听之任之。人多了,就有了人心所向,若要维持,人心不能失。可是这虚无飘渺的东西有什么用,我们要做满口道义的名门正派么?等下去,被动应局就是等死嘛。穆老,请你也转告声,就说蹑儿有心里话想说,不知他愿不愿听?能不能上来听?”
    穆孔当然不会把这番话单纯理解为对于屈洒的怨念,即使屈洒本轮御敌筹划只和陆无归、高行天商议,出人意料的将桑玉蹑排除在外。然而不管是考虑过去的牢固羁绊,还是分析现在的微妙形势,穆孔都猜不出王与后有翻脸的理由,起码他知道屈洒非常有诚意,只是事实既生,让他这个中间人很不好做,只好陈述:“现在天下局势风云难料,是要反思。如蚁后所言,铺得太开,反而暴露了虚实,也容易被渗透腐蚀,是收还是扩,貌似还是应该收缩一下,在这一点上王与您并无二致。至于怎么收,有些事已经着手去做,比如剔除掉无用的枝桠,整肃松弛的窝规。前段时间,裁撤掉了大部分工蚁职位,今后功劳薄的口子也会越收越紧,逐步清理不适于蚁窝的平庸之辈,而在某些紧急事宜上,也可以采取大浪淘沙的手段,昨日便是例子。”
    “哦,大浪淘沙,是这样啊,那我做的小小实验,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蚁后试炼花这一手棋,别出机抒,乃神来之笔,实战效用堪称惊喜。其实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具体剂量、法子,能不能予我一份?”
    “呵呵,我让张栩整理着呢,明天就传给穆老一份,后续开发还得穆老全权操持,这花毒经过多年数次试炼的观察,其实早该拿出来用了。哎呀,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了,穆老想转移话题吗?”
    穆孔正色道:“试炼花培育已有十载,特别适合蚁镇周边这种地理环境,如果制成雾剂,施放者辅以抗药,杀伤效应无法估量,大大提升蚁窝战力。田中道,杨仪,身经百战,成名已久,绝非轻予之辈,像这种高手,竟也被逼到死路上去,此花毒当真可怕,这谈的是蚁窝大事,怎么能算旁枝末节呢。”
    桑玉蹑玉靥满是笑意,摇头道:“这次还是外敌不知,所以才着了道呢。”
    “只要谨守秘密,此花一时不为外人所知悉,便可作为杀手锏,出其不意,抢夺先机。”
    桑玉蹑挑灯般又起个话头,问道:“驿站那边呢?”
    “自然鸟兽散,不过有些跟着起哄的小门小派是不是要惩治一下?”
    “问屈洒。”
    “明月府、远威镖盟等势力的动向,重点关注一下?”
    “问屈洒。”
    虽然被简单甚至有点不耐烦的回应打发,但穆孔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低首自说自话般的陈述道:“有件关于言家的私事,涉及功劳薄,已经安排了出去,您要不要听听?”
    “我说穆老啊,言家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听?”
    “……”
    “月亮杀手的消息尽快散出去,一点一滴说清楚,没有必要替人背锅。”
    “蚁后思虑的是,这是要紧事,已经去办了,不仅月亮杀手,一切和蚁窝没有干系的,都得撇清。”
    桑玉蹑点点头,她紫唇轻启,挑燃了最后一盏吊灯的烛火,悠然问询道:“近期功劳薄,血蚁孰前孰后啊?”
    “当前次序,依次为陆无归,白追,霍离生。陆无归凭借着两次西北之行,功绩卓越,目前跃升至第一位。其后才是白追,霍离生。要说这两位出去也有些时日,可是不见逸闻,可能两人所谋深远,还在潜伏,所以暂无反馈消息吧。”
    满簇灯火在桑玉蹑眼眸中交相辉映,有片刻的恍然,不过伊刹那间还是调整了心绪,她挥灭燃信,挑放帘幕,慵懒翻个身子却依旧支颌侧卧,只留下一个惊心动魄的优美背影,以困意绵绵的声音问道:“清理行动完结了吗?”
    “基本收拾干净,来犯者的存亡情况初步掌握,不过我方人员的清点还需要点儿时间。”穆孔低首应答完毕,久不见回复,便老眼微抬,瞥见榻上光景,知机的退后两步,道:“不耽误蚁后休息,老朽这便去和张栩商议试炼花一事。”
    桑玉蹑摆手示意,显是倦乏难当。
    穆孔慢慢退出房间,悄无声息。老人从光亮的庭院走向昏暗的石径,一路思维也在不停转换,阶梯旁边的灯火早已熄灭,穆孔也逐渐融入了杀手喜爱的黑暗里,这个时候才哈出一口气。
    屈洒和桑玉蹑之间那个模糊的结,老辣如他,依稀是摸到了。
    值得这两位重视,又不能明白通过中间人言道的,并且似乎各有立场的,只有血蚁之事。
    此事避无可避,但穆孔不想太早介入这个层次的纠葛。
    在他看来,争来争去全无意义。
    只要屈洒还在位置一天,那么无论谁胜出,都打不破现下蚁窝的权力架构,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
    时间一长,新的血蚁还会诞生,新的争斗还将继续。
    所以啊,又有什么意思?
    明智之举是低调克制,坐山观虎斗。
    穆孔作为蚁窝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他对屈洒的健康状况有着清醒的判断。
    撑不下去了?随时都可能剑伤爆发丧命?
    开玩笑。
    绷带下的剑伤固然惨烈异常,堪称断崖残垣。换做其他人,早就死个十成十。可是穆孔心中坚定不移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自己老朽死掉,屈洒也能依旧趺坐在蚁巢的石台上,幽眼如梦。
    屈洒的确十分辛苦,然而最艰难的时刻已经奇迹般撑了过去,当下不强行发力,打破努力维持的平衡,那么屈洒几乎和常人没什么两样。穆孔甚至推测屈洒状态好的时候,施展些过往的手段也并不是不可以。
    那么,明明可以……
    呵呵,却是谁推起一波狂澜,引发的这无谓的反应。
    穆孔想到这,拍了拍脑袋,取消了代入感。
    不要深入琢磨,弄清楚不如装糊涂。
    “夜凉似水,陈仓烂谷,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老人最后只能抬头看看星,无奈的感慨一句。清晨。
    某人就像一阵狂风,奔跑着冲进了焦县城门。
    老迈的守卫打着盹,一无所察。
    片刻之后车马进入,守卫才睁开惺忪的眼睛。
    只见陆陆续续约有近二十骑涌入了城门,居于队伍中心位置的是一辆漆黑马车,这些人大部分身穿白衣丧服,风尘仆仆,面色凄凄。
    这奔丧的阵势好大!
    老守卫看着这拨人高头大马,上好的衣料、精壮的体魄,就知道招惹不起,索性闭上了眼睛,只当看不见。然而却有一把洪厚透亮的嗓音传过来,“嘿,把门的,这县城的往生室在那里?”
    躲不过的老守卫挠挠头,眼巴巴的看着青年骑手,答道:“啥东西?往生室?哦,哦,哦,你是说殓尸房吧,你们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头走,看见个米铺就右拐,约莫百十丈外就到县衙啦,到时你左右瞅瞅就能找着个棺材铺,殓尸房就在棺材铺子的对面。”
    “谢了。”
    骑手随手抛下一袋铜钱,引马先行,同时向后方队伍吆喝道:“没错,速速跟上盖镖头。”
    焦县是个小县镇,人口稀少,丧葬之事并不频繁,虽然只有一个棺材铺,平日里也是比较冷清的。如今棺材铺门前的岔口却驻留着不少扛刀佩剑的江湖客,这些不速之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着殓尸房的入口,窃窃私语。
    棺材铺老板李仲靠着门框,琢磨着今天能有几个生意上门。
    在他眼中,这些江湖客明显就是来索尸的。
    李仲知道最近这片地界乱糟糟的,不过鱼目混杂的江湖客路过焦县,不仅带来紧张的气息,也带给焦县平民带来了不少获利的机会。
    打打杀杀,不就是给俺送钱的么?
    李仲之所以这般大胆联想,完全因为近些年来江湖势力的收敛。当下太平盛世,平民只要墨守本分,保持基本的敬畏,光脚自然不惧怕穿鞋的。他现在恼火的对象倒是守卫森严的殓尸房大门。
    十五名差役,几乎是焦县全部的警备力量。差役们手执长棍,分成两列,对峙四周游荡数倍于己的江湖人,仍旧摆出了官府的威严气场。领队的谭捕头坐在门口一张旧木桌上,晃荡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经过了昨天一整天的对峙,谭捕头心头绷紧的弦儿早就松懈下来。
    事实证明这帮江湖客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王法、道理摆下,他们也得乖乖遵从。
    只是这种枯燥的等待有些无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上面能否拿出个像样的解决章程。
    谭捕头四处打量一番,招招手。一个差役便俯首帖耳过来。谭捕头低声嘱咐道:“这里面,有些人已经不吃不喝的站了一天一夜,毕竟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再怎么忍,渐渐脾气也会上来。可如今这事儿上头给定死了,不许开一丁点的口子,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样,你去县衙找主薄,问问能不能给这些江湖中人提供点饮食,我看报上旗号的大都是名门正派出身,以礼相待也好些,还非把人逼急了不成。”
    谭捕头为人做事,焦县的差役都是敬佩的,这个差役拄着棍棒就听得头头是道,正欲照办,谭捕头却拉了他一下,示意道:“等等。”
    看远处,就有一条汉子飞奔而来。
    此人直奔殓尸房,离得近了,看得清这竟是个身穿孝服的独臂剑客。
    四周人的眼光都聚焦过来。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一眼就认出了独臂剑客的身份。虽然自家情况也是个悲剧,但是逢见这一幕,某些人即使面上绷得紧,内心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谭捕头从桌子上蹦下来,整束一下衣服,拱了拱手,道:“壮士且住,报个名号?”
    独臂剑客只差三四步就会挤进差役堆里,闻言他顿住脚步,眼皮上抬,露出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眸,嗓音嘶哑道:“远威镖局,盖幽。”
    谭捕头倒抽一口凉气。
    嘿!正主儿!
    背后殓尸房停着搜寻到的三十多具尸首,其中标注着远威镖局身份的,也就两具,可这两具尸首却是最烫手的冤魂。青州那些蛮不讲理的军棍们推卸起责任来,真是一干二净,而且蛮横霸道,丝毫不讲道理。
    越境,拿人,然后就撂个烂摊子!
    如何收拾?
    谭捕头在做捕头之前,教过书,卖过字画,算是焦县有学问有涵养的人物,但是少有人知道他更早年也是混过江湖的。武林之事,谭捕头还是了解得比较通透的。类似远威镖盟这般镖行巨头,丧了一个副盟主就已经不得了了,何况还搭上了千金独苗!
    “原来是盖大镖头,谭某久仰镖头大名。盖大镖头风尘仆仆,所欲何事?”
    “我盟大小姐和杨副盟主于此间不幸蒙难,特来迎回。这位捕头,可否通融通融?”
    谭捕头听得盖幽沉抑沙哑的嗓音也是同情,但他只能铁面回道:“上头有令,此案尚未查结,所有尸首不得轻动,探视也一律杜绝。盖大镖头,您看看,这儿周围都是和您差不多情况的侠客,没有一个得了允许,都在等上头发话呢。要不您也等等?一旦上面传来丁点消息,我谭某第一个通知大镖头。”
    “等?等到什么时候?”
    “在下也只能说个等字,具体期限没法给大镖头。”
    “噢,这样啊。”盖幽忽然怒瞪双目,一改低沉的语音,呵斥道:“既然做不了主,那就给我滚开!”
    一众差役都吓了一跳,不想这个蓬发红眼的独臂剑客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恶语,四周江湖人也听出了点热闹,慢慢就有人凑过来。
    谭捕头见状紧皱眉头,心中虽然不悦但面上仍和气的说道:“盖大镖头,稍安勿躁。”
    盖幽冷冷道:“远威镖盟不通过你们焦县官府追索元凶,我们撤回一切需索,如果涉及文书交接,稍后自会有人前来处理。我们只要人!要人懂吗?这位捕头,我现在问你,你给还是不给?”
    谭捕头注意到四周开始骚动,但只能顶着压力,正色道:“盖大镖头!这是几十条人命的大案,牵连甚广,不是大镖头一句话说撤就撤的。当然,远威镖盟若提出合理的诉求,我会如实禀告县令大人。”
    盖幽冷哼一声,大步前迈。
    久经杀阵的剑客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逼得人多势众的差役们心下没底,纷纷后退,只有谭捕头扔挡在原地。盖幽一把揪住谭捕头的衣领,怒道:“滚。”
    谭捕头张口还欲说,却是大力涌来,整个人竟被甩到丈许之外,险些一屁股坐倒。
    众差役见手脚硬朗的谭捕头都这般不堪一击,更加慌张,不敢动手阻拦。此时,他们才清楚的意识到武林高手和平民之间存在多大的差距,这个鸿沟根本是无法跨越的。联想背后殓尸房里的三十余具尸体,这些差役就要作鸟兽散。
    “住手!”
    “盖幽!”
    制止的呼喝相继传来,两个声音大约间隔了三个拍掌的时间。
    盖幽对第一声“住手”置若罔闻,只是听到第二个直呼名讳的喝止,才咬了牙关,扭转身去。
    车队到了。
    盖幽对远威镖盟车队的抵达并不意外,他本就是于城外下马,先行一步。
    然而还有一男一女和车队同时抵达,这两人驾马而出,观其样貌,女人身材娇小,白净可人,是个面带笑靥的美人,超前此女一个马头的则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男子吏员打扮,右手握着满纸文书,高高举起,接着大声喊话:“大侠,大侠,大侠且慢啊!我乃焦县主薄,大侠还有诸位侠客听我一言!”
    盖幽没有继续行动。
    影响他的不是那个官吏的言辞。
    远威镖盟车队居于前列的青年骑手做了缓和的手势。
    青年骑手名唤张鹏,算来还不到二十四岁的年纪,算来是远威最年轻的金牌镖师,前途远大,但论起资历却是不及盖幽,盖幽遵从的是中间黑色马车。
    远威镖盟第一副盟主,有金镖玉刀之称的谢守辛就坐在黑色马车的车夫位置。其人还真就一身车夫打扮,不见分毫做派,上臂扎着黑色的丝带,手上轻轻勒住车马,安静的看着场中,不知晓内情的根本不知道这位就是当下远威镖盟的掌舵手。
    焦县主薄驰马街道当中,环顾一圈,见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便高声喊道:“前日夜间,折羽山夕照溪方向突发重大命案,驿站焚毁,尸横遍野。我县与青州兵勇合力侦办此案,目前共计搜检到尸体三十四具,嫌疑人犯若干,人犯已由青州北华方面押走,待审。现在我县手中掌握的证据就是这些殓尸房中的尸首,因为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处置。我看各位在场基本都是江湖道上的大侠,江湖自有江湖规矩,等闲律法也约束不了你们,而且各位大侠在此等候良久,不生事端,也算给我们焦县脸面,诸位所求无非是告慰同门在天之灵,索要尸身,妥善安葬。这一点,我十分明白,因此县里与郑世家的郑仙子认真协商,最后划下一条道,意在解决当前困境。”
    闻得这番发言,四周的人群更加聚拢。
    焦县主薄翻身下马,扬着手上盖了焦县县令印章的文书,喊:“诸位只要在这文书上签字押印,便可提尸,立即生效。”
    “喂,可别说的那么简单,你那文书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就有人疑问。
    焦县主薄伸手一引,嘿嘿道:“郑仙子,这个就请你来解释吧。”
    郑翠娥微笑回应,然后从容说道:“小女子姓郑,名翠娥,不是什么仙子,只是郑世家一个无名之辈罢了。我有一说一,不讲那么些虚的,前夜说是私斗命案,其实因为涉及蚂蚁窝这等敏感所在,官府难以管制,主薄大人也不能公开表述罢了,其中曲折诸侠心中各自有数。此役小女子也有参与,无奈能力低微,眼见群雄受挫于暗恶之地,心甚痛,当下更不忍见英雄尸骨弃曝于泥台,念之真如刀剑悬额。这个事件如果通过官府渠道层层上报,虽然最后也会有朝廷批文下来,但解决起来怕是等到明年的临冬也难有个回音。因此翠娥忝为诸君代表与焦县县令商定这么一条下策。文书写的很明了,主要表明前夜发生的命案纯属江湖私斗,不针对官府,不涉及平民,生死有命,后果自负,一经签字画押将永不申诉公堂。我想在场的,都是江湖儿女,有些事情如何处理,大家再清楚不过了。小女子话不多说,总之,愿意签这个文书的,现在就可以找主薄大人约定。”
    “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诸君不见主薄大人佩着焦县官印。”
    焦县主薄亦威严道:“县令大人赐印,令我全权办理此间事宜,官府说话不讲空的,白纸黑字,一印落下,胜过九鼎!不过签字押印的诸位大侠需要证明出身门派。”
    全场噪然,无人不意动。
    这个临时解决方案直击要点,从心底来讲,在场江湖人没有谁指望官府侦破这个案件。久候无果的情况下,不怕事的甚至做好了夜间盗入的准备。不过殓尸房守备森严,不点倒几个看守,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顺走尸首不太可能,最后还得事情闹大,兴许更会留下案底,肯定不及眼前这个临时方案一劳永逸。
    有个彪形大汉粗声粗气问道:“官府有官府大印,我等上哪去寻这等身份证据?”
    “武功路数,信物,担保人,证明出身无非这几点。”郑翠娥瞄了瞄发问的汉子,道:“五行派,虎咬拳,许达?我认得你,如果有为难之处,我可以替你担保。”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声:“郑仙子体察人意啊,谢了,谢了。嗨,那主薄,文书拿来,老子签了!”
    郑翠娥向焦县主薄何磊点头示意。有了郑大世家背书,何磊自然不会迟疑,痛痛快快掏出大印,并吩咐差役立即准备笔墨书砚。
    虎咬拳许达这一带头,便有大帮人走了出来,纷纷讨要了文书便在那细看。
    盖幽见事有变化,不再固执己见,走回车队,立于马车头一旁。
    谢守辛伸手掸去盖幽肩膀的灰尘,道:“沉住气。有情绪,用在报仇的那一天。记得,不要对抗官府,这是条红线,不可以逾越。”
    盖幽低头道:“是。”
    “我知道你很自责,很悔恨,很痛苦,宁可死也要做些什么。你这样,我难道就不是么。出了这样的噩耗,整个远威,谁不是这般感受。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谢守辛摇头道:“都不知道是哪个杂种,你去恨谁?做一个到处撒气的江湖烂痞,让人笑话吗?”
    盖幽紧咬牙关,再应一声:“是。”
    “走,去接小姐和杨副盟主。文书交给张鹏签押。”谢守辛跳下马车,扭头望了望,又叮嘱道:“你把郑女侠请过来,记住,客气点,我有事相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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