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7章 番外七百八十二 山河故人书
时逢乱世,星野黯淡。
燕朝百年基业如大厦将倾,国危如累卵,内有群雄并起,诸侯各怀异心,外有戎族雄踞一方,华海异族虎视眈眈。极北燊曦,寂月亭各方势力风起云涌。
风雨飘摇之际,仍有人怀一腔热血,斩宵小,焚乱世,开太平!
“炽血之心,万古不灭。”
“陆家的人,终归是要弑神的!”“姑娘此去何方?”
“极北。”
“所为何事?”
“戮燊曦,光炽血,煨山河。”楔子.
极北之地的狂风如同咆哮的野兽,嘶吼着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如万兽奔腾亦或太古之时众神征伐之声,摧得天地大动,像是要震碎这座冰原。
男人俯趴在森冷的冰层上,从浑身的伤口上渗出的血沿着身下的冰四散开来,极烈极艳,如素白宣纸上朱砂绘就的红梅。他喘息着将尚有余温的脸紧紧贴在冰冷之上,想要借此来使灵台清明些。
“陆西城将军当真英雄人物!真是可惜啊……”耸入天际的冰峰上有一人长身玉立,男人嗓音里似含了淡淡惋惜,“将军须知,这世间已存在无数年,然天地混沌初开时,便已有我燊曦宫。数千年有无数人曾想破我神宫,却又堪有几人能入这茫茫冰原方寸?将军诚然是人的极致了。”
“人?”陆西城奋力抬头,僵硬的脖颈因太过用力而发出骨节错位的“咔哒”声,“难道你不是人么?”
男人摇摇头,轻笑起来,声音不大,可北地罡烈的风却偏偏吹不散,“我自然是人。然而我宫宫主,却是神躯!”
陆西城咬着牙以最后的力气撑着自己站起来,半条腿早已冻僵,行动时带的浑身筋节都在作响,他拧着眉,原本浓黑的眉早已被万里风雪染了霜白,“你不是宫主?”
男人听到宫主二字,神色恭敬起来,“陆将军虽是豪杰,却远没有资格得见宫主。”
连宫主都没有见到么?陆西城微抖,他回身看去,无边的雪原已被血染红,尸体横在雪地里,已被风雪埋过大半,空气中尚能闻到腥咸浓稠的血气。陆西城仰起头,闭上眼,迎上烈风,风里卷着极北的雪片子,割得早已冰冷的脸上有了痛感。
陆西城毫不犹豫地把厚重的铠甲脱下,只剩了一层单衣,他跪地,神色凝定而虔诚地将铠甲置于冰上,手撑在铠甲上,他狠狠磕头,额头触到冰雪上,沾了森然的冷。
“这一拜,是为我死去的弟兄们。你们的死,是因为我的轻敌。”
膝盖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刺得陆西城一颤,他艰难起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远处之人:“古书上说,古代的将军会把铠甲埋在自己的冢里。今天,我死,但绝不会让你燊曦宫好过!”
陆西城凝起最后的气力,拿起被弃在一旁的长剑,被埋在雪里本已冰冷的剑长鸣一声,剑锋微动,烁目的金光沿着剑身流淌起来,沿着他四肢百骸灌入躯体,那一刻,被封住的身躯倏然一热,炽烈的血液涌动起来,燃烧,奔腾,像是烈焰一般席卷过陆西城脚下的冰原。
“你们燊曦宫的人还真是自大啊!明明自称不问世事,却偏要隐在幕后操纵天下局势,玩弄权术!你们自称神使,看不起人的生命,甚至随意轻贱他们!我的将士们,他们有的人还年轻,原本前途大好,有的人妻儿老小一家子都等着他一人!是你!是你们以所谓神,所谓的天命毁了他们!凭什么?陆西城试问,凭什么?”他咆哮着,把剑向冰层里一掼,号称万古不摧的坚冰赫然裂开一条缝。
冰峰上的男人神色终于变了,“炽血——”
陆西城冷冷看着男人,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手中的剑沾了他的血,颤动地更加厉害,金光陡然一烈,一时间以他为中心的雪和风都不再敢逼近,向四处飘转开。
“来吧!”陆西城怒吼祭出剑,握着剑猛地一跃,卷着呼啸的风,带起一道赤金的光,如烈焰一般在半空掀起燎原之势,“神使如何?神又如何?炽血不惧!”
一剑卷起漫天风雪,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芒,携胸中势如江海的三分志气,浩荡难平五两怒意,手起,剑落,燎原火焰霎时浇在冰柱上,天地间轰然一声巨响,冰峰骤裂,破碎的冰碴子在空中四溅,坠入茫茫原野。
“不愧是炽血!这一剑,力敌千钧!”半空中观察的男人不禁赞叹,他长叹了口气,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冰风里凝了冰,“陆将军,我敬你忠肝义胆,武艺天下一绝,倘若你愿留在燊曦宫,宫主大度,必然会予你一条生路!”
陆西城扬眉,提着剑踏着苍茫雪风大步而上,所经之处有烈焰灼灼燃起,“我为什么要他给我生路!你要扮仁慈,我可不会,我必杀你!”
男人没有被激怒,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退了一步,隔着几尺的距离向陆西城身后悠悠一指:“你还没有搞清啊陆将军,你的敌人不是我。”
“噗”地一声,刀剑入肉,带出血肉翻涌着迸出。
陆西城自半空坠落,在冰层上砸了个大坑,胸前的伤口里温热的血水带着黑色,在冰雪里溢出烟气。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风雪弥漫,渐渐混沌,却仍分明地映着空中的黑袍人,他一声质问还来不及出口,本就透支的身体早就无法支撑,眼皮已阖了上。
“多谢逸云公子为燊曦宫除害!陆西城的炽血剑法已臻化境,万古不化的冰峰竟被他一剑斩碎,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男人微笑作揖,走到黑袍人身侧,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公子说,陆将军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他这一生若写成话本,跌宕起伏的英雄人生,最戏剧莫不过您这神来之笔,无法反抗地被自己挚友从背后袭击,这不就是命运么?陆将军远不如公子的一点便在此,不识时务,有勇无谋啊。”“滚。”黑袍下忽然逸出一声嘶哑的吼声。
男人知道眼前的人不能再惹,收了戏谑之意,“公子所求,都在燊曦宫,去取便是。”言罢身形一顿,如烟般消失在风雪里。
黑袍人缓缓蹲下身,他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冰雪里碾过,似是一点不怕冷,抬手时带起一连串的雪沫子,他在陆西城身上微微划动,白烟漫过,不过须臾,陆西城的身子已悄然躺在了一座巨大的冰棺里。黑袍人良久地注视着冰棺,默默拾起黯淡了光泽的炽血剑,剑锋处的有暗光闪过,剌过他的手,殷红的血,惨白的手,在冰雪里无声得诡异妖冶。
黑袍人浑不在意地抚过剑身,剑身弧度光滑,而他的手掠过之处却像是有无数的剑锋,一圈划过,手已被浸红。
他向着男人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陆西城,炽血忠魂,万古不灭?你同我说,炽血之心代代相传,你已经死了,他们也都死了,又如何不灭?”
黑袍人声音平静却隐带嘶哑,诛心的字眼转瞬便被自太古时便汹涌的雪风吹散。
他走之后,极北的风吼之声更加雄浑,方才的炽热烈焰只如万古之间的沧海一粟。而浑然一白的天地间唯一的色泽便只有冰棺里浴血的男人,他平静地躺在鸿蒙天地间,沉睡的容颜沉静凝定,无嗔无怒,无爱无恨,漠然至斯。
“陆氏西城,神勇无比,一生戎马倥偬,西克戎狄,东伐华海,南诛蛮夷,骁勇令北晋宵小十载不敢来犯。卒于极北燊曦宫一乱,神使怒斥其叛神,拒不归还其躯。文瀛十年,尸骨难寒,山河齐哀。”
——《山河书·大燕》此意比天长-清响
<卷一:大晏痴虎>
壹.
山中古寺。
星野暗淡,月上柳梢头。
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各执一子,神色波澜不惊,眼底却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月色自微启的窗棂间泻入,素白的光笼着棋盘,为纵横相杀的黑白棋子染上了肃杀之气。
屏风前摆了个四方的香炉,缭绕的云雾自神雀口中缓缓吐出,影影绰绰的和着月光,携来幽林里的清淡芬芳。比对面黑衣男人上了年岁却仍旧俊朗的面容,一身袈裟的僧侣眉目稀松平常,云雾氤氲间更是比月光还淡了三分。
黑衣男人出手极快,白子闪电般落在棋盘上,凌厉的身手和棋子落下的铮然之声使得一场两人间角逐的棋局竟像是四海八荒诸侯逐鹿的棋局。
然而僧人执着黑子枯瘦的手却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悬着,凝神思忖片刻,方才轻轻落子,连棋盘上月光投下的树影也不曾惊动半分。
黑衣男人落下一子,笑起来,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和尚,你这人还是像当年那样啊,看着温温吞吞的性子,藏着颗坑害他人的黑心啊。”
僧人笑了笑,轻轻摇头,“你说我像当年,你却不然。”他目光掠过棋盘上厮杀激烈的黑白子,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这一晃之间,竟已三十载有余。”
黑衣男人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线条凌厉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是啊,三十年了,这纷乱的世道却未曾变过,自百年前陆将军死后,燕朝内有诸侯兵戎相向,北有自立门户的大晋虎视眈眈,西戎十万兵马已候在靖南关,南蛮亦雄踞一方,东边华海的异族又贼心不死。”
原本不动声色的黑子突然势如黄龙,不复之前的温吞,对白子步步紧逼,后者一时间竟有式微之势。
僧人他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鼓荡起来,身形匿于袅袅烟气之中,有如云端仙人,然他突然抬眼,一双浑浊而苍老的眼突然亮了起来,如同古旧剑鞘里的名剑,出鞘时仍有炽烈杀气四溢,“你还没看到吗,吾友,真正的威胁在遥远的极北啊!”他睨了眼棋局,局势已定,黑子占了大半江山,他从座上走出,立在窗棂前,迎着月光,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窗子,他轻声道,“燕朝的史册你读过了吧,当年陆将军究竟因何而死呢?”
黑衣男人看了看输了的白棋,也不恼,站起身,走到僧人身边与之并立,“他究竟为何而死,你我心知肚明。但……那些藏在幕后的人,真的会是那些神使么?他们不是早已隐世么?”
“隐世或许只是托词吧。”僧人淡淡道,眼神幽远,“若是隐世,又为何要杀陆将军?如今炽血神剑已被那个神秘人托付于我,我必要守好了那把剑,守好了炽血之魂。大抵我也撑不来几个月了,这把剑,还是交还给陆家后人吧。陆家的人,是要终结乱世的。”
“终结乱世?”黑衣男人蹙了蹙眉,负着手陷入沉思。
僧人咳了几声,眉心间竟笼了黑雾,见黑衣人面上讶然之色,他摆手示意不必惊慌,转过身走到香炉前,用小匙在特制炉内蹈了几番,他俯身狠狠吸了几下,那黑雾才悄悄遁去。
“今夜星野虽暗,当年陆将军的那颗星辰却是极亮啊,不止是终结乱世啊,或许是……封神的表演啊!”
大风忽起,山里的幽竹随着呼啸的风舞动起来,枝叶摩擦间发出的沙沙声打破了山里短暂的宁静。浓密的树影被窗棂割开,簌簌地摆动。被风吹乱的浓云黯淡了冷月,极远的晨星光芒却更盛,逼得四散的流云不敢靠近。
那颗星所照之处,轰然一声巨响——
大燕景初三年。晏国都城豫章。凝碧阁。
“咚”地一声巨响将沉迷酒色里的男人从十丈软红中拉了出来。桌椅倒坍溅起的灰尘漫天飞舞,掩住了铺天盖地的脂粉香气,方才还满脸盈盈娇羞之态的美人们脸色骤变,尖叫声此起彼伏。
“格老子的,谁啊?”被烟尘呛着的男人怒吼。
“清场。”循着声音看去,凝碧阁门口不知何时已列了一队人马,出声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青年,神色冷凝,铠甲外披着暗紫色的披风,右手还拿着着一把刀。众人脸色皆变,暗紫色的披风正是直属皇宫的正统护卫军云羽卫,这些年深受国主重用,哪怕是这支军队里的小官吏也有对百姓执行杀生予夺的权利。
青年将刀在胸前一横,冷冷开口:“云羽卫办事。”
他话音刚落,身后有士兵耐不住吼道:“快滚!捉拿叛逆呢!”
本想来享个乐子没想却碰上云羽卫的倒霉世家子弟们连忙作鸟兽散,有年轻的在逃窜时还忍不住用余光瞟瞟,想看看那个叛逆究竟是何方人士,竟然惊动了朝廷派来一队云羽卫追杀。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几声压抑的咳嗽从被砸倒的断椅处传出。
“贺老狗!麻溜的,给小爷滚出来!”说话的士兵边说边提着剑向着断椅走来。
一直咳嗽的人缓缓站起来,衣衫褴褛,后背微弓。他抬头,明明有着不过不惑之年的清隽面孔,鬓边却已垂着几缕银丝,一双黑沉的眼睛里暗淡空洞,似是被艰难的岁月磨光了锐气,只剩下了百历世事炎凉的苍凉。
士兵对上那双眼,不知为何心底有点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被脚下的碎木块绊了一跤,险些滑倒。他更加恼火,直直向前拽住中年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向他挥拳,中年人微微偏头,在极小的角度里躲过了那一拳。
“嗬!老六,一个疯子都能躲过你的大拳头哦!”士兵里爆发出阵阵的嘲笑。
士兵心头的火更盛,他回头看了眼首领,见他对自己的动作不置可否,便知道首领是对自己的举动默许了。他捏紧了拳,把平时被欺辱的痛苦发泄在了这一拳上,“砰”地一声骨头清响,没有落空,拳头狠狠落在了中年人的脸上,将他砸得向后一跌,撞在了身后的横梁上。
士兵厌恶地瞪着中年人,呲牙咧嘴地捂着拳头,“这老疯子的骨头真他娘的硬啊,老子拳头都疼!”
中年人仍然默不作声地抬头,被拳头砸的半边脸向下凹陷,嘴里不断地溢出血沫子,狼狈异常。他不躲不闪地看向面前的一群人马,空洞的眼睛里是沉沉欲坠的黑色,与之对视的人心下竟有了一丝慌张。
“你敢瞪我!”一拳砸中的士兵虽被眼前这疯子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但想着刚才砸中的一拳,气焰更旺,他抄起剑,拔出来就要刺。
“砰”
“住手!”建议配曲:伦桑御剑山河
贰.
首领的一声“住手”显然慢了一步,那士兵已经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带起了几声哀嚎——他下坠时还砸在了云羽卫一行人里,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除了首领身手好躲过了,其余都不幸遇难。
首领冷漠的神色终于崩裂,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咬牙切齿,“陆孤……”
方才动手的少年陆孤一身清爽利落的白衣,身量不高,面容清秀,他抱起自己尚未出鞘的剑,宝贝似的在剑鞘触到士兵的地方鼓足劲吹了几口气,像是要吹掉什么不洁的东西。明明刚刚打了人,且吹剑半天也没吹出什么名堂,陆孤却一脸被欺辱的神情瞪着首领。
“你叫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对了,李子,告诉你手下,我的剑受伤了,赔偿!”
首领被陆孤的话语气得目眦欲裂,拔出刀,大力之下,刀锋在皮革刀鞘上划出了火星子。他举刀下劈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声怒吼:“我叫——李梓!”
刀快,陆孤却更快,他把身后的中年人向角落一推,顺势借力泥鳅一般从近在咫尺的刀锋下滑跪而过,他猛地拔剑,剑尖“哧”地一声划过地面,掠过三尺的距离才堪堪止住,一缕断发犹在空中飞舞。
呆呆观战的众人不禁一声惊呼,首领的刀法在豫章城里不可谓一绝,这少年年纪轻轻,不想轻功竟这般惊人!
首领咬牙转身又是一刀劈出,陆孤却像是脑后长眼般猛地沉下脑袋,右手的剑凌空格挡住来势汹汹的刀。他微笑着转身,手下动作却更凌厉了三分,将刀势压了回去,“李子,相识一年,你我之间也该好好较量一下了,我若胜,这人我带走!”
“可以!”李梓站定,刀尖朝地,在脚下划出一道漂亮圆弧,卷起的风将脚边的桌椅全都掀了起来。
陆孤面上虽仍漫不经心,眼底却渐渐浮起警惕之色,“来劲了啊!”
他话音刚落,长刀已呼啸着劈了过来,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分,离得稍近的士兵们也看不清出刀在空中划过的弧线。
陆孤矮身,弓腰,脸贴着冰冷的刀锋躲了过去。
一刀不成,第二刀从半空中掠了过来。李梓怒吼:“再来!”
陆孤向左一闪,这次刀锋又擦着鼻尖滑了出去。
一旁看得不亦乐乎的士兵们纷纷讨论起来。
“嘿,这小子也不行啊!就知道躲!”
“就是!哪能和老大比啊!”
“不过这小子运气倒是好,这豫章城里能躲过咱老大刀的人可不多啊,我倒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恰好,躲得不多不少,都是刚刚避开那刀尖。”
正如最后一人所言,陆孤看似每步都在躲,可躲得却异常巧妙,始终都绕着一个圆弧在闪避,统共不过十步的距离,一点体力也不耗。
“陆孤!拔剑啊!别就知道躲!”李梓手下又是一刀落空,冲着陆孤咆哮。
“行啊,我拔剑了,你别害怕!”陆孤笑眯眯道,动作却凌厉,剑出鞘时带出森然的寒芒,他吹了个口哨,“看你看了半天也够累的,这是你最后一刀吧!
背对着陆孤的李梓神色并非刚才咆哮那般的恼怒,嘴角诡异地上扬,他一只脚向前一步,站定,旋身,后脚下的地面竟被他生生压出了一条狰狞的裂纹。他大喝着将手中的刀向眼前的人挥了下来,连刀风卷起的气流都将两边的人压迫地后退了几步,实在无法让人想象那一刀的劲道。
“好!”陆孤迎刀而上,剑顺着刀面划过,甚至留下了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已低呼起来。面对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决,没有人敢轻易眨眼!他们首领的刀仍在继续下压,而那把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就要滑出去了,若是滑出去,刀便会将那个瘦小的少年砍成两半!
电光火石之间,剑已顺着刀尖飞了出去,半空中留下一条弧线。
李梓显然也没有料到陆孤竟然直接丢了剑,一场比武,他不想闹出人命,想着赶紧收力。然而那冰冷的刀锋已经到了陆孤的面门,神力也无法拯救。
陆孤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刀锋的轨迹,没有一分慌张,鼻尖触感森然的一刻,他弯弯眼睛,突然向后倒仰,以常人不敢相信的柔韧度下了个腰,右脚凌空带着猛虎出山之势朝李梓此时大开的空门踢了出去,后者只来得及瞪大了眼,刀蓦地脱手,身子斜斜飞了出去。
这一招陆孤显然没什么把握,一脚之后自己也躺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后大口大口喘着气,攫取着生命的芬芳。生死一瞬间逼出的冷汗早已将他一袭白衣浸了个透,湿透的发丝胡乱地黏在了脸上。
而被踹出的人在木制楼梯上砸出了个洞,整个身子陷在坑里,被手下们战战兢兢地将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首领抬了出来。
一个士兵谄媚地给首领捶背:“老大,您别气,这小子不就耍个阴招么!真正的比武怎么可能容下他这种滑头呢!”一群人齐齐附和。
李梓剜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心底却不得不叹服于陆孤这一招险棋,他清楚,真正武道之间的过招,并非只是纯粹实力的斗争,更是智斗!背对着陆孤的李梓神色并非刚才咆哮那般的恼怒,嘴角诡异地上扬,他一只脚向前一步,站定,旋身,后脚下的地面竟被他生生压出了一条狰狞的裂纹。他大喝着将手中的刀向眼前的人挥了下来,连刀风卷起的气流都将两边的人压迫地后退了几步,实在无法让人想象那一刀的劲道。
“好!”陆孤迎刀而上,剑顺着刀面划过,甚至留下了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已低呼起来。面对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决,没有人敢轻易眨眼!他们首领的刀仍在继续下压,而那把剑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就要滑出去了,若是滑出去,刀便会将那个瘦小的少年砍成两半!
电光火石之间,剑已顺着刀尖飞了出去,半空中留下一条弧线。
李梓显然也没有料到陆孤竟然直接丢了剑,一场比武,他不想闹出人命,想着赶紧收力。然而那冰冷的刀锋已经到了陆孤的面门,神力也无法拯救。
陆孤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刀锋的轨迹,没有一分慌张,鼻尖触感森然的一刻,他弯弯眼睛,突然向后倒仰,以常人不敢相信的柔韧度下了个腰,右脚凌空带着猛虎出山之势朝李梓此时大开的空门踢了出去,后者只来得及瞪大了眼,刀蓦地脱手,身子斜斜飞了出去。
这一招陆孤显然没什么把握,一脚之后自己也躺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后大口大口喘着气,攫取着生命的芬芳。生死一瞬间逼出的冷汗早已将他一袭白衣浸了个透,湿透的发丝胡乱地黏在了脸上。
而被踹出的人在木制楼梯上砸出了个洞,整个身子陷在坑里,被手下们战战兢兢地将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首领抬了出来。
一个士兵谄媚地给首领捶背:“老大,您别气,这小子不就耍个阴招么!真正的比武怎么可能容下他这种滑头呢!”一群人齐齐附和。
李梓剜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心底却不得不叹服于陆孤这一招险棋,他清楚,真正武道之间的过招,并非只是纯粹实力的斗争,更是智斗!大脑和武力一样都不能缺。陆孤取胜并没有违反任何规矩道义。
“走吧!”李梓闷声闷气道,他看了眼一旁躲着的呆滞中年人,憋了半天又问,“这人是国主要的人,你要带走,不怕被牵连?”
陆孤仍躺在地上,闻言笑呵呵回:“放人的是你!”
李梓恶狠狠:“那我便回禀国主说是你将人从我手上抢走的,罪不在我!”
“那也是你办事不利,抓我就抓我呗,爷孤家寡人地怕什么?不过嘛,到时候豫章城里的人都知道哦——威风凛凛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武功卓绝的云羽卫首领输给了一个无名小卒哦!不过啊李子,我看你也不像胆子大到敢拿明和我开玩笑,我猜——”陆孤手撑地翻身而起,嫌弃地拍拍衣袖上的灰尘,余光掠过被气得脸色涨红的李梓,笑意更深,眼神一利,“国主根本就没让你们捉人吧!”
走到中年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搀扶起来,陆孤被面色倏冷的李梓叫住。
“陆孤,这一次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再不会与你为敌。要带走这人也随你,但你可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陆孤停下脚步,站定在凝碧阁门前,面色不复之前的轻佻,毫无笑意。那是在场所有人很多年后都记得清楚的画面——不算高大却异常挺拔的身姿笔直令人想起古书里传说的英雄,不需要在你面前提剑亦或拔刀,只是直直站着,就令人感到无端的、无所适从亦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哪怕后退,那种无法逼视的气魄亦如影随形,只余仰望!
他站在日头下,目光笔直地看向云羽卫众人,不,或许是看着更远。那个多年后四处征战屡立奇功的少年将领有着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日光下干净剔透,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清亮地让人觉得心头所有的黑暗在它面前都会无所遁形。他抿着唇,声音不大却坚定地开口:“‘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西北十万孤狼畏惧的晏国神虎、也是陆孤十分仰慕的贺不宁将军!”且吟归蒸鱼偶吧
叁.
傍晚是这座位于大燕最西的晏国都城最宁静的时刻,晏国靠近西北胡人,百姓常年饱受战火连绵之苦,胡人尤其钟爱在夜里偷袭,故而市坊里的商人也总是警惕的在傍晚之前便收了摊,天色还没黑,家家户户早已落了锁,街道上一派空旷寂静,连鸡犬的叫声也极其渺小。
日头寸寸西移,远处极淡的天青色之上,火红色晕开鱼鳞状的云,层层叠叠如锦绣般铺开在一方天空上,连西北方静静伫立的城楼也陷在了那片火焰之中。
陆孤此时却没心思欣赏远处的胜景,他掐指算算,自己已跟着贺不宁绕着城楼走了五圈,从街道上人山人海走到了现在,至少两个时辰。这人显然是要甩掉他,否则不会每条路都挑最远的走。陆孤心底暗骂那些叫贺不宁疯子的人,谁家痴傻的人还会想着如何算计?
“我说,贺将军,可否歇歇?”
贺不宁脚下步伐不停,像是没有听见。
陆孤心底窝火,明明救了人,反倒是像欠了他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暗暗运气,足尖轻点,瞬间掠了出去,横着身子挡在了贺不宁面前。见贺不宁停了脚步,他方才直起身,弯腰郑重一礼,“贺将军可愿与我谈几句?”
贺不宁只凝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愣愣看着陆孤,诚然像是疯子才有的呆滞眼神。
陆孤神色不变,慢悠悠开口:“贺将军不必装疯卖傻,陆孤一介布衣,没什么算盘,只是自幼仰慕贺将军,想请教贺将军几个问题。”
没有陆孤想象中的脸色一变,贺不宁仍然是方才的模样,只不过眼神更加飘忽,远远地像是要望到天边。
“好吧……”陆孤心底叹了口气,这是他敬仰的前辈,他与贺不宁素昧平生的,救他也非贺不宁请求,自己又凭什么仗着救了人家随意要求人家。
贺不宁看了看垂着头的陆孤,绕过他继续向着城门走去。
“贺将军,我非古道热肠之辈,刚才之事,全是出于对英雄的仰慕!”背对着贺不宁的陆孤突然放开嗓子喊,“我所知道的贺将军,是晏国百姓的神明,在西北群狼虎视眈眈之下也好不怯懦的真英雄!”
陆孤转过身对着贺不宁背影,微微扬起下颌,明透的眸子映了火红的流云,清隽的面孔竟无端生出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丽。他清朗的声音里夹了三分怒气,像是恼火于贺不宁的逃避:“陆孤本不应该在贺将军面前妄言,但有些话,却是陆孤实在是想向贺将军讨教讨教。不晓得将军去过大燕别的诸侯国么?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华些的城池甚至在夜间也灯火通明。可晏国百姓却不能如此,夜里常常有骑马带弓箭西北人来骚扰,哪家哪户不是傍晚不到便回了家?
“这些年世道纷乱,西北屯兵十万就守在靖南关以北,燕朝一众诸侯国也忙着拔剑相向,哪有闲心来理这边境小国!”陆孤冷笑一声,“怕是西北的狼真的攻进来也不会发兵相助晏国吧?贺将军的选择,我作为旁人,确实无人干涉。请将军原谅,陆孤自幼便听着将军的故事长大,看到如今的将军,实在是……”
陆孤不忍再说下去,他看到贺不宁的身躯在夕照之下微微颤抖着着,脊背弓的厉害,仿佛就只是一个被生活艰辛的中年人,背负着什么沉重无比的担子,压得人无法喘息,无法抗拒。贺不宁久久没有回头,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影子拉得极长,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边,直至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陆孤的视野中。
陆孤心头蓦地一酸的,他幼时曾见过青年贺将军,意气风发,提剑山川,正是陆孤向往的英雄本色。长大了些,陆孤就常常去茶馆里听那些说书人讲天下英雄的故事。贺不宁的事迹是他最为喜欢的部分,哪怕是到了现在,也可以对那数不清的胜仗如数家珍的说下来。
十年前西北也曾野心勃勃地大举入侵燕朝,挨的最近的小小晏国成了他们铁骑踏入燕朝土地的踏板,那些西北的将领们想借着屠杀这个小国来一展雄风,震震占领着天下最多土地的燕朝皇帝。这第一仗,确实震惊了四海八荒,却不是因为西北攻势的凶猛——而是这些野狼筹备数年的侵略来不及实施,渴望已久的燕朝美人珠翠,肥饶土地他们连见都没见着,就被按在了家门口。
正是西北靖南关雪夜一役,使得贺不宁这位神将走入乱世的舞台。
传说西北三万大兵气势汹汹地攻来之时,燕朝其余诸国的援兵尚来不及赶来,晏国国主临危授命,在朝野上下一片哀声之中,少年贺不宁提着剑,踩着一个劝晏国国主投降的大臣尸体走来,众人惊异于一个小小中士的胆量。少年却目不斜视地跪在国主面前请求兵权,那样坚毅如山的目光下,没人敢出声反驳。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反驳的确是正确的。那时晏国统共也就一万的兵马,贺不宁仗剑骑马,单骑涉雪出城,携驻守西北的三千散兵,埋伏在靖南关外,将西北诸狼死死拦在了关外,也是那一战,把西北狼彻底打服了,只肖提起贺不宁这个名字,便能让他们脸色大变,再不敢踏出靖南关一步。
时至今日,贺不宁的那些往事仍然盘踞在陆孤的脑海里,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恼火地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谁不会衰老呢?自己又在纠结什么?或许这便是一位老将的迟暮。只是不知道李梓那伙人为什么不放过贺不宁,改日重逢,到应该问清楚。
陆孤缓缓踱着步子,想得入神,指节在剑鞘上轻轻敲打,发出有节奏的脆响,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出一旁异常的响动。
道路两侧栽的老树枝干盘虬,枝叶无风而动发出的摩擦声异常诡异。
一把匕首藏在树叶的掩映中,在婆娑树影里闪着森森寒芒,如同嘶嘶吐信的毒蛇,尖利的獠牙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陆孤突觉脖颈遭到一记重击,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山中古寺。
薄薄的灰云紧紧攀附着圆月,裹住了一团泠泠月色,只有极淡的月光透过云翳的空隙飘了下来,投在山上浅浅的水洼里。急促的马蹄声忽至,溅起的水花融了月光,坠落时又散在了虚空之中。
黑衣人勒住马缰,一声长嘶打破了古寺的寂静。他抬眼打量近在咫尺的寺庙,皱了皱眉,似是怀疑来错了地方。几幢矮矮的平房,破旧灰白,墙皮寸寸剥落,寺顶的砖瓦也不完整了,赫然有倾颓之势。
“来了?”肆.
仿佛在遥遥山水间跋涉许久,经历几载沉浮之后,陆孤终于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
入眼是幽幽的灯光,光线极暗。
陆孤反应了一会,想到突如其来的昏厥,警惕地不动,只是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所处环境。
似乎……是座寺庙?他此时所靠的是张临时铺在地上的软榻。两侧摆了几盏油灯,灯芯上燃起的火光飘忽不定,随着夜风轻拂而左右晃动,光线时明时暗,使得一室暗淡,只能看清边上斑驳的墙,似是已被风雨吹了百年。不过虽破,却干干净净,看得出有人日日清扫。
离陆孤几尺远的地方是座不大的佛像,佛像的面容隐在黑暗里,看不大清。陆孤顿了顿,视线一挪……佛像面前好像隐隐约约还有人的轮廓?
正在陆孤冷汗涔涔之时,黑暗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陆姑娘?”
陆孤如遭雷击,捏紧了袖口,伸手在榻上四处摸索,摸到了个触感冰凉的物什,她垂下眼,所幸剑竟然还在。提剑坐起身,她冷冷看着黑暗处,这人声音她并不熟悉,究竟是谁,竟一眼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陆姑娘不必如此,贫僧绝不会做任何对您不利的事情。”是个僧人?声音淡淡,却隐隐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颤抖。
陆孤吞了口口水,僧人的声音轻得如风,吹得她心头缓了缓,仍不动声色地逼视着黑暗里,“阁下究竟是何人,不妨出来一见?”
黑暗里缓缓传来衣袖摩擦声,然后是珠子轻轻碰撞的声音。
僧人从黑暗中走出,宽大的衣袍在地上曳过,惊得满地光影摇曳。
僧人有一张很容易令人忘记的面容,粗看之下,眉也淡淡,鼻也淡淡,整个人清淡得像是要化在灯火里。他手持念珠,大拇指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珠子,珠子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
“贫僧法号无妄。”僧人颔首。
“陆孤。”陆孤也点点头,“大半夜的,阁下把我绑来此,不知有何目的?”
无妄叹了口气,歉意低头,“贫僧本意是把陆姑娘请来,谁知道那人竟那么不客气。”
陆孤转转眼珠,那个把她绑来的人虽然是偷袭,但她其实是可以做出反应的,只是那人靠近的那一刻,他身上散发的铺天盖地的浩荡威势将她紧紧困厄其中,手本已攥住了剑柄,可是曲起的手指怎么挪也拔不动剑。
无妄看破了她欲问出口的话,“抱歉姑娘,贫僧确实不能回答您对您不敬的人究竟是谁。不过终有一日,您会知道的。贫僧请姑娘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一直闭着的眼睛猛地一睁,那一刹那,陆孤竟觉得晦暗的屋子忽然光芒大涨,她与僧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心下一颤。
明明是那样平凡的脸,却有一双极其阔远的眼睛,像是自极北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的风,穿过了晋北边界耸入天际的寰阴山,一路风尘滚滚,无声而润泽。
“陆姑娘,你是陆西城的后代,英雄的后人!”无妄的声音变了,如低沉的暮鼓,嘶哑而缓慢,像是念着某种古老的咒语,带着森然的威严。他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鼓荡的袖口里突然掠出千丝万缕的光,沿着无妄手指的方向汇聚于某一点,光芒愈涨愈烈,烈到极致,风搅动的空气近乎扭曲,瞬间吹灭了两排油灯,仿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吸进去。
陆孤捂住眼,暗中奋力运气以防被光芒吸入。
这到底什么东西?咒术?世间竟还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么?她能感觉到,那光芒里藏着的力量简直是违背自然!
“嘭”地一声巨响,光团炸裂,溅出的光点四处飞舞,如同四散的流萤。
而方才光芒所在之处,赫然有一柄长剑。
陆孤直直盯着那柄剑,脑中一阵钝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入了她的脑海,嫣红,天地一线的白,剑,色彩分明的场景轮番在她眼前闪现,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拽着她往前走,与此同时,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情感如同山海,呼啸着灌入心头,炽烈而沉重,古老而遥远……那是血吧!满地的血涌动起来,在冰冷的世界澎湃,尸体那么多,多得覆满了一座原野!陆孤捂着脑袋,拼命压抑住喉咙深处的泛上的嘶吼和内心的颤栗。
她颤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向着光芒所引导的方向走去,那柄剑突然震动起来,像是在呼应着陆孤,直到她穿越尸山血海,荆棘藤蔓,终于伸出手碰到剑鞘的那一刻,光芒骤散,剑停止了嗡鸣,静静躺在陆孤怀中。
陆孤眼神空洞地抱着剑,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了。她抱着剑,将脸轻轻贴在剑鞘上,触感并不凉,反而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入她的身体,汩汩血脉藏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之下,随着那股温热无声地跳动,翻涌,像巨浪般不断地拍击着陆孤。
太熟悉了,就好像……她曾被黑暗困住过无数年,只有这把剑,是她唯一的光和温度!
“孩子,把这把剑……拿出来吧!”
陆孤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剑,剑鞘上镌刻着古朴的纹路,有一道泛黑的血迹横贯其中,竟然已经沿着花纹渗进了金属制的剑鞘里。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将剑轻轻拔了出来。
一把太过古老的剑,散着腥味的暗红色铁锈腐蚀了整个剑身,剑本来的模样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陆孤轻柔地抚过那些凸起的铁锈,眼眶突然酸了起来,这把剑,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被自己想法惊住,她从不曾见过这把剑,以往阅过的古书里也没有这把剑的图案,可她心底有什么东西却在怒吼着告诉自己,这把剑应该有着帝王的威严,在战场上吞噬着敌人的血,绝不是龟缩在此,被漫长的时光一点点锈蚀。
“看来时机还是不到啊……”无妄沉沉叹了口气,他蹲下身,轻轻将陆孤扶起。
陆孤茫然地看着无妄,黑暗中的脸上泪痕交错。
无妄怔了怔,突然点点头,“是你了……你果然是陆西城的后人!那人料得没错!”那张寡淡至极的脸上突然有了色彩,有了生气,无妄牵动嘴角,笑容僵硬,在旁人开来,那个笑简直是在抽搐。
僧人猛地咳了咳,咳得很凶,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他艰难地捂着心口,咬牙对陆孤道:“孩子……过来。刚刚的一下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恐怕剩不下多少时间了……”话音刚落,他又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血涌了出来。伍.
无妄运气将喉头的血腥气压了下去,他上前,捏住陆孤的肩,巨大的力道压得她肩上的肉微微下陷,“这把剑是属于你的,拿好它,它会跟随你成长,等你拥有与它相匹配的实力,它就会苏醒。”听到陆孤低声痛呼,无妄瞬间收了手,停顿了一刻,眼睛里汹涌的浪才缓缓停歇。
“阿弥陀佛,陆姑娘,对不住了,贫僧失态了。”无妄低头一礼,他抿紧了惨白的唇,一只手颤抖地探入袈裟内,取出了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递到陆孤面前,她借着重新燃起的灯光无声打量,这本书应该已经很老了,封面被掉了大半,纸页泛着枯黄,手碰到纸,有一种沧桑的粗粝感。
陆孤接过,诧异看着无妄,还是没有出声,眼神不再如之前般急躁。
“这本书里记载着很古老的剑法,是陆将军留下来的。你拿回去好好练。”无妄停了停,狠狠喘了口气,苍老的手在念珠上不断拨弄,像是在掩饰着某种难以平静的心绪,“那剑的名字叫炽血。史书没有把它收录,但它确实真正的剑中帝王。百年之前,陆西城将军曾拿着它上战场,没有敌人能够与这把剑的锋芒相抗衡。
“除了最后一战,陆将军率军北上,踏上极北冰原,那一战很是惨烈,陆将军手下的士兵尽数埋骨极北,而陆将军——也没有回来。”
陆孤脸上是难以压抑的惊讶,她哑声问:“陆西城将军,他是叛神而被神使诛杀的么?”
“呵……”无妄的声音不再清淡得没有生气,低哑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叛神?连陆家的人也信奉极北神宫那些自称神使的人么?”
陆孤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虽然自幼被人灌输一些神使代表的是神祗,是大陆子民侍奉的对象,虽然没见过,她却打心眼里厌恶那些人,真正的神会要求子民侍奉他们么?燕朝还好,在晋朝和一些诸侯国中,皇帝和国主甚至将极北燊曦宫奉为国教,将穿着白袍的神使供奉起来,而称佛教和道教则为邪教,两教信徒一度被下令诛杀。
“那些人是魔鬼啊!他们是千万年前被放逐的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统治这座大陆,无论是燕朝,晋朝,西北,还是华海之外的异族,都要归顺于他们!百年前陆将军就是识破了燊曦宫的伪善,他为了百姓,带兵征伐极北。”无妄咳了几声,遥遥望向极北。
“可是陆将军也输了……”陆孤刚说完这话就后悔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无妄。
无妄没有生气,只是郑重地回望过来,“不。他还没输。陆将军并不是被神使所杀。他只是被一个叛徒偷袭。陆将军那一仗只带了一半兵马,还剩下的一半部下被当时燕朝的皇帝赦免了渎神之罪,遣散至各个国家。如今天下大动,很多人都在等着……”
陆孤噎了噎,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历史有些不知所措,她只知道陆西城是自己的先辈,但是在她幼年时,父亲并不愿意提起这位伟大的祖先。出于好奇,陆孤曾偷偷翻过一些关于陆西城的史料,他是大燕百年来最强将领,是铁骨铮铮的忠臣义士,更是这百年来所有军人仰望的对象。直到一次她偷偷珍藏的这些史书被父亲看到,素来文雅的父亲第一次动手,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一直对她冷漠以对的母亲眼神也多了几分厌恶。打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提起这位英雄前辈。
陆孤捏紧了手中的剑和小册,吞了口口水,“我是女子,他们……会接受我么?”
无妄坚定地摇头:“陆姑娘,无关男女,众生平等。最重要的是,您愿意加入我们么?世道太乱了,您的身份一旦曝光,便不会平凡,会引来无数的明刀暗枪,不仅您可能会死,甚至可能连累您身边的人。如果您不愿意,我们不会责怪于您。毕竟您原本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美满的人生,是我们强行将您牵扯了进来。”
本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美满的人生?陆孤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手中的剑突然烫了起来,炽热的温度从掌心中灌进来。陆孤疑惑地低头,剑未入鞘,包裹着剑身的铁锈像是被烫烤了一般闪着一簇簇的红光,光芒黯淡,却在不断流动,像藏在漆黑岩石下冒着腾腾热气的岩浆,等待着喷薄而出的一刻。
陆孤平静地凝望着它,突然间想清了那汹涌的情感和剑上流动的血液究竟是什么。
是那些亡灵吧。
陆西城的回忆载着亡灵的血回来了。他们身在地狱,却没有屈服。
陆孤以手握拳,将红光最盛的剑锋处包在自己的手中,铁锈的棱角划破了她白皙的手指,渗出的血珠坠入流动的红光里,剑身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仿佛在遥遥回应着她。
“和陆将军并肩作战的人,都是英雄吧?”陆孤鬼使神差地说。
无妄丝毫没有犹疑,用沉寂而有力的声音答道:“是的。陆西城的部下,在战场上,永远不会屈服!”
他太老了啊,已经无法像很多年前那样用力地和那些年轻人击掌盟誓,为着炽血的无上荣光。无妄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用力捏住炽血剑,剑身微震,回应着他,他身体也跟着一震,闭上眼低笑一声,抚摸着硌手的锈,“这是炽血第一次回应我啊。是你们么?我的先辈们,我的兄弟们!你们果然还在啊!就算是百年,千年,你们的灰都飞到了燕朝土地的各个角落里,可是流动的血是不会停歇!我们的时代要过去了,剩下的,都交给下一代的孩子们了!”
无妄用力跪下身,霍然抬眼看着陆孤,眼神烈如赤焰,又像撕开晦暗天幕的闪电,“孩子,勇敢地往前吧。把炽血插在极北最高的冰峰上,把先辈的血和魂灵带回大燕国土!在我弥留之际,以我身躯,以我血,向英雄致敬,向炽血的新主人宣誓!炽血忠魂,万古不灭!”
陆孤笔直地立在原地,紧紧抓着手中的剑,朗声吟诵,“炽血忠魂,万古不灭。”
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无妄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般,身体猛地一沉,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陆孤想过来扶他,却被阻止,“生死本就是常事,今天已是我大限之期。很晚了,陆姑娘先在软榻上小憩一会吧,天一亮,就回去吧。带着这把剑,他们也都在等着这一刻吧。”无妄迟缓地坐起身,闭上眼,面朝佛祖,“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帮我向殷国国主带句话,多年前的事,顾祁不会忘,无妄也不会忘,但请他,不要沉浸在那些往事里了。”
面对这位垂死的老人,她带着极大的敬意点头,“我一定带到。”她隔着重重灯火,看着老僧人的侧脸,刚才激动的生气看来只是回光返照,他此时的面容苍白如死灰,两腮微微凹陷着,骨骼瘦得凸出来,被一层皮肤轻飘飘地贴着,只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沉沉与佛像对视,像是盘踞在山林里寂静的风。
极北而来的风,终是吹过了这座大陆上最高的山脉。
不再有人说话。
暮春的雨静悄悄的,浓稠的乌云将月色盖了个严实,雨丝细密如针,密密匝匝地落在寺庙顶,顺着房檐滑落,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汇聚成一泓溪流,向四面八方流去,无声滋润着一地绿茵。满山的翠竹和着风雨声轻轻摆动起来,蓬勃而铿锵。
“老主持说我有佛缘,却并不是一心向佛。我的心里被杀戮占据了啊,佛祖您应该不会度化我这种人吧……”灯光投在底下的阴影也随着竹叶的影子摇晃,光影在僧人的脸上轮番交替,游走,“无妄愿坠入无间地狱,但求佛祖,佑我同袍。”
老僧人从未觉得如此平静过。他双手合十,放于胸口,虔诚地向着佛像。
串起念珠的细线倏然裂开,无数颗珠子轰然坠落,在地上散落开。
古寺的钟声响起,绵长而悠远,穿过山涧,穿过风雨,穿过万里云翳,在天地间盘旋回荡。
佛祖端坐于黑暗里,又像在云端,垂眸,悲悯的眼神笼罩着世间万物。
佛偈,若不烧身、臂、指供养诸佛,非出家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