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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8章 番外七百八十三 山河故人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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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一晌慕寒
    陆.
    一颗光芒灼灼的星自漆黑天幕中陨落。
    骑马穿梭在雨中的黑衣人勒马回望,山头已消失在雨雾中,只隐隐还有个轮廓。他一只手贴于胸口,低哑吟诵,“炽血之魂,万古不灭。”另一只手食指微掀,指尖凝了光,在空中挥洒,星星点点的碎彩漫天飞舞,却也不过瞬间而已。黑衣人久久注视着微光,直到光芒散尽,才再度策马,蹄声嘚嘚,踏过满地的细流,溅起无数水花。
    幽暗宫殿里,血红色长毯拾阶而上,蔓延至尽头的几重帘幕后,幕后的男人眼神赫然一冷,阶下的人被那阴冷的目光骇得冷汗涔涔。男人忽然站起,他侧身看着侍在一旁的心腹,笑声嘶哑奇诡,“你也察觉到了?”
    “是的大人,牟尼已死。”
    男人笑容更艳,极盛的容颜下唇嫣红如血,眼底的暗光闪烁着戾气,“他把东西交给那个陆家姑娘了。牟尼这个代号很适合那老和尚,舍身呵……”
    殷国都城。
    国主以手支颌静静聆听臣下进谏,忽然间,高踞王座的男人起身,绷直的健硕身体像一把要出鞘的大刀,吓得正恭敬劝谏的臣子摔在了地上,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怒了这位凶狠的帝王,只听男人低低吼道:“滚。”
    恨不得赶紧离开的臣子们低着头小跑着退出殿宇。
    遣散了众人的国主像是没了力气,猛地瘫坐在座上,大掌收拢,竟将金制扶手生生碾断,碎成满地的灰。国主的随身侍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惹怒了这位纵横四海的帝王,他悄悄抬眼,惊异地发现国主的鬓角不知何时竟已有了白丝。
    在所有朝臣的心中,这位帝王是有着通天大能的人。
    即使是有大能之人,也终究逃不过光阴轮转。
    国主突然从座旁拔刀,起身,横刀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搅得气流纵横,以****之势再次出刀,下劈,拉开一匹长虹。侍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刀术一流的男人拔刀了。这一次,竟像是回到了少年时,虽然鬓角染了霜白,可那起伏的身子依旧矫健如虎豹。
    他突然收势,狂乱的刀气将他自己的胳膊剌出了无数血痕,侍从想去叫御医,却立在原地迈不出步子。
    国主直直地站着,眼角皱纹堆积起来,素来坚毅的眼睛没了神采,茫然盯着远处,刀也被他摔在了地上。侍从不敢相信地看着国主,恍惚觉得那一刻,无所不能的帝王眼底藏了很重很重的悲伤。
    悲伤到哪怕他有屠龙登天之大神通,也无法挽回他所求之事。
    陆孤清晨醒来时,春雨初歇,陆孤环顾整间寺庙,无妄已经不在了。她来不及悲伤,默默捡起两把剑和小册子,向寺外走去。
    她揉了揉睡得酸肿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来时不过带了一把剑,去时却要背负百年历史和先辈骨血。
    一阵马蹄声踏碎了山涧的寂静,陆孤握紧了刀警惕地回头。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与他相见。也是她往后岁月里永不能忘的画面。
    带着斗笠一身黑的少年骑着白马,静静立在老树下。雨吹打了一夜,花瓣颤巍巍地贴在枝干上,晶莹的水珠衬得花瓣粉得愈发娇嫩,沿着纹路来回来去的滑动,坠落,在少年的斗笠上敲出清凌凌的声响。山涧清冽的风拂过,带了幽香,吹过枝头摇摇欲坠的花,落了他满肩。
    少年坐在马上,没有拍去肩上的落花,骨节分明的手抓着马缰,无声地与陆孤对视。
    隔了斗笠,陆孤只能看清他的眼睛。那样一双眼,看着陆孤时,分明相隔不过几尺,却像是隔了山水重重,长风万里。少年的眼睛不是浓稠的墨色,而是至纯的黑,是沉渊里盛了天光渺渺,河山万里,人若掉下去,是万丈之远。
    “你是谁?”
    “谢清言。”
    “从哪来的?”
    “不知。”
    “有何目的?”
    “不知。”
    “家住何方?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不知。不知。不知。”
    来人声音清冷,含了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异常地动听,令陆孤不禁想起了豫章城冬日里化了月光的清雪。出神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话,看来这人是不愿与她多言喽。
    陆孤没有再看他,转身向山下走。
    她刚踏出几步,马蹄声也跟了上来,蹙蹙眉,陆孤时而左时而右拐着弯走,马蹄声仍旧紧紧跟随其后。
    “你跟着我作甚?”陆孤挑眉,嘴角是轻佻的笑意,“莫不是看上小爷的美色了?”
    少年像是没有听懂她话里的调侃,低声道:“你是女子。”
    陆孤讶异,笑意散去,眼底神色有点冷,“你不怕我杀你灭口?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少年不慌不忙地开口:“你不会。我只是要跟着你。”
    只是跟着我?陆孤一噎,忽然觉得跟这个人交流有点困难,“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和尚救了我。我要跟着你。”
    陆孤烦躁地挠头,她越来越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了,“和尚是谁啊?”
    “不知道。”少年慢吞吞道,在陆孤气得要拔剑之前补充,“给你剑的人。”
    “你知道炽血?”陆孤烦躁的心绪倏然冷却,她将右手中的炽血背到身后。
    “不知道。和尚死了。他让我跟着你,保护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名字是和尚给的,活下去的目的就是跟着你。”
    陆孤晃了晃神,少年的目光沉沉的,一寸不让地盯着她,她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任何旁的目的,只有一派黑白分明。
    活下去的目的就是跟着她?
    山谷的风又吹了起来,将少年的黑衣吹得猎猎飞舞,肩上的花飞向四面八方。马等得有些焦躁,不耐地动了动,地上的花瓣被马蹄碾碎,深深陷在泥里。陆孤缄默了很久,少年也不语,隔了几尺默默看她。
    “好。”陆孤笑了笑,澄澈的眼睛里是实实在在的温度,“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柒.
    春雨没能浇醒晏国的豫章城。在燕朝其他国度都沐浴在鸟语花香之中时,豫章仍旧四处弥漫着刺骨的寒意。灰蒙蒙的天沉沉压着城头,衬得天地间一派的寂寥空旷,偶有几只落单的大雁凄声鸣叫。
    城门前传来的嘈杂喧哗声打破了豫章的静。
    一个士兵将告示贴在城墙上,来来往往的清闲百姓看到后都挤过来看热闹。
    “贺不宁午时处斩……这名字有点熟悉啊……”
    “哎呦你傻啊,贺不宁不是那个把西北蛮子打回去的神将吗!”
    “狗屁神将!西北人照样没事骚扰豫章啊!那些当官的有什么好东西?就知道剥削咱们平民,天天互相斗,我看死了好!”
    “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砍头!”
    “哈?他都要被处斩了,还怕人说?我可听说,他被罢官前最后一仗输得特别惨!被西北人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士兵!”
    一群人挤在门口吵得热热闹闹,各执己见,几个吵得比较激烈的年轻人险些就要打起来了。
    “滚!”站在最前面吼的最凶的中年男人突然被人用力撞到一边,脑袋磕在城墙上,撞得他头晕目眩。他恼怒地看着撞他的人,是个瘦骨如柴的少年。
    那少年恶狠狠地把告示从墙上撕了下来,流着血的手在墙上划过一道血痕。他拼了命的把告示撕碎,碎成片的纸被他向城外狠狠甩出去,惊动了守城的士兵。
    两个提着枪的士兵不耐地推开满脸惊异的闲人们,吼道,“怎么了!”
    “官爷!”被撞的中年人立马凶狠收住的表情,一脸谄媚地凑到士兵前,“这小子刚才把您贴的告示给撕了,还打了我!我现在脑袋还疼呢!”
    中年人的阿谀奉承显然取悦了士兵,他上前一把揪起少年的头发,想要教训教训他。少年的头皮被他扯得一紧,闷哼一声之后就不再吭声,径直盯着士兵看。
    只见少年半跪在地上,破旧的裤子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了几个大洞,膝盖上的伤口往外渗着血。他眼睛里映着灰白的日光,却藏不住深深戾气,身子绷得僵直,像是月下独自舔舐伤口却仍旧凶狠无比的幼狼。
    少年突然抬头,冲着士兵狠狠咬了下去,士兵痛叫一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少年甩出去,手腕上被咬的地方齿印清晰,白骨森森可见。
    “妈的!”众人围观之下,士兵觉得自己受了辱,他刚要提起枪捅过去,却被中年人拦下,后者伏在士兵耳畔悄声道:“他虽然伤了大人,但按照晏国律法,罪不至死,大人若杀了他反而会害着自己,多不值得!打得他生不如死,哭着求饶岂不更好?”
    两人一合计,齐齐笑得阴森狠毒。
    士兵把枪倒了个个,枪柄向着倒在地上的少年狠狠拍了过去,枪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风中传来的呜咽声。被打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少年却只是径直凶狠地盯着士兵,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始终不肯出声,手弓成爪状抓在地面,指尖近乎插进地面,经不住巨大压力的指甲瞬间裂开,血花在地面上的水里洇开,沿着少年的十根指头游弋。
    一旁围观的百姓们显然没有见过这样残忍的一幕,但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不忍的神色。女人们慌张地走开,惊叫连连。男人们一开始还有些恶心,但打到第二三十下时,他们渐渐习惯,将少年野狼般的神情与西北人重叠在了一起,眼睛里冒火,心下竟觉有些畅快,几个青年人甚至笑嘻嘻地要凑上来帮忙。在士兵的枪第八十下刚要落下时,枪被一把不知何处而来的剑拦下,剑尖一挑,将枪猛地甩了出去,笔直插在站得不远的中年人面前,吓得他一声尖叫。
    两个骑马的少年立在城门口,持剑的白衣少年一脸倨傲,连目光都没多余落在士兵身上。士兵眼见拦住自己的只是个不自量力的少年,不由得大怒,夺过插在地上的枪就刺了出去。
    白衣少年抬眼也未,一只手背在身后高踞马上,持剑的手腕一抖,剑尖轻巧地格挡开士兵拼命刺出的枪,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森冷的剑锋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一侧,他提着枪的手停在半空,一步也不敢再动,生怕那锋利的剑尖刺进他的脖子。
    围观百姓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只能看清白衣少年弧度流畅的下巴,手中的长剑带着熠熠辉光划破了豫章城暗淡的天,树上的鸟儿也被那冷意森然的剑光惊起,留下几声长鸣。
    简直是……天神下凡!
    众人齐齐下拜,“神使!请放过我们!”
    谁是神使?陆孤被这几个人的嘴脸恶心的不行,剑尖挪了挪,在士兵的脖子上剌开了寸长的血口,她悄悄问身后的谢清言:“这个人你说杀么?”
    “不杀。”谢清言也跟着低声,“脏。”
    陆孤满意地笑,这木头终于跟她心意相投了一次,终于肯垂下眼,厌恶地看着刚才还作威作福的士兵此时吓得苍白如鬼的脸色,寒声道,“滚!”
    士兵如蒙大赦般拼命城里逃,看热闹的百姓们也作鸟兽散。
    陆孤冲谢清言吩咐:“你去把那孩子抱上来吧。”
    “不去。”
    “你是跟班!”陆孤怒视谢清言。
    “……”谢清言隔着斗笠看着陆孤,眼睛黑白分明的,一层薄纱如雾气般笼在白山黑水间,看得人心酥酥麻麻的。
    “娘的,我去!”陆孤翻身下马,把手上的剑拍在谢清言身上,还不忘吼道,“你不许看着我!”
    她走过去时,躺在地上的少年尚存一缕气息,他看到了刚刚陆孤为他出手,瞪圆的眼睛里却还有难以卸去的警惕。陆孤有点心疼,相似的年纪,不知道这少年吃了多少苦才会让他有这样异于同龄人的凶狠眼神。
    她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们没有别的目的。现在我们要带你去寻郎中,我可以背你么?”
    少年看着陆孤清亮的眼睛,嘴唇蠕动了半晌,可始终发不出声,他只好默默点头。
    陆孤小心翼翼地避过自己的伤口,将他背了起来。少年并不重,甚至轻得过分,风一吹就能把他吹跑,肋骨处瘦的凸起,咯得后背酸痛。他身上的血染红了陆孤素白的衣服,有的流进了她的脖子,沾着汗水黏在她身上,少年看得分明,本就瘦小的身子蜷缩起来,挣扎着想要下去。
    陆孤轻声安抚,“乖,一会就到了。”
    谢清言下马示意她上去,自己则走到前面牵起马缰。
    陆孤没有客气,把少年抱上马,自己也坐了上去。
    三人向城中前进。
    灰白的云翳盖住了日头,笼罩着整座城。风狂躁起来,寒得刺骨,卷着墙根里几棵树的枝叶哗啦啦地响,犹如裂帛之声。
    暮春的豫章,风雪将至。捌.
    陆孤三人很快寻到了一家客栈,又赶忙将附近医馆里的郎中招了过来为少年看诊。
    饶是老郎中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患,也被少年悲伤血肉模糊的伤口震惊了,他颤颤巍巍地扯起一段纱布,一边小心地为少年处理伤口,一边奇道,“这是怎么弄得啊?再打可就要了命了。我得使点劲了,疼就大声喊。”
    郎中把药膏涂在指上,攒了劲的指尖微微下压,白色的纱布很快就被鲜红浸透,红中还带了黑紫之色,少年却只闷哼了一声。
    “这孩子真是坚强!”郎中点点头,目光里有了敬意,“这药你们每天抹上三次,抹均匀了。伤口结了疤应该就会好的。”
    陆孤点点头,从袖口里翻出几块碎银,递到郎中手里,向他道谢。
    “没事没事。”郎中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背着包袱往外走的身影有些沧桑,“唉……如今的燕朝,乱了啊!”
    陆孤俯下身低声询问少年,“好些了么?”
    少年极轻的点点头。
    陆孤为少年盖上被褥,想扯着谢清言离开,让他好好休息。
    “唔……”少年喉头微动,吐出一个单音节,显然是想说些什么。
    陆孤赶紧坐回来,垂下脑袋凑到少年面前,想方便他说话。
    少年艰难地碰着干涩的嘴皮子,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出几个不成调的字,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请救……贺不……宁!”
    “贺将军?”陆孤疑惑地看着少年,“他怎么了?”
    少年舔了舔裂了口子的唇畔,艰声道,“处斩……”
    陆孤僵住,猛地站起身,大幅度的动作带得她重心一滑,险险向地面砸下去,被一只手从后背托住。
    待陆孤稳住身形,谢清言已把手撤了回去。
    “你别问他了,再问就快死了。”谢清言食指在桌面上轻敲,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颌,像是在等待什么。
    陆孤想了想,没理他,给少年递了杯水,“你先好生休息,我绝不会让贺将军枉死。”她说完就踏步往客栈外走。
    “你去哪?”谢清言扬起的下巴不自然地一僵。
    陆孤头也不回,“逮个人问清楚。”
    “你……”谢清言干巴巴地开口,“可以问我。”
    走到门口的陆孤突然停下脚步,她挑眉诧异地回头,“你知道?”
    “嗯。”
    “你都知道?”
    谢清言声调一冷,很勉强地回她,“嗯。”陆孤眯起眼看着谢清言,斗笠下的面容看不清楚,眼睛却晶亮晶亮的,黑衣劲装将他宽肩窄腰的好线条勾勒出来,身形笔直。可这挺拔的身形落在陆孤眼里,却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她不动声色地扬眉,这人……为什么把腰板挺得那么直?活像一只做对了事向主人表功的小狗。
    不过这话陆孤还是不敢说的,她点点头,走过来坐到谢清言面前。
    谢清言跟着落座,却不作声,反倒泰然自若地执着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微掀面前的薄纱,颇懂茶道似的在茶盅口上轻吹,茶叶沉下去,琥珀色的清透茶水现了出来。江湖大佬的风雅倒是做得很足。
    他抿了一口,抬头时薄纱垂了下来,与陆孤对视。
    两人对视了半柱香时间,谢清言还是不说话……
    陆孤额前的青筋抖了抖,为了不打扰正在休息的少年,她努力平静着声音地问道:“你到底知道么?”
    谢清言点点头,还是一直盯着陆孤。
    “那你说啊!”
    “你不应该同我说,少侠请讲么?”谢清言似是不能理解陆孤般诧异地问。
    “好的。是我的错。”陆孤笑意温和,手一抖,生生讲一个瓷盏捏碎,声音有点扭曲,“请讲…”
    “嗯,你忘了说少侠。”谢清言顿了顿,见陆孤表情狰狞,抢在她暴怒前又将话题撤回正轨,“当年,贺将军仅凭三千散兵便击退了西北大军,本有着极大的功勋。待他班师回朝,国主的确赏了他很多东西,但同时他又给贺将军一个清闲的官,换而言之,他并没有让贺将军掌握兵权。”
    这桩事陆孤倒是不知道,她忍不住蹙眉打断了谢清言,“等等……晏国国主为什么要这样做?若说是他气度小,不想让贺将军威胁自己的王位……这有点解释不通啊!贺将军手上没多少兵,不提拔他不就行了?”
    “不知道。”谢清言眄了陆孤一眼,呷口茶水润润嗓子。陆孤觉得那目光似乎有点幽怨之意,不过也没多想,继续认真聆听,“几年后,西北又来骚扰,是以,晏国国主又启用了贺将军。那一仗的结果,虽然西北退了回去,不过晏国也并没有胜,几万大军只活了不过百来人。”
    “贺将军败了?”
    “或许。但那一仗打得确实奇怪。据说是晏国中了埋伏,西北也并没有损失多少人,但他们却退了回去。贺将军回朝之后,国主大怒,当廷将他杖责,贬其为平民。”
    陆孤冷笑,“杖责也杖责了,贬也贬了,不知道这国主这回又做什么妖?不过贺将军,我一定会救!”
    听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谢清言只是眨了眨眼,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客栈外。
    天野浓黑如墨,星月并隐,黑夜里不多的几缕光来自民居。靖南关以北的风携着逼人的寒意在城里推进,夜里的豫章城在有一种无声的凄凉。
    桌上的烛火还燃着,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将火光冲得暗淡无比,陆孤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要离开。临去时看到站在窗前衣衫单薄的谢清言,她不由得提醒,“赶了一天路,休息吧。”
    谢清言颔首,仍负手立在窗前,半边脸隐在火光里,为他的斗笠镀上一层金边,然黑色的眼瞳里却没有纳进任何光亮。玖.
    晏国天牢。
    嘀嗒,嘀嗒。
    地面裂开的缝隙在往下渗水,在寂静难耐的地下牢房里不断回荡。无边的黑暗里充斥着潮湿糜烂的味道,夹杂着老鼠在杂草堆里窸窸窣窣的碎响,一派令人发寒的腐朽气息。
    台阶上的牢门突然发出一声陈旧刺耳的响声,几缕灼眼的光从推开的门缝里泻进来。
    一个人影闪电似的从狭窄的门缝间挤了进来,很快门又重新被推上。
    须臾,牢房墙壁上的烛火爆出一声脆响,火光伶仃地燃了起来。
    “贺将军?”陆孤猫着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很低。
    离她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陆孤连忙顺着光线看过去。
    牢房角落处,一个人蜷缩在杂草堆里,披散的头发胡乱地搭在肩上,脏兮兮的衣服隐约还能从污垢间隙里看出一点原本的素白。听到陆孤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如鬼,漆黑的眸子里黯淡无光,像是失了魂。
    “贺将军?”陆孤低声询问,心里头直冒火,好好的一位英雄,竟因为那些勾心斗角,落得如此田地么?
    贺不宁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一丝苦涩之意,声音有点含糊,“不是。”
    “什么?”陆孤愣了愣。
    “不是将军了。”贺不宁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上的尽数落在脸上,衬着不过中年就已苍老枯萎的面容,委实不是将军做派,更像一个饱经江湖风霜的落拓客。
    陆孤不想多费时间争辩,她找到门锁,用细细地剑尖在锁孔里撬了撬,将锁捅开,门“咯吱”一声被她打开。她朝贺不宁伸手,“走。”
    贺不宁迟迟没有动作。
    距陆孤进来已经有半柱香的时辰了,天牢是关押朝廷要犯的地方,本就守卫森严,谢清言在外面撑不了多久,若是事情闹大了,他们谁也走不了了!陆孤拧着眉恼火道:“贺将……贺大人,这时候您就不要倔了,活下去最要紧。”
    “你走吧,要不你们也会死。”贺不宁眼也不抬。
    “我若是走了,你就必死无疑了!”陆孤急急吼道。
    “谁能逃过一死呢?不过早晚而已。”贺不宁将一捧杂草举到面前,枯败的杂草叶上泛着黑,沾了地上的腥咸气息,而贺不宁竟毫不犹豫地把这堆破烂的杂草塞进了嘴里,咀嚼了几口就咽下去了,“你看,我这样,不是生不如死么?”
    对于一位将军而言,诚然是生不如死。这并非是说将军应该吃好睡好,真正的将士,在战场上受的苦必然比这要重,为了伏击在马上坐几日,昼夜不息,只有树皮和草可以充饥,这些都是常事。可陆孤就是无法接受,她自幼敬仰的人物被囚禁在这样的牢笼里,不是死于西北人的刀下,而是皇宫这座没有刀锋的战场上。
    剑尖在地面上戳了戳,手下的力气很重,地面竟被剑尖捅得有些变形,陆孤哑声道,“是我们非要来救您的,却没有摸透您的想法。”她急促地喘气,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可是,您的将士却在等您……您可以放弃自己,可就在昨日,您的一名部下,为了您,被人打得重伤啊!”
    她背过身,没有再看贺不宁突然抬起的震惊面孔,“我救你,或许你我会死;可我若不来,死得可能是晏国黎民百姓。”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等等……”
    陆孤步伐一顿。
    “你知道,国主为什么要我,十年前那一仗我又为何兵败么?”贺不宁平静开口,“不止晏国啊,整个燕朝都被笼上了巨大的黑影。”
    陆孤霍然回头,目光如炬,“黑影?大人是说有人在背后操纵?”
    “谁知道呢?”贺不宁执起一根草,在地面上写写画画,“可还有谁能比燕朝的皇帝权势更大?天下大局,或许就要从晏国开始生变了。”
    “为此,贺大人才没有生念了么?”
    贺不宁眉峰一耸,似是不满意自己写的东西,将手上的那根草随意地抛了出去,“你是想说我懦弱吧。”陆孤尴尬,没应声,贺不宁不以为意,“你说得没错。我老了,没什么建功立业的雄心了,其实就算我活下来,国主会给我兵权么?或让我带兵上阵么?那个受伤的孩子,是我对不住他们了,我给他们的根本就不是希望,从一开始就没有光的希望,是更深的绝望。”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兵马声,来人了?陆孤心中暗骂糟糕,剑出鞘的工夫,门已大开。
    一群披着紫披风的士兵大步冲了下来,为首的正是几日不见的李梓。
    眼风掠过陆孤,李梓却反常地没有与她交缠,他径直向贺不宁走去。
    陆孤箭步挡在贺不宁面前,剑横于胸前,阻止李梓上前,“不是明日午时处斩么?你来……”
    “扑通”一声,李梓出人意料地跪在地上,面色“贺将军,请救救晏国……西北人来了!”
    (接上)
    晏国王宫。
    一人急匆匆走进宫殿,抱拳一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不安,“国主!贺不宁被带走了!”
    王座上的男人相貌平平,身材臃肿,不过不惑之年,发已白了大半,把他放在众人间也决计是不起眼的。国主咳了咳,面色平淡,丝毫不为阶下人的话所惊,“是我让李梓去的。”
    “什么?”来人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变得异常尖锐。
    “大胆!”两侧的侍卫闻声拔剑。
    来人面上微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敬,连忙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国主,臣不明白,您怎么又把贺不宁给……放了呢?”
    国主闭了闭眼,抬手在眉心轻捏,“贺将军啊……是孤对不住他。”
    来人神色骤变,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国主,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
    “魏将军起来吧。”国主长长叹了口气,眉间堆起的皱纹如川,衬得他愈发苍老,“晏国……晏国啊……孤曾以为,贺将军是这小国唯一的希望啊。如今的晏国,国力积弱已久,军队……魏霆,你带着手下的兵马在豫章城里可是威风凛凛啊。”
    国主语气平和,魏霆却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骇住,刚刚直起的身子又是一软,“啪嗒”一下摔坐在了地上,气势汹汹仗势欺人的魏将军此刻滑稽的模样被侍卫看在眼里,均是憋笑憋得脸色通红。瘫坐在地的魏霆却来不及与他们纠缠,他脑中一团乱麻,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他倏然抬眼,对上国主那双精光湛湛的眼,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这还是国主么?那个不问朝政,沉溺酒色,软弱颓唐的国主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眼神?魏霆在豫章城里翻云覆雨,为非作歹的事早已是家喻户晓,国主若是有心治罪,又何必等到此时?
    “很惊讶?”国主轻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他站起身,眯眼吐尽胸口浊气,“国都要亡了,孤也不想再演这出戏了,这窝囊样真是难为你们这些忠臣了!来人——”
    魏霆浑身一震,颤抖着趴下身,奋力向国主爬去,不断拱起的身子宛如一条蠕动的虫。国主迟迟不下令,魏霆以为自己得了生机,大喜之下伸手想拽住国主的袍角,手还未触上分毫,耳边却响起金属摩擦声,袭过厉风。
    “噗——”保养得宜的手在半空中被剑猛地洞穿,带出连串的血沫。
    “啊——”一声刺耳惊叫。
    “把魏霆给孤带下去,即刻杖毙!”番外一:『宫女胡桃』(上)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我识字不多,然从始至终却独独记得此句。
    那是我梦里的少年远行同我告别时,我常常与他诵起的诗。
    梦里的他辨不清面容,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晦暗,唯一双星辰似的眼坠入我脑海深处,每每念起,心底都会泛起喜悦的浪。但我仍旧清醒,那只是个梦,是个眼皮一掀便要化为虚无的梦。
    宫里的夜宴是我与他的初逢,那或许是我命里的一个劫数。他与我梦里星火般的眼重叠,两簇火似的直直卷入我心底,来势汹汹,不给人挣扎的机会,势要在我心底烧出个窟窿来罢休。
    我躲在树后,远远瞧去,见那熟悉的少年面如冠玉,缓带轻裘,腰板挺如芝兰玉树,举止言谈间尽是丰发意气,委实一个俊俏少年郎。
    我看得痴了,望着他入神,却不曾注意到他匆忙离开的身影。
    “小丫头?”耳畔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吓得我立马跪下去,连连磕头。
    “哎哎,你起来。”
    我暗暗咬唇,小心翼翼地抬眼,透过额发看向眼前。
    是他!
    暮春夜里,清风徐徐,吹得少年宽大的白袍在风中鼓荡,清俊如神,一双微微上翘的眼里春色与月光共展,在沉沉暮色里铺陈开一幅昳丽卷章,正如我梦里所见,却清晰过分。
    我不自然地垂下眼,指尖紧紧捻着袖口,想借此平息翻江倒海的心绪。
    “宫里的人都这么没劲么?”少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粗着嗓子道,“别跪了,起来吧,我还不是什么官呢!”
    我依言站了起来,却仍旧垂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看着。
    缄默许久,只听得见风卷着落花的声音,待我无措地抬眼时,见他就挨着海棠树坐下,携了一壶偷来的酒,共嘴里衔着的一瓣海棠饮下。他饮了酒,侧过头冲着我弯起眼,和了溶溶月色,“抬起头才对嘛,多漂亮的小姑娘。”
    我想我不能再与他对视,哪怕再看他一眼,怕是我眼里的炽热便再难以掩饰,甚至把他吓跑。于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冲动,没有招呼一声转身就小跑着逃走了,夜风呼啸间隐约还听见他在背后的纳闷声。
    也不知跑到宫里的哪个角落里,我方才喘着气停下来,惶惶环顾一圈,见四下没人才敢捂住心口,拼命地想按下胸腔里跳得过分激烈的心。我有些懊恼刚才的冲动,想必已给他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了吧?
    我扯了扯唇,不好又怎样呢?他与我,怕是连再相逢的可能也无罢?
    我坐下来,蜷起身,藏起心底那个卑微难说的念想,恍惚想起梦里的他。
    梦里他临河与我相对,我诵起那首唯一会的诗句。
    再抬眼时,我瞧不见无边山河,朗朗乾坤,唯见他袖中怀清风,眼底藏日月。番外一:『宫女胡桃』(下)
    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曾见过他。
    宫里的时光寂寥繁琐,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宫女们时常提起他。
    “我今儿个去为国主奉茶时又瞧见贺将军了,他好像有立大功了!唉,长得真是俊!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当上大将军了,哪个姑娘能嫁给他必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我修剪枝叶的手顿了顿,指尖不慎扎入掌心,直到看见花瓣上洇开红色才反应过来,我怔怔望着血色蔓延的花瓣,思绪翻涌。
    贺将军,贺将军,我暗暗点头,能嫁给她的姑娘必然是走了几辈子的运。
    我没有与任何人提过梦里的人,揣着这个卑微难言的念想,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沉闷而阴冷的宫廷里。每每看着宫里一张张如失了魂般没有表情的面孔时,我便念起梦里的少年,想起他清朗眉眼,心底泛起细微的疼痛,那时我方才能清楚地察觉到,我还活着。
    岁逢冬至,豫章城里下起了绵绵的雪,临着漠北,寒风砭骨,冷得骇人。
    我候在贵妃殿外,风从袖口灌进来,挤出一身鸡皮疙瘩。听着宫里传出暧昧的喘息声,我打了个冷战,惶惑地想起方才魏将军望着自己时眼里的贪婪。
    “胡桃,你进来。”贵妃娇媚的声音自宫殿里传来。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去,跪下,分毫差错也不敢犯。
    “胡桃,你跟着魏将军走吧。”
    我猛地拽紧了衣袖,余光瞥见魏将军那张贪婪丑恶的嘴脸,胃里不住地翻腾。
    魏将军枯黄的手伸过来,把我揽尽怀里,嘴角还淌着涎水,“美人儿,跟本将军回去喽!”
    我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呆呆地凝着虚空,空中还飘着雪,天地间是茫茫的灰色,无边无际地延展着,怎么也没个尽头。
    我始终没有反抗,顺从地躺在那个泛着腐朽气息的怀抱里,任他戏弄。
    他把我抱回他自己的官邸,将我丢在床榻上,三下两下将衣服撕碎,就抱着我啃噬起来,如一头野兽般疯狂地进入我的身子,像是要把我撕碎一般凶狠,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床头狠狠磕去,疼得我不断溢出眼泪。
    “你们这些宫里的女人就是贱,不过身子倒是真他娘的媚。”男人粗吼着给了我一巴掌,捏着我的下巴,嘴里喷出浊臭的气息,“妈的,叫啊!你这女人,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哈哈,你们这种女人不知道被男人玩了多少遍,还想着找男人!说,是不是?”
    朦胧的视线里,烛火隐约描摹出一个人影,我咬着牙定定看着,摇头,“没有……心上人。”
    额上砸出的窟窿里不断有血涌出,有几滴血混着泪水掉进嘴里,腥咸苦涩得难以下咽。
    我在昏暗中又做了个梦。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梦里他远赴边关,我为他送行。
    万里江山雪,他眼底却停了无边春色。
    他远隔迢迢山水向我伸手,摊开的掌中卧了一弯月光。
    这一梦,遥至黄粱。
    可惜了,虚妄的执念里,我却连他的姓名都不曾知晓。杀业(卡修rui、诺言jason、阿睿凌...- 小玖州
    一定配上杀业这首歌!!!
    拾.
    “求将军,救救晏国,先前是我对不住将军,听信谣言,误以为……”李梓把脸深深埋下,颈上青筋迭起,两耳泛着愧意的红,看得陆孤嘴角抽搐,直在心中质疑这人是不是李梓,“李梓在这里,给将军赔罪了。”
    曾挑衅过贺不宁的士兵也赶忙跪下向贺不宁磕了几个响头,“将军大人大量,望您饶了我这一回!”
    贺不宁靠在草垛里,目光淡淡,“我不怪你们。只是,”他合上眼,轻轻摇头,“但我的确不能再上阵打仗了。”
    “贺将军,我是国主派来的!”
    “国主?”贺不宁霍然睁眼,满眼愕然,“不可能的,他疯了……”
    “贺卿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忽听一人大笑,石门骤然开启,天光倾泻,“孤可没疯啊,你出来吧,别再躲了,当年和谈时迫于那些人的压力,西戎应下了三十年不再来犯,而今大举入侵,必也是得了他们的好处啊。他们站在了西戎那边,我们又何必再装孙子!该来的,早晚要来!”
    还没待贺不宁反应过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贺将军……云虎骑,您不要了么?”
    门口又多了个瘦小身影,逆着光,明明脸色苍白疲惫得不行,眼神却异常得明亮。
    “这是你说的那个孩子?”贺不宁低声道。
    “正是。”陆孤应道,眉头微拧,小声嘀咕,“他伤还未愈,非要跟来……我见他熟睡时一直念叨着您和云虎骑,实在是不忍才将他带来……”
    “是么,云虎骑还在?”贺不宁轻声道,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问自己,他漆黑的眼睛里蒙了尘,迷茫的像一场旷远大雾,细细密密地覆盖了他的天地,石门外的光线和壁上的烛火被冷风吹得摇曳,晃悠悠地在他眼中游弋,光影罅隙里,有火光时隐时现,不住跳跃。
    就在李梓几乎沉不住气要说些什么时,贺不宁突然起身,动作很缓慢,寂静里连衣襟在草垛上拉扯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可看着他的人却都感觉到了沉沉的威势,就像……一座大山正在不断突越苍穹,一头猛虎在蓄力以待。
    贺不宁霍然抬眼看向立于门口的少年,眼里暴**光,向着石门一步步走去。
    “隶属何营?”
    “回禀将军!属下云虎骑十二营,顾骁!”
    “云虎骑何在?”
    “云虎骑三千兵马正候在靖南关,整装催马,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少年在怒吼几句后已经失了所有气力,眼睛一黑便向下倒去,被一直沉默的谢清言接了去,陆孤暗暗给他比了个赞许的眼神。
    “把这孩子带回去吧,请代我好好照顾他!”贺不宁已停在国主面前,他的目光与国主相接,沉黑的眼里雾气尽散,漫上了微弱的笑意,“我当真没有看错人啊。”
    “哈哈,那是当然,演了这么多年纨绔子弟真够累的,明明喜欢玩刀弄枪,偏偏要装着一副喜欢吟诗作赋的酸儒模样……等你回来了,咱们就喝酒去!”国主朗声大笑,眼中笑意却不甚明朗,他伸手想去拍贺不宁的肩膀,可不断颤抖的手就硬生生停在半空里,怎么也拍不下去,他另一只手蒙住眼,声音里弥漫着苦涩,“这么多年,辛苦了……”
    祭台。
    入了春的豫章城又起了雪,岑寂的寒风裹着雪片子不断地捶打着这座城池,四野茫茫。
    百姓们纷纷向祭台上的身影投去怨毒厌恶的目光,肆意发泄着这些天的绝望与忿恨,“这不就是当年那个败给西戎的贺不宁么!他败了之后,咱们晏国再没赢过,依我看,就是他害的!”
    “是啊,他怎么又要出征了?”
    “晏国真是厄运连连啊,我看啊,大家还是收拾收拾赶紧往南逃难吧!”
    国主听见了百姓的议论,喉头动了动,但看着贺不宁漠无表情的脸,把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贺不宁负手而立,微弯的脊背一点点直起来,鬓边已有白丝,可挺直的身形还是不免让国主一愣,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不断翻涌,他看见贺不宁跪下身,下巴扬起,眼神锋利,沉默寡言的中年贺不宁和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终于重叠起来,“贺不宁请缨出战,还请国主赐臣三千兵马,誓将西戎挡在关外,剿平逆贼!”
    国主噎了噎,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孤便将云虎骑还给你!”他看向台下百姓,“诸位莫慌,贺将军必回拦住漠北铁蹄,孤已收到来信,殷国大军不日便会相援我晏国!”
    百姓们怔忪地看着祭台上的两人,一时间具是反应不过来,这还是民间传说里那个声色犬马的国主,贪生怕死的贺将军么?但这也只是短暂的寂静,很快人群中便爆发出阵阵欢呼,这些事与他们无关,百姓根本来不及思索这些,性命无忧于他们而言便是最大的幸事。
    贺不宁沉默地将铠甲上的一块甲片扣下,郑重地置于祭台上。
    百姓看不懂他的动作,国主却清楚得很,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背过头,低声道:“这是王命,贺不宁,活下来啊,这是他们……欠你的!你要报仇!”
    贺不宁没有回他,只是提起剑,一掀衣袍,大步而下,上马,粗粝的手指缓缓摩擦过剑身,擦去剑身的细雪和尘埃,“好多年没有与你并肩作战了,应该不会生疏吧。”他一拽马缰,头也不回道,“告辞了!”
    一人一骑策马而行,蹄声飒沓,贺不宁聆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时而想起多年前保家卫国的炽热信念,时而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少年时遇上的那个清秀可爱的小宫女,想起树下那坛一直未曾喝完的月行酒,他牵起嘴角,也不知道她还好么,若是此役真有幸能活下来……
    冷风盘旋,贺不宁被冷风吹得清醒过来,不再多想,握紧了手中的剑。
    马蹄声渐远,骑马的身影高高跃起,踏出城门,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一线间。
    国主转过身,苦笑着叹气。
    “你叫贺不宁?”
    “对。”
    “不宁是何意?”
    “贺家祖上三代为将,为贼子宵小所陷害,不宁意为宁死不降,宁死不屈。”
    “那等我当上国主,给你家平反。”
    “好。小爷我当了将军,替你保家卫国!”
    空中忽有箭破空之声——一箭穿胸而过,血花喷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国主漠然垂眼看着胸膛笔直插着的箭,眼皮微沉,“你们果然来了……”
    “大燕景初三年,大将贺不宁率三千云虎骑于靖南关与西戎连战三天三夜,翌日殷国兵至,大败西戎。然大将贺不宁卒。贺少年时战功显赫,却遭奸人所害,蒙冤十载,终得昭雪。晏国神虎不宁,是为宁死不屈。”
    “大燕景初三年,晏国国主,薨。”
    ——《大燕·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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