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番外七百八十五 隐鱼
起风了,河面被分割成一个一个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倒映着清生的影子。碎片中清生的目光在蔚蓝色的波光中闪烁。这种光泽只有沉静的宝石在灯光的渲染下反射后才会出现。清生正定神看着吾木在河岸边垂钓。
清生曾多次有这种想法:他有必要问一问吾木在这里钓鱼的乐趣何在。因为年复一年,吾木从未在这条河中钓上过一条鱼。而每次傍晚,吾木都会准时坐在河边。吾木如细木枝般的手臂撑着自己的膝盖,他的右手则半握着鱼竿,清生可以从他右手掌心的空隙中看到远处河面上被风吹散的一个个闪耀的小碎片。吾木注视着河面,可清生时不时看着他的瞳孔,总觉得他在瞧着深深的河底,抑或是比河底更加深的地方。
他们坐在岸上的位置,正好可以躲藏在一棵巨大的枫树后面,因为每当河面被夕阳染成淡淡的红色时,当飘落下的枫叶在红色的河水中若隐若现时,吾木的姐姐总是会来催促吾木回家。吾木的姐姐不会作无缘无故的抱怨,每天准时到来的只有正常的催促,可他们仍会躲藏在枫树的背面,如同一颗露珠横卧在荷叶之上,一只松鼠在森林的遮荫下飞窜一般。他们的心情会因为这一棵看似可有可无的枫树而平静下来。而他们两个人并未有谁刻意提起这件事情,维系他们友谊的理由数不胜数,这应该是其中之一。
河对岸的车子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车子在空气中留下一阵接着一阵的呼啸声。“你姐姐马上要来了。该收拾收拾。”清生说。吾木下意识地看向近处飘落到河面上的枫叶,枫叶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但是河面已经泛着淡淡的红光了。的确,姐姐马上要来了。
清生在对岸车子的呼啸声中静静地等待安恩的声音。他竖起耳朵,最先袭来的依旧是车子不断的呼啸声,然后他聆听到吾木收拾东西时的呼吸声,吹落枫叶的风声,隐匿在草丛的虫鸣……而安恩的催促声迟迟未来,以至于清生开始想象一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声音:安恩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妈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饭菜下锅时油锅瞬时的噪声……
“吾木,走了。”
当清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吾木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他站起身来,朝吾木家的方向望着,只看到吾木在远处朝他使着眼色,安恩走在他的前面,已经看不清她衣服的轮廓了,而安恩也并未回头望清生一眼。清生连忙向吾木招了招手,向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安恩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清生的脑海中,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穿着那件褐色吊带裤,眼睛直直地盯向他。这时,他又不得不想象那些声音来打乱自己的注意力:妈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饭菜下锅时油锅瞬时的噪声……他不再想象安恩的脚步声了,这样无节制的想象只会让那个直勾勾的眼色又重回他的眼前,虽说这样的想象对于清生来讲并无害处,但显然这类对异性的想象总是会被迫赋予一种邪恶的感觉。以及那条褐色吊带裤,也不能出现了。
他意识到自己走了反方向,他家应该是和安恩他们在同一方向的。至于为什么当时走了反方向,只有清生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母亲在场的话,她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觉得自己那时的局促实在是太傻了。于是他又绕了一条小路,他不想在路上再遇到他们。清生毫无目的地朝四周张望,他看到路边一块有着斑驳纹理的石头,石头的周围分布着随风而动的小草。透过小路两旁人家的窗户,清生看到有的窗户里人影四处走动,玻璃上的暗影一会儿分离成两个清晰的人像,一会儿又交融在一起,汇成深色的浓烟一般的黑影。他想到自己家的做饭情景,父母有时也会像这样乱了套。
之后他又回头看那块石头,斑驳的纹理已被石头的正面所掩盖。小草和石头表面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经过了数以万计的树木。清生在胡思乱想中闭上了眼睛。以此来遏制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
之后,车厢内只剩下了大巴行驶的颠簸声。“至于我,”过了很长一段彼此沉默的时间,安恩背对着清生,望着车窗外说道,“我想你下午一定会来找他,所以我上午没有跟吾木一起走,我在家里等你。”
当安恩偷偷转过头来看清生的反应时,清生已经睡着了。
到了夜晚,安恩和清生才有机会进病房看望吾木。吾木的爸妈去外面的小店买洗漱用品了。出乎清生意料,病房里面并没有刺鼻的药水味儿,吾木的身上也没有插满管子,和平时并无二样。只是面容看上去比以往疲乏很多,也许这也只是医院的气氛渲染所致,清生想,医院里的人都是挺疲劳的。不论是来来往往的护士,还是来探望病人的家属,更别提躺在床上的吾木了。
清生看了看病房的窗子,医院四周的夜晚黑得彻底,和乡里的夜晚几乎没有区别,但因为在城里,他总觉得这样的天空十分可怖,从这小小的窗子也看不到月亮。
清生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吾木,又欲言又止,他回头看安恩,发现她已经不在病房里了。清生觉得是时候问他那个问题了。可他开不了口。
清生仔细看着这个病房,白色的墙壁,旁边还有一张床,没有人睡,应该是吾木父母睡的。眼前有一台挂壁的液晶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清生就发现这种公共场所的电视都是摆设。剩下的电器还有一个微波炉。在吾木病床的右侧还放着一个可以三个人一起坐的沙发。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水果、矿泉水和不锈钢饭盒。
在寂静之中,清生觉得这间病房非常得冷,比之前大巴上的温度更低。可他却没有像在大巴上一样冷得发抖。因为清生觉得身边有一股沉寂的气息笼罩着他,让他也跟着沉寂下来。
“我要死了。”吾木看着清生,“我在爸妈和我姐面前都不敢这么说,他们会骂我的。但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真的。也不是难受得要死,就是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自己躺在棺材里。静得可怕。”
清生仍旧没有回应,他意识到那股沉寂的气息原来是从吾木身上散发出来的。
吾木看着清生沉默的样子,意识到清生的尴尬,连忙叹了一口气:“昨天我看见了,你到我家来。后来你又走了。”吾木挑动着眉毛向他暗示着什么。清生顿时屏住了呼吸,两只手死死地放在椅子两旁的扶手上,没有说话。“安恩早上也没有跟我们一起走。”说完这句话,吾木完全躺在了床上,只剩下一个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每天傍晚都去钓鱼,可每次都没钓到过一条。后来我干脆不带水桶去了,只带一个鱼竿。本来我想鱼饵要不也不带了,但是带不带鱼饵根本无所谓,不如钩个鱼饵装个样子。一开始我去钓鱼,是为钓鱼而去;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目的也是如此。后来我去垂钓也许只是为了看一看枫叶,是的,看枫叶。最后整个河面都是红色。靠在枫树上也很舒服,我相信你也有同感。
“我刚才跟你说,我确实是去看枫叶的。但渐渐地,事情变得并不仅仅是看枫叶那么简单。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河岸边,那时候我仍旧抱有希望能钓到一条鱼。尽管我连水桶都没带。我用手臂撑着膝盖,看着太阳渐渐落山,本想就这样等着安恩来找我。当时我还想,又是一个无聊的傍晚。可是就当那片枫叶刚刚能融入红色的波光的时候,当时我很吃惊,我从未看到过如此神奇而美丽的动物。
“我能看见河面下有鱼——当然它始终没有吃我的鱼饵。但的确有鱼。透明的,可以看到骨骼,可以看到它的心脏正在跳动。它隐藏着,并不仅仅因为它透明、不吃鱼饵,更奇怪的是,我发现你们并没有注意它——所谓的隐藏。
“不仅仅是你,安恩有时候也会陪着我一起钓鱼。然而她和你都不曾注意到它——当然,如果你们都注意到了,那它的隐藏本领就不足为奇了。但我看到了,每天傍晚的时候,坐在岸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透明的鱼,在红色的波光下自由游动。如此美丽,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够看到。你可以每天傍晚去看一看,说不定你也能发现它。”
那天深夜,清生的父母开车来看望吾木,顺便把清生接回家。直到清生上车,他都没有再看到安恩。她可能躲在某处哭泣,他想。可他不擅长安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