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3章 番外八百一十二 繁华烬.终
那男人只是慢慢的走近了,隔着一扇窗,眼里满是摇曳的烛火。
非言关上了窗,那一刹那,她才惊觉原来房里如此安静。
也只是犹豫了片刻,她提起裙边,打开了门,走出房间,绕到窗前。
隔着十来步,她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只是来看看。”他回。
她转身:“你快走吧,这里你不应该来。”
“璊夕。”
她还是停住了要离去的步子。
“我忘了把这个给你。”身后的人极为平静的道了一句。
非言回头,最后还是慢慢的走上前。
霞帔及地,一路鲜红。
那是个玉钗,色泽淡雅,玉体通透,她一眼就看出此玉不菲。
“萧旻音,你这是做什么?”
萧旻音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玉钗送入她手中:“你从暗月嫁出去,也没有什么嫁妆,所以,希望这个可以弥补。”
非言只是沉默的收下了,许久后道:“要不要去庭院里坐坐?”
“不必了。”萧旻音淡淡的回了句,看着月色下的潺潺小溪。
非言看着他,最后还是道了句:“你也是客,我就在这儿也赏赏月吧。”
一轮半月。
“谢了。”萧旻音也是淡淡的回,不曾将视线落于非言。
他怕,他再多看她一眼,他就舍不得离开了。“你,没想过要娶……”非言出了声。
萧旻音一笑:“是没想过。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忙着江湖门派的琐事,想着平定武林,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非言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仿佛此时此刻,两人间再怎么样的深仇大恨都已经没有了,只是促膝谈心的朋友罢了。
“你呢?不打算入宫。”萧旻音问。
“是。”非言应了一声,“我不是那里的人,自然不该去。”
繁星璀璨,沉寂的夜,月色下一身白一身红,格外显眼。
沉寂过后,还是萧旻音出了声:“我先走了。”
非言看向他:“你一个人么?”
萧旻音笑笑:“当然。”
非言点点头,也道了句:“那好,慢走。”
萧旻音最后望了眼天上的半轮月,转过了身,在非言的目光中,背影逐渐融入月色。
待非言反应过来时,祥和宁静的夜幕里,已经只剩下她一人了。
不知为何,她觉得,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苦笑着转身,迈开步伐,她再次怔住。
“萧旻音?”一身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缓缓从竹林中向她走来。
“璊夕。”他说。
非言微微眯了眯眼,冷声道:“你不是萧旻音,你是谁!”
那人一怔,遂笑:“非言姑娘果然厉害。”
“你是谁。”非言此时十分庆幸袖中还藏着把匕首,只待那人走近,她就有八分的把握将之一击斩杀。
因为她看的出来,此人不会武。
那人看着她,似是知道她所想般,在十步外站定。
“我还想问问非言姑娘,你是如何看出的呢。”那人笑着。
“萧旻音无论何时,都不会将手握成拳。”非言淡淡道,“光这一点,你就已经暴露。”
那人微笑着点点头。“皇嫂这样,可让墨隐有些害怕了。”墨隐微微笑着,“你就不怕,你的夫君——这当朝的大周国之君,会怪罪?”
“他那里,我自有交代。”非言亦是一笑,“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况且,我想,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墨隐笑的更灿烂:“不错,上一次,我借用了云卿的面容跟你打过招呼。”
“辛夷是你什么人。”非言问。
墨隐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也只是一瞬间。
“她是我师父。”
“她只有你一个徒弟?”
“是。”
“你会通灵术?”
“自然。”墨隐笑着,指了指眼睛,“我能眼睛去看。”
非言冷笑:“再强大的通灵师,也不可能用双眼直接去看。”
“但是我可以,只要我想。”墨隐淡淡笑着,“所以,我知道很多故事。我可以把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
非言手里的匕首又握紧了几分。只是走了一段路,非言便见到一小片空旷处,躺着一个人。
是她那熟悉的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看着一副只像是睡去的萧旻音,缓缓蹲下身。
真的,是他。
她伸出手,搭着他的手腕。
但在触到他手腕的一刹那,她就怔住了。
那是冰凉的。
而脉搏,已经没有了。
她几乎是跪倒在地,仰起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隐看着她:“我师父让我今日来向你转达一句话:你要活下去,还是,死。”
“什么意思。”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之所以现在会死,是因为他阳寿已尽,而他本来应该在二十年后才死去。”墨隐淡淡道,“而你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他用这二十年的寿命换得了你十年在世。”
“还有就是,他隐瞒了你很多事,若你想知道一切的实情,你必须用你五年的寿命去勘探他的那五年。”“你决定了么。”墨隐的声音响起。
非言看着半轮月。
墨隐也不急,因为她知道她会怎么选择。
不知过了有多久,非言的声音轻轻响起。
“帮我转魂。”入眼由模糊不清逐渐转为清晰可见。
一盏灯,一摞文书,一支笔。
这是非言看到的。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
但是她很快发现,她只是一缕幽魂,犹如寄居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她都能感受的到。
就像此时,她知道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车外正下着滂沱大雨,而在车内,她看到文书上写着“韩家八十九口被灭,赤萱剑不知所踪”时,同时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微微异样。
随即,入耳嘶鸣。
“保护萧帮主,有杀手!”
车内烛光倏地一暗,只是一瞬间,他已跃出马车,手中月华刀以凌厉之态直直击向马上之人。
看着马上那一席被染成血红的蓝衣,非言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
马上的人,便是她自己。
随着马的一声嘶鸣,马上之人已经倒地,却迟迟没有起身。
她记得,当时自己被歹人下药,受了重伤,在几乎没有内力的情况下,杀出了一条血路,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
为了保命,她一个人在大雨之夜顺着官道走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看到有辆马车驶过,便当即夺了一匹马,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就这样不期然的遇见了他。
他没有撑伞,同她一样,淋着大雨。
非言能感受到他的戒备,每往前一步,他袖子里的月华刀就越急不可耐。
直至……
“姑娘?”
“……”
在他看到同样倒在雨里的赤萱剑之时,他的心中一阵触动。
“救……救……”
那是她第一次求人。
而他站着,看着在大雨冲刷下,已经染红了的雨水时,他道了句:“冒犯了。”便将她抱起,稳稳走在被雨冲刷着的官道上。
“顾升。另外腾出一匹马,我与你们同行。将她安置于车内,让井彻给她包扎。”
这些,她都不知道。犹如删减的片段,零零星星的记忆碎片慢慢重合,从一幕到另一幕。
“芮姑娘身上的伤可好些了?”他问。
她只是抱着赤萱剑看着他。
那年她才十七岁,长得极有灵气的眉眼,掩不住来日必成的风华绝色。
他在第一次这么清楚得看着她时,似是一怔,然还是一笑:“我姓萧,名旻音。你是芮璊夕?”
她依旧沉默的看着他,眼里透出的是不符合她年龄的深沉。
“多谢。”她开口,文不对题的答了一句,便抬手道,“告辞。”
“请留步。”他出声。
她只是站定,没有回头。
“我救了阁下,这是有代价的。”他声音淡漠。
“什么代价。”
“你手里的赤萱剑。”
话落,虹光一闪,赤萱剑已经出鞘,然而月华刀已经更快的跃出一个弧度,直直迎上赤萱剑的一击。
火花乍亮。
下一秒,她的发带已经散开,她就这样瞪着眼看着他,满脸惊愕。
“冒犯了。”他还是那句话,月华刀已经复位。
眼前的女孩子眨眨眼,垂下眸,收起赤萱剑,还是一言不发。
他看着她,不禁微笑:“你先待在这儿,这里是天都,不会有麻烦的。”
她还是不说话。
“你识字么?”他问。
半晌后,她点点头。
他看着她,笑了。
非言感受到了他此时所想
——木讷是木讷了点,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实在是,可爱的紧。
那一年,萧旻音刚刚接过暗月帮帮主之位,时年二十。然后,她正式执掌了聆霙阁,成为了一个日日与江湖秘闻和门派家族机密打交道的寂寞女子。
整整一年半。
她几乎没出过这座高十六尺的六角形塔内。一万卷的藏书,她闭着眼就能准确找到每一本所在的位置,说出书的内容,将所有资料都背的八九不离十。
直至一年半后的一个晌午,他叩开了聆霙阁的门,看着眼前的女子,道:“许久未见,可还好?”
她只是看着他,道了句:“可是期限到了?”
他负手而立,淡淡笑着:“当然不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他需要她。
因为她手里的赤萱。
更因为,她是赤萱的主人。要平定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江南。
“璊夕,我跟你赌,他下的了手。”他品着她泡的天青一方,淡淡说道。
她不语。
直至在密室里,她亲眼看着方家家主为了铸成“江南”一剑,而眼睁睁看着着一身喜服的未过门妻子跳进了炼剑炉,化为飞灰。
“江南,留不住。”他立于阑干边,嘴角勾起一丝笑。
她看着手里这把以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祭成的宝剑,肩上停着的阿离正朝自己叫个不休。
她没有说话。
果然,此剑最后插在了方氏一族的墓前,剑柄上带血的麦穗迎风飘扬。只是,只有他们知,剑魂不在,这把剑只是把烂铁罢了。
“你猜的很对。”她站在他身侧,与他一同俯视整个江南之地,道,“方家会因情而亡,江家会因财而亡,江南这把剑,谁也留不住。”
萧旻音目光悠远:“不止剑。连人也会。”
“谁?”
“陌何。”
轮到她勾唇:“她已经答应为我们效力了。这次,你猜错了。”
我们?
他笑了。
“是么……”他应了一声,看向她,“你呢?”
她怔住。
“回天都之时再说。”他淡淡地又接了句。
然而,他的心中是自信的。
因为他看到她眼底一刹那点亮的光。
——她也向往这片江湖。还在非言久久不能回神之际,那个萦绕了她五年的噩梦,终是出现了……
她很熟悉这个场景。
辛丑年九月十七,天都,罗氏府邸。
大火在烧,在她听到萧旻音要处置罗氏一族所有人不留活口之时,她直接冲出了牢狱,奔到了罗氏府邸前。
他看到她来时,也是惊愕的,立刻亲手制住了她。
“萧旻音!璇亦在里面!璇亦在里面!”她疯一般的喊到,“我求你救救他……我求你……”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他面前如此失态,也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样,她浑身是血。
他内心是震惊的。
没有了赤萱剑的她,竟然就这样硬撑着过掉了暗月地底所有的机关,并赤手空拳击退了围攻的弟子,一路跑到这里!
“我为何救他。”他甩开她的手,却被她紧紧撺着衣袖。
“我爱他……我爱他……我不能失去……”她几乎已经要崩溃,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死寂。
“帮主,烧的已经差不多了,凡是从里面逃出的,都已经被斩杀。罗家家主已经被控制,帮主您看……”
“你先下去。”萧旻音冷冷看着汇报之人,“顾升你记住,你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是。”男子行了一礼道,便转身离开。
萧旻音重新看向跪在自己脚边的她:“他,是你亲哥哥!”
“那又如何!”她留着泪,垂着头,“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他甩开她的手:“我不会救他,也不会杀他,一切,听天由命。”
“我求你……求……”
“噼啪”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望去。
只见冲天大火中,一个男子以剑支撑着,一步步缓缓走出。
剑柄上的绿宝石在火光的映衬下亮的夺目。
是昆仑剑。非言看着自己飞奔而来,却在下一秒,被从天而降的燃烧木棍砸中了背部。本就重伤的她更是倒地不起,被锋利石子划破掌心的右手颤颤巍巍的试图拉住近在咫尺的那一只幼时常拍着她脑袋的手……
却最终垂在了不到一寸的距离外。
一切都发生的如此之快,萧旻音看到璇亦倒下的那一刹那就从上飞身跃下,却被突然爆起的火光生生逼退。
本来璇亦所处的位子就在里面,除非跨过面前烧了有三尺的火焰,才能救到他。
然而,她就这样不顾身前正燃烧着的大火,冲了进去。
被燃烧着的房梁砸到,被滚烫锋利的石子割破了手,她都不曾停下步子……待把两人救出之时,璇亦已经死去,而她也因内力耗尽,又被大火伤到,致使丹田受损。
而在他抱着她赶回暗月时,她也已经咽气。
“去,把辛夷找来!她就在天都!”萧旻音沉声向一边的顾升道。
而辛夷来之时,她早已手脚冰凉。
“救她,无论什么代价。”他看着面前一头花白头发而年龄却只有二十八岁的女子道。
辛夷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已经死去的女子:“萧公子,她现在对你没有任何用处,就算活过来也是个内力全废的废人。你确定要救她?”
“是。”
“为何。”
他答不出。
因为他不想看着她死么。
因为他想再见到她,而她依旧能站在自己的身侧么。
……
“因为我不想看到她连死都是跟他在一起的,我嫉妒。”
他嫉妒。
纵使是心怀着整个江湖的霸主,只是在嫉妒。
所以他嫉妒到最后同意用自己二十年的寿命去换她十年在世。
嫉妒到让辛夷改变她死前的记忆。
嫉妒到他宁愿以自己杀了璇亦的假真相去掩盖掉她与璇亦互相倾心的不堪事实。
嫉妒到他宁愿自己被她恨着。
他吝啬,他吝啬自己的感情。
同时,自尊到就算是最后一刻来见她时,他都不曾吐露半分这份藏在心底整整十年已经发酵到无法抑制的感情。
亲眼看着她离开,亲眼看着她回来,亲眼看着她穿着最美的喜服嫁给别的男人……
他都不曾说过半句。
爱你至此,只他一人知,足矣。
足矣。允澈喝完了酒,有些头晕的走回房内时,只见房内空无一人。
“阿言?阿言?”
他立刻清醒了大半,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喊着。
合卺酒的杯盏还放在原处,红烛才烧掉一寸,喜被还整整齐齐的铺在床上……
允澈提着灯,四处寻找,一声声阿言回荡在山与溪之间。
半轮月,满天星。
终于看到溪边那一身美得不可方物的红色时,允澈笑了。
“阿言,你怎么出来了?”
非言独自立于溪边,听着身侧的呼喊,连泪都流不出。
泪都尽了!
她缓缓转头,看着同是一身喜服的他,提起了霞帔,垂着眸缓步走向他。
抬头,努力抑制着嘴里的血腥气,她红唇一勾:“喝的是不是很畅快,终于知道回来了……”雪在下。
又是一场大雪。
还是那个木屋,那把琴,那个爱穿白衣的女子。
琴声悠悠,女子只是静静弹着,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这一次,她没有再弹《江南春》,而是一首她新谱的曲子。
曲调合着雪花纷飞,格外轻快。
当她抬起头时,琴音没有了。
那是个男子,披着黑色貂裘,身着月白色长袍,执着一把十六骨纸伞静静看着她。
“君曰:耳闻之,目睹之,非实也。”
那男子微微一笑:“今,可信其实矣。”
“陛下,该起了。”江南春
芮非言
风自裁柳柳自哀,暇游天都问谁来。
斟得天青方一杯,可笑那家再不还。
犹记那年初春景,额点朱红描牡丹。
指间盈落花满目,三寸烟灰却留白。
拂袖一笑倾城颜,堪不得无情焰绝。
青烟袅袅终散去,徒留一轮彷徨月。
枫林向晚墓冢前,魏紫歌尽心头血。
才试江南方一许,留不得、剑中孤魂。
叹箫声咽,终成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