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0章 番外八百一十九 连城诀.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过来的时候,有风扑面。
身侧是快速后移的景物,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一匹马上。
而我身前的,则是正骑着马的左羿。
“我们……去哪儿?”许久后,我才开口问了句。
“醒了?”左羿的声音传来,似是带着点笑意,“我带你私奔了呀。”
我在一瞬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我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私奔!私奔都不知道?”他笑着。
“那去哪儿?”
“当然是栖灵山。”他答了一句。
我怔住。
半晌后,我才道:“送我回去。”
话音一落,我身子就一个前冲,直直撞上了左羿的背。
“你说什么?”他声音淡淡的。
“送我回去。”我再一次重复。
这一次,是他的沉默。
许久后,他才再度开口:“你确定?”
“我确定。”我几乎是不带迟疑的就回了他。
“为什么?”他似是笑了。
“现在不是我走的时候。”我亦回了一句。
“小墨子,我真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没由来的这样道了一句。
“送我回去吧……”我轻轻叹息,“就算走,我也不会跟你走。”
“为何……”
“我说了,我太累了。”
“我也说过,那是最后一次。”
我摇摇头:“是不是最后一次,都不要紧……”
“若我说,我已经有办法让你同常人一样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么?”他径直打断了我。
我看着他:“我要活的这么久干什么。现在,死,对我来说就是解脱。”
他就这么看着我,没再说一句话。
“带我回去……左羿……”红梅开的很好。
自我从马上下来,双脚落地开始,我就没再从梅树前移开步子。
而戊岩也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未曾说过一句话。
清风拂过,满树的红梅都随之而舞,送来的还有梅的幽香。
“真美啊……”我不自觉的就叹了句。
提起裙角,我慢慢走近老梅树。
像是怕惊动这棵老梅树里的梅精一般,我把步子放的极轻,待我终于处在满树梅花之下时,我再一次闭起了眼。
一阵风吹起,睁开眼之时,只见花随花飞,雪与梅花各掺半,又是白的又是红的。
“十年前想看花,花倒是没开……今年花开了,却没时间看了……”
我自言自语着,歪着头看着眼前的老梅树。
然后我就感觉到有温热的吐息喷在我的颈后,腰间也环了一双手。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呢喃。
我只是微微侧过了头,笑笑,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不起……”
我则伸手拍拍他的手臂:“没什么对不起的,阿岩。”
他却沉默了。
我看着不远处的炊烟,问了句:“要开战了吧,你几时走?”
他沉吟了半晌,最后道了句:
“明日。”
“这么快?”
他没有回我,吻轻盈落在我斑白的鬓发上。
我却再度偏侧了脑袋,躲过了。
红梅花瓣纷飞,我和他静立于风雪里,各自怀着心事。
直至他主动收回了手,上前一步站在了我身侧。
我亦没有看他,只是伸着手接着花瓣。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他看着我,问我道。
“你希望我问什么呢,阿岩。”我垂眸。
——在这样的情境下,我都不想抬头正视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足尖,还有一落地就化成水的雪。
许久后,他似是叹息了一声:“罢了。你这个时候没有拿着刀来杀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我笑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彻彻底底的把你利用了,跟你的皇兄并无二致。”他亦是笑着回的,也不顾及我的反应,便走近我,撩起我耳侧的发,细细把玩着。
——他一直以来都喜欢这样,喜欢把我的白发绕在他自己的手指上,然后丝毫不会厌倦般的把我的几缕长发打成一个结,再极为熟练的解开。
如此反复。
我以前也问过他,他总是这样做的原因,而他也总是不答,有时候被我问的烦了,就潦草的回一句:“你的头发韧性好,怎么打结都不会打成死的。”
看着他的手指极为灵巧的又把我的白发打成了结,我再度开口:“你若喜欢,我剪下来就是。平日里,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他的手却一顿,最后看着我,眸色里看不出情绪。
我回望着他,最后拔出了他腰间的剑,对着自己那缕被他捏在手里的发就是一斩。
一股白发就这么断在他的手里。
随即又是“噌”的一声,我便将剑重新插回他腰侧的剑鞘里,歪头看着他。
他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白发,然后抬头看看我。
“怎么了?”我问他。
只见他只是握着那缕白发,缓缓垂下了手,接着手心一开,白发就已经散散的掉在了地上,风一吹就没了影子。
“死物而已。”他拍拍手,淡淡道了句。
我只是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他却转过了脸。
我则理了理鬓边的被风吹乱的发,重新扬起头看了眼老梅树,便径自入了屋了。戊岩一直未曾进屋
而我则一直坐在窗户边上,听着用雅埙吹奏的乐声,合着风声呜咽,格外悲凉。
这又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
自入夜来,这首曲子就没断过,少说大概也吹了有几十来遍了,吹来吹去也就只有这一个调。
不过,我倒是没有半分厌烦的情绪,相反倒是觉得越听越有味道。
也不知是吹到第几十遍的时候,我是再也忍不住了,便披着衣服再一次走出了屋子,借着飘摇的烛火,我就看到一身玄袍的男子坐在老梅树最粗的那根树枝上,手里拿着个雅埙,身侧则是一个酒葫芦。
那是我熟悉的酒葫芦——和十年前的那个被我丢在溪里的葫芦一摸一样。
乐声并没有停止,雪也未曾停止落下。
犹豫许久后,我便放下了手里的灯笼,直接靠着老梅树缓缓坐下了。
而这个时候,曲声也停了。
“要酒么?”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看着红梅间美得像个妖孽般的男子,最后垂下眸,摇了摇头。
“你不上来?”
“不了。”我回了一句。
“我可以拉你上来,你也不用穿着裙子爬树了。”
我笑笑,却是说不出话了。
……
“诶诶,你的那个酒,还有不?”
“要酒啊,自己先上来。”
“上不来!你拉我一把呗。”
“你如今身体也好了,怎么?还想使唤我?”
“那本姑娘不走了!”
“哦。这年头猪还会赖着不走哟!”
“你嘴里就不能放点好话么!”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
一转眼,十年了。
树还是那棵树,酒还是那个酒。
而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接着。”
我只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随即,怀里已经落了个酒葫芦。
我也没有怎么犹豫,直接拔开了塞子。
酒也还是那个酒,不过酒入喉时只剩下苦涩。
“这是什么酒?”我晃了晃葫芦,问。
“梅心扣。”他回。
“不像啊……这么苦。”我又道了句。
“是么。”
“嗯。”
“许久未酿了,估计手生了。”
“哦,是么。”
“嗯。若是不好喝就倒了吧。”
我笑笑。
又是沉默。夜渐深。
风起雪落,我靠着树干,只觉得眼皮渐沉。
“小隐?”
我阖着眼,也没应声。
随即就觉得梅树一阵晃悠,有花瓣落在我的脸上。
我睁眼,就看见红梅花瓣纷飞下,一身玄衣的男子站在我面前,静静看着我。
“别在这儿睡,会受风寒的。”就听他这样道了句。
“我没睡。”我亦回了句。
“进屋去吧。”
“不用。我再待会儿就好。”
他沉默了。
“你明日一早就走的吧,去休息吧。”我又道了句。
他却一直看着我,非但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还慢慢的往我这儿走来。
我只是头靠着树干,仰着头看看满眼的红梅。
最后,他坐在了我身侧,取过了我手边放着的酒葫芦,径自喝了起来。
我则不出声的看着他把酒葫芦里剩余的酒都喝了个干净,然后继续仰起头看着满视野的红梅。
喝完了,他便开口了:“你真没什么想说的话?”
我收回视线看看他:“你想让我说什么。”第二日醒来时,坐在我床边上的已经是左羿了。
“他走了?”我看着除了我们二人外再无旁人的空房子,不禁问。
“他昨晚走的。”左羿看着我道,“你说让他今早走的时候叫你一声。于是,他昨晚就走了。”
昨晚就走了……
这么快……
“小墨子,不是我说,你又错过了一次。你为什么就不能学着坦诚点呢?”左羿苦笑着问我。
“这个时候坦诚已经没用了……太晚了……再坦诚点的话,我和他……是真的放不下了……”
“可是你现在放下了么!”
“但是他可以放下了,可以安安心心的去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足够了……”
“你怎么还是这样……”
我勾起嘴角,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昨天,用最后剩余的一点术法看了他的未来……左羿……戊岩他回不来了……”“小墨子,你要多保重。”
三日后的清晨,左羿便来道别了。
我笑笑:“你放心好了。”
“我给你的药你吃了没?”
“吃了。”
“那药,能保你再活五年。记得,一定要等到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
“我知道了。”
“千万记得!”
“知道了知道了,好好骑你的马。”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那你想怎么样?”
我话音一落,额头上就微微一凉。
我看着骑在马上的左羿慢慢俯下身子,随后缓缓起身。
“这是我们栖灵山邬染族的送别礼仪。”就听他这样道了一句,一脸笑容。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道了句:“路上小心点,别再被盗匪看上了……”
“知道了。我走了。”他撇嘴,便拿起马鞭。
“嗯,保重。”
“等我啊。我还要回来找你的。”
我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手里攒着的是刚刚收到的从关塞送来的信……每一次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一直是最后一夜时,他坐在老梅树下把玩着雅埙的样子。
漫天的红色梅花瓣,还有漫天的飞雪。
他却只是静静看着手里的雅埙,对我的话也是爱答不理的……
我第一次希望,这次我的阴阳眼是看错了。
他不会死在皇兄的剑下……不会被万箭穿心……不会在死的时候还喊着我的名字……
真希望,他还能坐在老梅树下,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雅埙,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而我,若是从未遇见他,该有多好。收到第一封戊岩的亲笔信时,是整整一个月之后。
这时的齐国,已经入了雪季,天寒地冻。
而他的这第一封亲笔信,也是他最后的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张休书。战败的消息是再晚三日送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戊岩的灵柩。
听说是已经封了棺,因而,交到我手里的,只有他贴身带着的一个雅埙和一个锦囊。
雅埙是他最喜欢吹的那只雅埙,而锦囊……
我当时打开的时候,只看见了两簇头发。
一簇黑,一簇白。
那白发,分明是最后那一晚时,我用剑割下的。
它与那簇黑发结在了一起,分明就是一个同心结。
此外,再无别物。
然后,我就被收了凤印,自那日起,灵堂便成了我日夜待着的地方。
不久后,还有一个消息传开了,就是皇贵妃失心疯了。
——按齐国礼数,做陪葬的是要活埋。
于是,不到几日,整个齐皇宫便成了座鬼院。
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
倒是,只剩下我这个原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我了。皇兄的铁蹄踏到连城的那日,我是站在城墙上的瞭望塔里迎接他的。
近十年不见,他也老了。
——头发也有部分变白了,眼神似是也沧桑了不少。
“好久不见,澈哥哥。”我这样道了句。
他只是骑着马,在城墙前看着我。
我笑笑,看看他身后的不远处。
那是七匹并肩而立的汗血宝马,每一匹马上都坐着一个人,而每一个人都带着掩去半面的铁质面具,肃穆而立。
想来,那就是传说中的七解厄了吧。
我看着那七个人,一眼便认出了这其中我所熟悉的那个。
他也正遥遥的望着我,与那六个一样,皆是格外的平静。
他果然是回去了,而且,看起来,他应该是把所有他知道的都告诉了皇兄了。
——果然,我没看错他,他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想到这儿,我释然的闭起眼。
戊岩死了,清淮看起来也是放下了,左羿也回去了。
那我……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隐儿。”
刚刚闭起眼,我就听到城墙下的澈哥哥静静喊了一句。
“清淮应是把话都告诉你了吧。”
“下来。”他没有答话,只是言简意赅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我呼出一口气:“我总会下来的。”
“只要你回周国,你还是周国的左相。这齐国也还是会由你掌权。”他这样道。
我看着他,笑了:“澈哥哥,你最知道怎么让我生不如死。你跟他一样,都是刽子手。”
他只是抬头看着我,道:“你若真从这里跳下来,我是真对你失望。”
“但我若不从这里跳下来,所有的齐国百姓也会失望。”
“一国的尊严,不是靠跳城墙就能来守着的。这十年里齐国发展的很好,但是,它应该可以发展得更好。”
我勾起嘴角:“果然,戊岩能这么放心的把江山让给你,也是因为他相信你。”
“他也更希望你活下去。”他接了一句,“他是我此生最敬重的对手。”
我笑笑。
“下来。隐儿。这个国家也需要你。”
“澈哥哥,这个国家有了你也就足够了。”
“你就这么想死?”
“我不想死。”我敛了笑意,看着他,“我同皇嫂一样,只是想解脱了。”
似是没料到我还会提起皇嫂,他的眼神刹那间就变了。
“你一直都恨我。于是,你就用这十年来一点点折磨我。澈哥哥,你恨起人来,才是真的要倾覆万里江山才足够的。”
他的眼神冷的可怕。
我还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
“别忘了皇嫂生前对你的期望。她也不希望看见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继续道。
他依旧沉默,随后冷笑:“隐儿,你还是那么聪明!”
我笑笑,自顾自的道:“皇嫂一直把你当成是她的徒弟,没有别的。之所以后来同意嫁给你,是因为她真的累了……”
“够了!”
“所以皇嫂最后愿意以死换真相。因为相对于你而言,她更执着于过去。”
“你下来!”
“你终于是想亲自手刃我了?”看着他暴怒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而我唯一对你的残酷,不过是揭露了点你的愧怍罢了。跟你比起来,我还太仁慈。”
“苏墨隐!”
“你不是一直想再见见皇嫂么,我让你见见她如何?”
也没有顾及他的反应,我径自撤走了脸上的面纱。
这是我最后一次易容,为的只是让一个人痛苦。
“阿言……”
我听到他这样喊。
我笑,抬手指着远处:“阿澈,你看那儿……”
他看看我,最后还是转过了头。
而我则直接向前跨了一大步,随后,脚下便再没了支撑。
……
阿岩,我说过,你死了,我就以齐国的规矩来陪葬。
你给我休书,也太耍赖了。
……
落地之时,身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痛。
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似是都被蒙了雾。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几乎都要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
有两个声音遥遥传来依稀可辨。
一个唤我阿言,另一个则唤我阿墨。
阿墨……
这称呼起的真不错……
大胤九百三十七年,周皇灭齐。改国号梁。
——《胤史·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