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3章 番外八百三十二 落花录4
拾叁迷局
自从司徒瓷带着郁九离了醉仙居之后,心里便一直惦念着刚才那位白衣姑娘。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司徒瓷嘴上嘟囔着,心里忍不住为她祈祷,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啊。
而身旁的郁九,却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过他忧心的并不是云浅,而是他自己。
锵石要杀我。是朝廷要杀我?还是司徒璆鸣要杀我?
他眯了眯眼睛,人世间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智慧在他脑子里飞快回旋着。郁九是个精明人,也是个能人,不然不可能开得起醉仙居。
不过眼下这个精明人,也算是遇到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难题了。
不行。他猛地停住了脚步,直勾勾地看着司徒瓷的背影,定声叫了句:“司徒小姐。”
司徒瓷一直在惦记着云浅,根本没留意郁九这满腹疑云的样子,听他这么一叫,才回了头,道:“又耍花招?”
郁九摇摇头,道:“在下已是将死之人,耍花招何用?”
司徒瓷听了这话觉得奇怪,退了两步来到郁九面前,问道:“郁老板…莫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你请直言,我司徒瓷一定帮忙。”长大真是麻烦啊。
正待两人就要抱拳道别时,这街上却忽然乱起来。打城外来了一队发丧队,前排唢呐喇叭鼓乐喧天,后面跟着两人忙着漫天乱撒白纸钱,后面人抬着口黑檀木棺材,上刻暗纹雕花,非常考究。
“这又是死了哪位达官贵人。”司徒瓷吐吐舌头道。
陆扬仔细看了看周围,皱了皱眉头道:“死的不是官。”
“怎么说?”司徒瓷睁着大眼睛问道。
“如果是官,总会有兵家开道,旁清左右的。”陆扬道,“可这丧葬格局,却只能是个当官的才担得起。因为皇族也不会走这城中轴路,因为皇陵在西面。而商人也不可能,就算有这么多钱,国法也规定不能这么铺张。”
“奇怪啊。”司徒瓷喃喃道。
陆扬赶快抓了位旁边围观的长安百姓,问道:“请问您,这死者究竟是何人?”
那人上下将陆扬打量一番,道:“您是外地的吧,今儿早上全城便传遍了。死的便是丞相府大少爷,陆扬。”“为父要真是包青天,第一个办的就是你!”司徒璆鸣从台阶上跑下来,穿过半个院子怒气冲冲地来到司徒瓷面前,拎着她的耳朵往回走,边走边说道,“你倒是说说,现在全长安还有谁敢娶你!”
司徒瓷耳朵疼得厉害,嘴巴却不饶,一面倒吸凉气,一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嫁就不嫁!”
司徒璆鸣把手松开,却在司徒瓷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道:“胡闹!不嫁人,不嫁人那你老爹死了怎么办?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怎么谋生吃饭?”
“我一身武艺,不怕不怕。”司徒瓷见爹已经有放过她的意思,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便溜到桌子旁拿了个桃子,翘着二郎腿坐下,啃起了桃子。不过她这一身武艺,她自己说起来都心虚。打两个混混绰绰有余,真让她跑江湖,估计三天之内死翘翘。
“你不说这话倒还好,你一说,为父就更不能让你乱跑了。”司徒璆鸣瞪眼道,“从今日起,罚你禁足家中,一直到下月十五号,不准出去!明天我就从大理寺把陆扬请到府里来,专门让你的死对头看着你,怎么样?”
司徒瓷一听这话,倒是一怔,问道:“爹,陆扬死了,您不知道吗?”
司徒璆鸣本来还在佯装生气,一听这话,倒是吃了一惊,转身问道:“你说什么?”
“陆扬死了,”司徒瓷道,“全长安都传遍了,您不知道么?”
司徒璆鸣眯起眼睛看着他女儿,那眼神尖利得像飞鹰。沉吟半晌他方道:“不可能,我今早刚见了他。除非…”
“除非他跟郁九在一起?”司徒瓷道,“除非他正好和郁九在一起,而他的性格,又势必保护了郁九,而被你派去的杀手除掉。爹,我说得对吗?”
司徒璆鸣冷冷看着他女儿,道:“你能把这话说出来,看来今天跟郁九在一起的是你了。”司徒瓷点点头,道:“爹说得对。不过我只是不明白,爹为什么一定要郁九死。前天街上的小贩,今天那个像疯子样的白衣杀手。爹是怕什么东西泄露出去吗?”
司徒璆鸣不回答司徒瓷,反而踱步到正厅门口,吩咐小厮道:“叫范主簿去陆府探究竟,现在就去,千万别耽搁。”
接着才回头对司徒瓷道:“罚你禁足到下月底,多加十五天。”
司徒瓷站起来生气道:“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娘是谁你不说,你为何杀人你也不说。我是爹的女儿,你怎么就不能信我?”
司徒璆鸣迎着夏天午后的光缓缓闭上了眼睛。对于不想回答女儿的问题,他仍然是采取了沉默作为应对。因为他从来不对女儿撒谎。可他更不想说。无论是政治的纷争,还是权力的你争我夺,他都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卷进去。可她已经知道得太多,多到他也不能放心,感觉有把刀悬着。
夏天的阳光是很温暖的。
他依稀想起十几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时辰,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敲响他家大门的时候。拾肆迷局
陆府的一切都已经装点好了。一切都是白色的,从正门挂着的白花,到每个仆从的衣着。
陆扬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而所有人却都向没看到他一样,专心干着自己手里的事,扫地的扫地,倒水的倒水。
陆扬对着角落里那个躲闪的身影喊道:“陆多多!”
陆多多看样子是怔了一下,但是不敢过来,低着头转身走了,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陆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家人怎么了?他冲进正厅秉德堂。可刚一进去,便被自己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陆家的灵位不知何时全部被搬入了秉德堂,方才的棺材就放在地上,堂内到处都是白的,自己的父亲正站在那些灵位前,全身着白,慢悠悠地燃起手中的香。
“爹。”陆扬听出自己声音的颤抖。
陆正灵没有装听不见,回首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回来了。”
“爹,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死啊!”陆扬道,“你儿子好好的!”
陆正灵把脸转过去,手里擎着香,对着灵位一鞠躬,道:“爹知道。”
“那爹是什么意思?”陆扬感到自己脸上忽然滑过什么东西,凉凉的,“爹抬着棺材全城走一遭,还未有兵人前后开道,全城都看得到。爹难道是想让全天下知道,儿子已经死了?”
陆正灵二鞠躬,道:“对。”
“那爹…摆这么大阵仗,是真的想让儿子死吗?”陆扬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止不住哽咽,“既然是爹的意思,那我也不能不死。”陆正灵三鞠躬,道:“不用。”
接着他把那香插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念了什么。片刻过后他睁开眼睛,道:“外面太阳大,看你出了不少汗,先喝口水,为父再慢慢和你说。”
陆扬举起桌上的茶水杯一饮而尽:“爹,说罢。”
陆正灵不回头,眼睛一直盯着这些个陆家灵位,悠悠说道:“陆扬,你是爹唯一的儿子,爹怎么会让你死。爹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让你活而已。”
什么死?又什么活?陆扬听不懂,但他知道,今天的爹,跟往日都又不同。他平日很高大,但陆扬身板子也不差,站在爹旁边总嫌弃他是个快步入老年的人。而现在站在爹的背后,看着他的背影,尽管不如年轻时当将军那般威风,却也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和肃穆。对,爹非常非常的肃穆,这气势足以震慑住才二十一岁的陆扬。他才恍然明白,平日里跟爹的斗嘴斗气,也是爹用自己宽宏的心努力包容着他。爹身上有太多秘密,也做了太多他根本无从知道的事。
“儿子,你说陆家可以亡吗?”陆正灵问道。
陆扬打了个激灵,道:“不能!”
陆正灵忽然转过身来,道:“当然可以!陆家当然可以亡,不能亡的,只有国家!”
可惜以陆扬的年纪,是不能明白陆正灵这份情怀的。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云束清,想到了云浅,幻想起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火光熊熊的晚上。他不能让爹死于非命,不能让陆家全家葬身火海。“儿子,”陆正灵又转过身去,喃喃问道,“你恨爹吗?小时候爹常打你,还罚你禁闭,也时常不准你吃饭。别人家的父子,都是一同骑马打猎,从小疼到大的。但爹没有,爹都还没跟你一起骑过马。你怨爹吗?”
陆扬不知道爹是从何处来的感伤。他怨过,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孩子,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爹需得知道儿子是爱他的。
尽管这爱说不出口。陆扬说不出口,他看着他爹的背影,多年间的熟稔让他轻易猜出他现在的表情,那种略带乞求的,略带可怜的,可又倔强隐忍的表情。陆扬有些烦躁,更有些伤感,他的话闷在胸口,卡在喉咙里。
“以后罢。”陆扬终于选择了说什么,“听说春天西边的草场很好,明年春天我跟爹去骑马。”
陆扬不知道陆正灵听完这话流泪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快要算是老年的男人,背对着自己的儿子流泪了。
明年开春啊。陆正灵在心里苦笑着。长安城几十年来春去春来,他从来没有特别渴盼过,但这一刻,他却希望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春天快些到来,最好现在就是。不然就来不及了。
“陆扬,”陆正灵声音忽然轻松起来,陆扬听到他说,“你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因为接下来爹不想让你在这里。你去找你姑姑罢。她应该想你了。”姑姑?…陆扬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却觉得喉咙痛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眼前一阵眩晕,脚下也站不稳了。他猛然想起是方才爹让他喝下的那杯水,他把手伸进口内抵着喉头,想要把那水吐出来,却于事无补。踉跄两下之后,他终于撑不住,昏倒在地。
“儿子啊,”陆正灵老泪纵横,回过头来,看着地上躺着的陆扬,道,“爹可能…不能等你到明年春天了。但无论如何,你要活得好好的,接着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幸福地活下去。这样爹,也就满足了。”
“陆扬。”云浅忽然惊醒,叫了一声。
没有人答应,周围也只是陌生的场景。她发现自己不是在醉仙居里了,这里是…一个山洞?
她扶着长满苔藓的岩壁踉跄站起来,不远处能看见火光。她顺着岩壁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那是一堆火堆,火堆旁坐着位男子,背对着云浅,他的影子摇摇晃晃映在岩壁上。
“陆扬!”云浅叫道,“是你吗?”
那男人缓缓回过头来。他头发很乱,像个野人一样,也很像云浅第一次见到陆扬那副乞丐模样一样。但他不是陆扬。
他是醉仙居里来的杀郁九的杀手。
是那个能杀她,但是没有动手的人。
那人见云浅醒了,却什么也没说,把头转过去,专心致志地对着那堆火。
云浅走过去,才看到火光哔剥中,烤着只野兔。野兔穿在棍子上,这男子一手擎着棍子,一面烤一面转,模样非常认真。云浅在他身旁蹲下,拖着腮看着这只缓慢翻转的兔子,看着温暖而不热烈的火光。她觉得对这个人,似乎要说些什么,尽管按照她的性格,说与不说都是无所谓,可是陆扬会说。于是她也说道:“谢谢你没杀我。”
她声音很轻,听起来甚至还有一丝漫不经心。因为她并不是热烈的感激,像这火一样,温存而已。
男人在沉寂中不语。
云浅便向远处看去。在他们的位置,能看到山洞外面,是一片密林,不知道有多大,因为深沉的夜色早已经把它包围。它早是沦陷的深蓝,无数看不清的枝桠挨挤地遮蔽着天空,树干散发一股潮湿的气味。
“吃吧,”男人忽然把野兔递过来道,“熟了。”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可是很厚实,很温和。你在他声音里听不出恐怖,也听不出急躁,他像是这林中的深夜一样地安静,像背后的群山一样地沉默。
云浅不接,她看着男人道:“我不饿,而且我不能吃你的东西。”
“我不要你的钱。”男人说道,“你也不用给我任何东西,我送你的。”
云浅摇摇头,道:“不是,是因为你也还没吃,所以我不能吃你的。”她忽然隐约想起来,上次就是这样吃了陆扬的馒头。她也以为要给钱的,陆扬还说她奇怪,因为一般人都会认为这是别人送的,因为陆扬说天下不是所有东西都是用钱能换的。
于是她对这人道:“你很奇怪啊。”
那人撕下一块兔肉,塞进嘴里,道:“外人总这么说。”接着又把那只兔子递回来:“我吃了。你吃。”
云浅接过兔子肉,道:“他们也曾经说过我很奇怪。因为我有很多不明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说什么话,我不知道吃东西要给钱,我也不知道伤心和难过也要对别人说,我更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心情。”
她说完也撕下一块兔子肉,又把野兔递回来。那人接过兔子肉,愣了愣,抬头朝云浅投射一个目光。
他的眼睛生得很深,眼黑尤其多,凌乱的头发散在额前,倒显得忧郁气质。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又撕下一块兔肉,道:“你也是从其它地方来的吗?”
接着他缓缓讲了个简单的故事。他就着兔子肉,对云浅说,他的名字叫风,从小生长在蒙古草原,十四岁的时候来了中原,本来连语言都不通,汉语都是硬学的。之后有位范大人看重他的力气,请了师父教他功夫,最后让他入了一个组织,名字叫锵石。他的故事,一点也不花哨,因为他的语言一直很简短。但是故事很中听,因为每句都是真的。
云浅托着下巴听完,道:“最后,他们把风困在了长安城。”
“山洞,”他指指背后这座山洞说道,“山洞是我的家。外人不来。这里安静。”
是啊。长安看似美好,香车宝马,绫罗绸缎,还有不休不眠的夜夜笙歌,可这些对于草原上的风,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不杀我,锵石不会难为你吗?”云浅吃着兔子肉问道。
风摇摇头,不语。
云浅觉得他像云水湖边最深沉的夜一样沉默,因为她还不知道一个词叫木讷。这人是木讷的。因为他曾经深刻的孤独,他现在也还仍然在深刻的孤独。
“你,最好一段时间内不要回长安。”风想了很久,像是好好组织好了语言才说的。
云浅想起陆扬,摇摇头道:“我约了一个人一起吃午饭。”
“中午过了。”风着急地说。他着急起来讲话还是很慢。
云浅转过头看着他,道:“不行啊,如果我走了,他找不到我,一定会着急的。今天中午过了,还有明天中午,我要见到他。我一定要见到他。”风更着急了,说话反而更慢,也更不清楚:“你伤。危险。锵石,杀,杀你!”
云浅问道:“锵石杀的不是郁九吗?”
风的眼神忽然暗了一下:“我看过,你画像。你在名单,上。杀你,想杀你。”
云浅看着他,道:“杀了我你也许能邀功请赏,可是你今天没动手,甚至还放过了郁九。你不是打不过我,因为你看破了我的招式,对吗?”
风慢慢地说:“因为你是好人。”
其实那晚风还有许多想说的,但他通常都把话埋在心里,比如他想对云浅说,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
而他没有说,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才开始明白也许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云浅还是走了。她没留下哪怕一张字条,因为她想他们相互之间都不需要了。一个是风,一个是云,也许不说话都能懂吧。
云浅再入长安,去找陆扬。拾伍
长安的百姓从来不会关心一个乞丐的死活与失踪。当云浅向他们提起自己要找一个乞丐的时候,他们便伸手将她轰走了。
“不认识!”他们不耐烦或者恶狠狠地说。
所以云浅往往还来不及提及陆扬的名字,对方便闭了嘴不语。
云浅是早上刚开城门的时候便进来的第一批外地人,可一直转悠到中午,也没有收获半点消息。
她走累了,半靠在茶馆边上休息。小二请她进去坐,她摆摆手,道:“我没有钱的。”
小二便走了。可时间长了,他见一个姑娘饿着肚子站在大太阳下,也觉得过不去,便倒了一杯水递与她,又抓了一把炒青豆递给她,道:“也赊不了你旁的吃食,你将就下吧。”
云浅看着她最爱吃的青豆,把它们纂在手里。她担心找到陆扬的时候他还没吃饭,反正她也不饿,留给他吃好了。
忽然她感到人群中似乎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凭着练武的直觉警觉地起身四顾,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男子,约摸三十几岁,一身茜色锦服,蓄小胡子,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看着这小胡子,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小胡子朝着她走过来,离近了笑道:“姑娘可是饿了?”
云浅摇摇头:“我还不饿。”小胡子还是笑眯眯的:“那便是在下胡乱猜测,多有冒犯。可姑娘在这大热天,站在街边做什么?”
云浅道:“我是要找人。他是一个乞丐,比您高一些,二十一岁,您见过吗?”
小胡子摇摇头,道:“长安乞丐不少,再加上近些年城外难民不断,姑娘想找一个乞丐,怕是很难了。”
云浅黯然道:“那也得找啊。”
小胡子捻了捻他自己的两撇胡子,笑道:“其实在长安这种地方,既然没有权,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姑娘一个人找一城,实在难,不过只要有钱,让别人帮你一起找也不是难事。”
云浅摇摇头道:“可我也没有钱啊。”她隐约开始怀念云水湖那个地方,那是个不需要钱,但别人也会对你伸出援手的地方。
小胡子道:“没有钱不打紧。不瞒姑娘说,我们曾有一面之缘。那日在醉仙居门前,姑娘的身手,在下也是目睹过的。”
云浅猛然想起,原来这个看似熟悉的小胡子,便是她刚来长安时,在醉仙居门前说要雇她的人,只是后来被陆扬给打断了,这小胡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曾跟姑娘说过,”小胡子接着说道,“我家主人要雇些身手好的武林人士。姑娘功夫好俊,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月饷丰厚,不仅不会亏了姑娘,还能富裕下找人的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云浅想想,看来自己找到晚上,也不一定能找到陆扬了。况且还有食宿的问题,的确,没有钱,她连基本生活都解决不了。于是她犹豫一下,便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可要给我留好时间,我每天都会来城里找的。”小胡子爽快地摆摆手。接着便把云浅带到一处隐秘在长安东边树林里的小院里。小院外蜿蜒缠绕着一条小溪,小溪里散落着鹅卵石,而小院的门前栽着挨挨挤挤的芍药,浓浓的紫色洇在小院的白墙上,浓郁中带着丝幽雅。
小胡子对云浅说他姓范,自此之后叫他范大人便可。
“姓范的,”小院门口不知何时倚着个脏兮兮的糟老头子,浑身飘着酒气,醉醺醺地嚷嚷道,“你又把什么小姑娘给骗来了?”
小胡子看了眼老人,没搭理他,却仍旧和善地对云浅道:“我便先不进去了,你跟着这位老人先去见见其他人罢。”
云浅从没见过这样的老人,她别了范大人,皱着眉头走到老人面前。确切地说是走到大门前,因为老人整个人挡着小院的大门。
“小姑娘。”老人眯着眼睛上下将她打量一番,道,“姓范的还真是饥不择食啊。”
“请你让开。”云浅淡淡道。但她真人受不了老人喷来的酒气。
福叔也是个老人。老人不都该像福叔那样的吗!
“你。”老人忽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长刀,直直架在云浅脖子上,道,“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能打吗?”
他话音未落,云浅便右手擒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拧,老人手便向后折去,云浅便顺势左掌一推,那刀便掉落,插在地上。
“功夫还行。”老人从腰间掏出酒葫芦,将它举起来往下倒,自己则仰着脖子咕咚咚灌了不少。他一面喝酒,一面让出了半扇门。
“您都没还手。”云浅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老人不再理她,拔起刀来背到背上,举着酒葫芦进了门。
云浅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这位醉醺醺的怪老头进了这间小院。院子虽然不大,可却被打扫得很干净,地上铺着青砖,在靠着墙根处悄悄生着一小丛青苔,砖缝里顽强地往外长着一丛丛小草,绿色衬在整齐的青砖上,倒平添些自然气息。
小院里统共有三间屋子,一间正中是大的,两侧两间是小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进了中间那间,而在他刚进门的时候,从左侧小屋里走出位青衣女子,身姿卓然,面容姣好,气质清丽幽雅,有种不可名状的美感。
女子看到云浅,不由一愣。云浅也看着她,有点愣。竹子笑了一下,道:“是啊。只要你入了锵石,你就不再是你了。你的过去,将来,全部都要被抹去。”
锵石?!
云浅骇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呆呆地看着竹子。她忽然想到风对她说的范大人,难道和她碰到的小胡子是一个人?难道…她就这么加入了要杀她,要杀郁九的锵石?
竹子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你,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老人从床上慢悠悠地下来,哼了一声,懒散而愤怒地说:“八成又是给姓范的混蛋给骗来的。这下好了,锵石可是你好进不好出的地方。”
竹子很担忧地看着云浅。不错,只有云浅清楚她自己有多危险,这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老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云浅。他看出什么,但没说破,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拽了把椅子坐下,道:“得了,既来之则安之。你呢,也给自己起个新名字罢。”
云浅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说真名,否则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最好连“云”字也别提。她低头看看地上,却发现自己的影子。于是她抬头道:“影子,我叫影子。”
叫做喝酒的老人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忽然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他一把将自己的酒葫芦摔在地上,推翻了放着面碗的桌子,面条撒落一地。他伸手拽着云浅的衣领,把她拎起来,往地上一摔,怒道:“你不叫影子!”
竹子连忙扶起摔在地上的云浅,另一面拍拍喝酒的肩膀宽慰道:“她也是新人不知道,您老何必生这么大气。”
喝酒看似是压抑住了怒火,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抱着臂瞪着云浅。
“往后影子这个名字,你不要提了。”竹子附耳对云浅道,说完又恢复了原来的声调,对着老人,也是对着云浅道,“我呢叫竹子,你跟我长得像,也是缘分,你便叫小绿好了。”
翠竹,倒是夏日一景。老人不再说话,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酒壶,咕咚咚又喝了两口。云浅估计他起名的时候没费过劲。拾陆
云浅在小院里住了旬月,慢慢也跟这几个人熟稔起来。原来小院便是锵石壹组的落脚点,而壹组算上云浅共有五人,性格也各有特色。喝酒是醉醺醺里透着精明的老头,竹子是温柔里藏着冷清的姑娘,小娘子是媚,风是沉默。
云浅在这里慢慢产生一种家的感觉,不同以往。
比如说像姐姐的竹子。竹子和云浅住同一间屋子,人是非常温柔,对云浅也很好,云浅常常支着下巴坐在房间里,透过窗子看她穿一袭青衣站在院子里晾衣,举手投足都透着婷婷而立。
还有像家中长辈的喝酒,常常喝多了无事,便把云浅叫来扯南唠北,说高兴了便弹她一个脑瓜崩。
小娘子颇像位年龄相近的兄弟。他年轻,好热闹,一来二去竟然把性子本来喜静的云浅变得活泼些了。两人常玩些喝酒嗤之以鼻的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比如说小娘子好打扮,云浅竟然就帮他挽了两个发髻,施了粉黛,画了女装,看得喝酒直说要呕,两个小孩却乐在其中。
风,云浅一直觉得他像一座沉默的大山。他常常坐在门廊磨刀,刀刃顺着磨刀石滚下来,那瑕疵同时间一同被他磨走了。他不常和云浅说话,云浅却有时能觉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常和喝酒说话,偶尔会陪他喝酒,老头子会讲起自己从前的朋友,多半还是那个叫影子的。他也不怎么对小娘子说话,可小娘子就像他的弟弟一样,处处被他照顾着。
而风从来没和竹子说过话。一句也没有。他甚至都很少看竹子,有时吃饭时目光遇上了,两人便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把目光挪开了。
初夏慢慢升温,整个长安地区陷入酷暑。知了在树上拖长了声音叫着燥热,偶尔略过的微风透过树叶间隙,轻轻撩了撩晒化了的叶子。
就在这样炎热的时节,云浅接到了来锵石以后的第一个任务。那位姓范的小胡子没来,送任务来的是个跑腿的小孩,把包裹塞进云浅手里便跑开了。
这只包裹是一只小巧的彩色锦袋,约摸只有云浅半个手掌那么大。云浅打开锦袋,袋子里装着一只青花釉瓷小瓶,红丝绒塞封口。除去小瓶,还有张纸条,上书:陆正灵。
陆正灵…云浅寻思,这不就当朝陆相吗?自己倒还去过一次他府上。
喝酒举着酒葫芦晃悠过来,一把夺过云浅手里的字条,瞪了半晌,咂咂嘴道:“要变天喽。”说罢把字条一丢,接着喝酒去了。
云浅把字条拾起来,又打开那小瓶子闻了闻。是雷公藤,但服必死。
“怎么,小绿,是你认识的人?”小娘子见她面露迟疑之色,问道。
云浅摇摇头,目光追着角落里啜着酒葫芦的喝酒,走过去问道:“前辈…前辈方才说的要变天了,是什么意思?”
喝酒撇了她一眼,哼哼道:“夏天过去,天儿就该凉了。”
云浅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而且她知道他也不是想说的样子。她只是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锵石要杀陆正灵…这一幕出奇地熟悉,仿佛是云水湖畔的雾又重了一层,拨开那浓雾云浅看到火光滔天的云府。
“实在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回头我同范大人说。”竹子走过来关切地看着云浅道,“这次我替你。”
“我去。”云浅轻声应道。手里攥紧了装着毒药的那只小瓶。
这是云浅第二次来丞相府,仍旧是晚上。她想到上一次来的时候,还见到了陆扬。而他现在在哪儿呢?
丞相府戒备森严。卫兵每隔两个时辰换岗一次,中间没有断隔。前院中院后院均有巡逻和把守两队,把偌大一个丞相府守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更奇怪的是,不知丞相府是谁在办丧事,全府上下一片白森森。
云浅藏身于中院屋脊之上,待院中一队卫队过去,便悄然翻身下来,左右寻起陆正灵的住处来。按照小娘子的情报,陆正灵的卧房就应当在这附近。夏夜融融。小院里不知何故,忽然响起了琴声。
云浅惊诧四顾,只见院里一间房子,方才还是暗的,现在却忽然明起了灯火。铮铮琴声便带着明黄灯火从房中破门而出。琴声躁快,酣畅淋漓,尾韵却长,似在这寸短的音节下埋藏着绵长暗涌。
树影在琴声下婆娑,月光斑驳地扫过云浅的眉眼,倏忽间不知踪迹。
从那房中幽然传来一声:“进来罢。”
云浅一惊。这人似乎早在这里等着她似的。
房中香炉乍爇,青烟袅袅。青烟的背后,摆着一张红木案几,上面置着一张紫檀古琴。一个威严庄重的老头端坐在案几的后面,一袭红色官服,加巾束带。她并不认识陆正灵,可她知道这人就是陆正灵。
“我知道你所为何事。”陆正灵道,“事不宜迟,动手罢。”
云浅犹豫一下,往前走了两步,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陆正灵听了这话,倒是露出一丝诧异,抬起眼睛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面前这个女孩子。
“恐怕你都猜到了,锵石要你死。”云浅道,“可我不想替锵石杀人,也不想替朝廷杀人。我来就是告诉陆大人一声,陆大人收拾收拾,带着家眷走罢。”
陆正灵听了这话,竟兀自笑了起来,摸着胡子道:“这么贴心的小姑娘,倒真希望是我的孩子。你为我通风报信,你知道后果吗?”云浅愣了愣。她没考虑过后果。刚接到任务的时候,她的确很不想来,可后来转念一想,如果她不来通风报信,就算她没杀了陆正灵,今后也还会有其他锵石杀手动手的,还不如让她透了风,帮陆大人逃跑。
她沉吟片刻,答道:“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完不成任务,大不了我走。”
说的时候她也有些难过。如果离开锵石,失去了赚钱和养活自己的饭碗,还怎么找陆扬呢。
陆扬陆扬,你到底在哪里。
陆正灵垂首微笑,复又抬起头来,对云浅道:“我不能走。不过也不是因为你。”
云浅不解地看着他。
陆正灵扶案起身,火光划过红色锦袍,有暗影浮动。他站起来,云浅才发现他是这样高的一位老者,尽管两鬓斑白,皱纹平添,可也见目光如炬,炯炯有神,身材也是高大笔挺,不见岁月相摧。
文人武官,老骥伏枥。
陆正灵道:“杀我者,并非当今朝堂。而是锵石。换句话说,杀我的便是我的旧日同僚,司徒璆鸣。”
云浅不明白:“锵石,不是为朝廷所用么?”
陆正灵在烛火寂寂中淡然道:“自古君臣相争,也并非一日之寒。表面上你看到一位天子坐拥朝堂,实则他步步维艰,如履薄冰。你当他手上握着生杀大权,实则事事不能称心如意,万事要权衡朝中朋党利益,否则臣心不稳,他就不再是皇帝,他是个孤家寡人。”云浅迟疑,问道:“陆相,你是说,锵石已经不受朝廷控制了?”
陆正灵扫了一眼小巧消瘦的云浅,用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石破天惊:“锵石要反。”
“锵石要反与否,和一个死人也不会相干。”陆正灵话音刚落,从屋里忽然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云浅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坐着位白衣男子,披头散发,胡子拉碴。他的目光不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整个人像一块沉默而猜不透的大石头。
“风。”云浅轻声惊唤,因为这么长时间,她都不曾察觉屋内何时多出个人来,“你怎么来了。”
风不说话,接话的是那位威严的老人:“姑娘,我说过,你要考虑后果。锵石不是你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司徒璆鸣和范大人的手段我见过,头一桩任务若是完不成,新人要么被敌人杀死,要么回去被组里人杀掉。不可用者不留,这是锵石的规矩。”
云浅隐隐打了个激灵。她眼前忽然出现一幅画面,当她踏进小院的时候,也是她小院里的家人拿刀斩下来的时候。
他们都是锵石老人,这样的规矩不会不知道。可他们没人告诉她。她甚至想起来,竹子问她如果不想来就不要来了。那么如果她当时答应竹子,是不是竹子当时就要动手了呢?
云浅想得一时出了神,眼神迷离,晃晃悠悠投到风的身上,看到他那张冷峻的脸,看到他眉毛边上攀着的长长的刀疤,不由一时失声道:“那你就是来杀我的?”
风眼里略过什么,捉摸不透。拾柒
林孤水回头看了眼沉沉天际,黑夜黑得看不到边。他沉默片刻,转头迈入了华煜殿。
华煜殿内,一派寂静,只有香炉内偶尔穿出兹兹响声,末了又随着黑夜一同沉寂下来。
殿内并非无人。除了举着巨大蒲扇侍立的宫人,还坐着两人。殿首端坐是位庄严老妇,身着藏青锦袍,白面黛娥,想来年轻时也是极美的。这老妇人旁边懒懒坐着位秀气削瘦的少年,也就十来岁年纪,白衣若雪,面似银盘,秋瞳剪水,倒也英俊。只是看得出身子不好,时不时咳嗽两声。
“太皇太后万福。太子千岁。”林孤水俯身请道。
那老妇并不做声,那白衣少年却发了话,不过是哼了一声,转头对那老妇笑道:“祖母,现在倒也是失管教,外朝这不懂礼数的愈发多了。”
声音不大,林孤水却听得一清二楚。店内幽暗的光遮住了他的表情,他似迟疑片刻,俯身跪下,全身伏地,道:“恭请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时老妇才发了话:“熙儿快请起,跟祖母也不必这么多礼了。”
这位太皇太后虽嘴上这么说,行动上却丝毫没有显出一丝疼惜,依旧是安然坐着,岿然不动。那太子倒是冷不防提了嘴角,看着地上伏着的穿黑色锦袍的男人。
林孤水听了太后的话,自是慢慢起身,一霎目光与太子相遇,匆忙避开,可那人冰冷带丝嘲弄的眼神,已经闯进他眼中。
“缉熙哥哥,想来也有几年没见过了。”太子闲闲地说道,低头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到今年十年整。”林孤水不卑不亢地答道,却也在殿中尴尬地立着,不敢落座,“记得臣上次离京时,太子也才六岁。”太子拖着长长的声音,说了句“哦”,说着顺手掏了掏耳朵,又朝他祖母投去一个暧昧不清的微笑。
十年,林孤水在心中默默道,他太子怎么会不记得。上次离京前,洪武帝,也就是太子的父亲特地颁了圣旨,叫他十年之内不得入京。太子提起,无非是想恶心他。
太后依旧是威严地端坐,片语不替林孤水讲,仿佛他不是她的孙子。
可她嘴上仍旧道:“熙儿此番进宫,似也有旬月了。不知饮食起居,是否还好?”
林孤水作揖答道:“一切承蒙祖母悉心照料。缉熙心满意足。”
的确很好,进宫半月有余,不要说太子太后来看过,就是差人来问都没有。除此之外倒是关照得很好,譬如说不叫林孤水带一个人进来,福叔硬生生地给拦在宫门外。进来之后随手给他配了个宫人,看着机灵会说话儿,实则是派下来监视他的。
“喏,熙儿倒是明事理,比你这浑弟弟强多了。”太后似乎赞许地点点头道,“东叠宫是远些,那周围倒还是不错的,清净无扰。”
林孤水又作揖谢过。一时无话。不知是费心思把他安排远些,还是不想见他,怕离近了出门难免撞上?他难以估量,不过清净倒是真的,连宫人都懒得去的地方,比冷宫还要偏。
还不赐座。老太太就让他这么立着。这叫君臣分明。同席而坐的是贵族。
“缉熙哥哥倒是看着不开心啊。”太子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道,“怎么,想坐了?”
林孤水心中一抽。莫看太子桀骜放浪,实则骨子里聪明透顶,只是拿他浮夸外表盖住了,不然听他问句,句句伤到要害。太子扶着椅子把手,看着是要站,可又不站起来,猛烈咳嗽两声之后,笑道:“缉熙哥哥莫恨,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柏灼雪坐的这位子,其实该是你的。”
林孤水垂首道:“臣不敢。”语气是不轻不重。太子此番话是属大逆不道,他林孤水要是答轻了,太子借坡下驴就能说他就有此意。他若是答重了,又显得卑躬屈膝,不像臣子,而像奴隶。
因为本来,这位子就该是他的啊。
“过来啊,来。”太子拍了拍身爆金黄的软榻,道,“你来,孤走。”
林孤水站着不动。太子见了冷笑一声道:“怎么,还没坐上王位,倒先敢抗旨了?”
此刻焦灼。按理说太后此刻也该发话了,那就当太子是年幼不懂事,胡乱说话,那双方也有台阶下。可太后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兀自沉默着,漠然地目视前方,盯着华煜殿紧闭的木门和上面的雕花窗棂。
太子见林孤水不应答,脸上拧出一弯笑,方要说话,林孤水却忽然跪地,伏首直言道:“缉熙以柏姓起誓,吾辈绝无半点造反之意。君君臣臣,自是分明,如若僭越,人神共弃!还望祖母,太子殿下明察!”
殿内沉寂半晌,太后这才说道:“熙儿多虑了,祖母没这个意思。你也莫听灼雪胡说,他还小,脾气自然浑些。”
林孤水缓缓起身,默不作声,却忽听梁上似有动静。他察而不语,眼神垂着看地。
梁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竹子和小娘子二人。这夜自云浅走后,壹组又接到任务,要进宫来探。喝酒又是醉醺醺,竹子便差他只在宫外接应便是,本来想再叫上风同竹子一道,不料左找右找风却不见。情急之下,只得差了小娘子搭档。说起这小娘子,功夫是弱些,胆子也小,不适合夜潜密探。竹子和小娘子屏息看着下面的动静。小娘子悄声问竹子道:“竹子姐,这下面什么情况,我怎么看不懂了。这站着的是不是太后的亲孙子?”
竹子微微颔首。小娘子又问道:“那坐着的这小哥儿,就是他亲弟弟?”
竹子沉吟片刻,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怕是你还太小,曾发生过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便是先帝的弟弟萧王谋弑兄长,篡位夺权,迁都长安。台下站着的这个人,就是先帝的遗孤。”
小娘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俯身看下去,也的确觉得这黑色锦袍中的人,有丝不可亵的帝王之气。他边打量边问竹子道:“那么,他的祖母也是先帝的母亲,怎会坐视不管,任凭一个儿子残杀另一个儿子?”
竹子半张脸莫测高深地隐藏在梁上厚重的阴影中。只听她压低声音道:“母疼幼子。你当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公平的么。告诉你,连母爱也不是平分的。”
小娘子一时无话,琢磨着竹子的意思,又问道:“那,怎么只见太后跟太子,不见皇帝出来见这先帝遗孤?”
竹子道:“你当现在的皇帝是不敢见他,对么?错了,错了。洪武帝现在病着,卧床不起已有时日。眼下他又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所以可以这么说,这皇帝,太子是当定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小娘子还想问些什么,竹子却不再解释下去,只道:“盯好这个黑锦袍。上头的指示。”而底下殿内,二人又听太子笑着说道:“缉熙哥哥,听说你现在都不姓柏了。”
林孤水垂首道:“罪臣之身,勿敢滥用皇氏,遂去白添木,变柏为林,隐居湖畔密林中。平日生活起居,亦不敢以皇室自居,还望太子殿下明察。”
太子瞧了眼他祖母,继而对林孤水笑语道:“可我却听说,的确少有人知道你是皇室血脉,可全天下的人,都得知道云水庄里的林庄主。人人都言你武功独步天下,不知哥哥可否赏光,让灼雪也见识下,这天下首屈一指的功夫,该是什么样的?”
林孤水恭敬道:“太子殿下言重。在下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什么独步天下,稍有些名气罢了。”
太子嘴角衔笑,道:“哥哥谦虚了。不如这样,听说你的剑法卓然,少时曾得云相亲授。不如这样,你拿了御前侍卫的剑,给我同祖母舞一段,叫我们这些土包子开开眼。”
林孤水伫立不动。
“缉熙,灼雪孩子心性,你就演来看看罢。”太后又开金口。
林孤水仍旧不动,沉着嗓子道:“太后在上,容不肖小臣一语。凡剑客均视剑为生命,拔剑就要见血,又不是戏子,何来舞剑一说。”
太后并没回应,太子抢了先机,怒道:“怎么,你不会是瞧不起孤这个瘸子,故意站着不动罢?好啊,既然你一定要出鞘见血,孤满足你,杀了云家那姑娘。怎样?”
林孤水猛地抬起头,直直看着太子,道:“她在你手上?”
太子冷笑一声,不语。林孤水脸上现阴骘颜色,他忽一蹙眉,众人只见一道黑风闪过,伴随着一阵“刺啦”声响,幽暗的华煜殿内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原来方是林孤水从身爆御前侍卫鞘中抽出剑来。几人还看不清他身形动作,却只见这白光在殿内上下翩飞,淡淡的银白轨迹因为剑舞极快而来不及消退,在空中连成一道飞腾白龙般图样。
末了一阵锦帛落索之声,伴着声音尘埃落定,几人才方见这黑色锦袍的男人反挚着剑落在地上。
太子同太后都愣住了。
林孤水并不放下那剑,却垂首道:“那女孩还小,什么也不懂,求太子殿下高抬贵手。”
太子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林孤水啊林孤水,我当你还是那个智计过人的堂哥,没想到还经不起这轻轻一乍。云相的女儿没死,我已经知道了,也知道你养她许多年。可她怎么会在我的手上。我就想看看,这天下无敌的林庄主,到底能有什么软肋。”
林孤水深深地蹙起眉头,想抬头怒视却极力忍住,嘴上仍道:“太子殿下提点的是。”
这时一位宫人从外匆匆进来,走到太后身爆附耳细语几声。意在不让林孤水听到,可又怎么瞒得住他,他听那宫人道:“木刺夷陶媚娘求见。”
太后便退了宫人,对林孤水道:“缉熙,你看看,不知不觉也聊了有一个时辰。哀家也累了,要先退去歇息了。灼雪这孩子顽皮,哀家睡前还要好好训斥一番。如此一来,你便先退了罢。”
林孤水俯首称是,这便退了华煜宫,夜色中朝极远的东叠宫走去。
待到走到四下无人之地,林孤水忽一个急转身,将手中一直没放下的卫士之剑飞出去。片刻便听草丛中传来痛苦一声低吟。
“我说过,剑要见血。”
====拾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