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文阁

第1203章 番外一千七十三 若初见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小贴士:页面上方临时书架会自动保存您本电脑上的阅读记录,无需注册
    日头炙热的喷吐着气焰,偶来的山风似是珍稀的藏青鹰,一头冲进茂密的林木,在枝叶间厮磨出些许凉意。山间道上林荫半覆,五个挑夫肩头扛着压弯的扁担,满头大汗的跟着一个老仆徐徐前进。扁担两头挂着棉被包裹的盒子,棉被里渗出缕缕白色的寒气,此行人却是运冰。南山不高,因岑而贵,这一行人再上攀百余丈就到了西北王的避暑之地山中舍。
    山中舍座落于南山半山腰。
    它的布局不大,也就一大一小两套院落,能够住人的房间一共只有二十三个。西北王事物繁忙,很少来山中舍消暑,偶来一次,也只携三五家眷,几十名仆从、侍卫,住宿刚够,岑玉柴在个人享受方面极为自律,扩建山中舍的章程数次提上他的奏案,但从未被批准。今次消暑庆寿,随行的人员较以往为多,山中舍的房间已是安排不开,仆从侍卫便围着两间院落搭起了十多个大型帐篷。
    这样,山中舍出现了层次分明的三个居住区,仆役与侍卫大多寝宿于帐篷区,王府亲眷安排在大院,西北王则安居小院。
    山中舍对面的山岭森木繁多,一片悠悠绿海,高行天藏身一株钻天杨的茂密枝叶之中,距离山中舍的直线距离不到百丈。他一动不动长达一个时辰之久,此时才改变了一下姿势,从上午到下午,高行天总共换过四处潜伏的地点,这里是最后一处,也是最难被人发现,观察角度最好的一处。山中舍大部分人员的活动规律已被他掌握,如果高行天愿意,他现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过帐篷区,闯进小院,去取岑玉柴的项上人头。
    但是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答案是否定的。
    院内起码有三个人肯定绕不开的。
    山中舍的小院中央生长着一棵古树,古树花香满园,天然遮阳,树下两人对弈一盘棋。
    执黑子的中年男子捻着唇上的两撇小胡子,饶有深意的看着对方,却不落子,对面的青衣女子则手捧茶杯,浅笑回视,怡然自若。古树的另一边靠树盘坐着一名蓝衣青年,他背对棋盘,正自闭目养神。三人分别是王府军师鬼谋苏艳邦,郑世家核心子弟郑潭心,以及杀手组织一家亲的首脑李纯一。
    任何一个杀手欲在这三个人联手护卫的情况下动手杀人,恐怕都要三思再三思。
    高行天亦不例外。
    他亲眼见过李纯一的身手,虽然观察时间极短,结局也极不如意,但丈夫不以成败论英雄,他断定李纯一是个难得的高手。而郑潭心是郑家年轻一代最重要的人物,深得郑老太太的疼爱,在江湖上已经闯下了赫赫名声,是四大世家新一代的旗帜人物,与周家的周自横、方家的方庭之、袁家的袁自在齐名,武功也是超卓之流。至于苏艳邦,高行天却看不透这个人,此人江湖出身,很早就加入西北王府为岑玉柴效力,智算百出,号称鬼谋,西北王凡有大计均与其商议,西北王的势力膨胀的这么快,固然主因是岑玉柴雄才大略,但是苏艳邦绝对贡献颇多。
    谋定而后动,事半功倍,有的时候武功也要让位给大脑。
    高行天的脑海就模拟了无数次突入的画面。
    即使帐篷区的护卫森严,突入小院也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因为西北王足不出户,岑玉柴究竟处在那个房间,仍是谜团。在三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搜索,不可能的荒诞之举。
    有的只是一次出手的机会。
    倘使误中副车,一切皆休。
    或许夜晚更加适合动手……
    就在高行天思维集中运转的时候,一声奇异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声音细碎直刺耳膜,听起来让人非常的不舒服。但是高行天猛然联想起一物。
    触须!
    他无声无息的滑下钻天杨,折腰刀缓缓出鞘,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然后便收敛形迹,径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摸去。很快,高行天就寻到了目标。
    乱草大石之上,翘腿赤足坐着一个慵懒美丽的女子,女子以紫色的指甲刮蹭着手中的一枚触须令,另一只手却捧着一只酒杯,她抵唇轻饮一口葡萄美酒,漫不经心间,黯然销魂的酒水溢下紫唇,描出酥胸的惊人曲线,她的眼神迷离,仿佛时刻需要一个新鲜的灵魂来填满空虚。
    高行天见到这个女子,冷酷的面容也有所动,他收刀入鞘,低声道:“桑玉蹑,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桑玉蹑娇哼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朝高行天轻轻勾了勾。
    高行天皱了眉头,不过还是迈步靠近。待到跟前,桑玉蹑莲臂舒抬,便要去摸高行天生满胡茬的脸腮。高行天脸色一沉,摆起刀把拨开了桑玉蹑的手。
    桑玉蹑放肆的大笑,她眼神勾魂的道:“你不近女色?为了什么?保持刀锋的愤怒?”
    高行天心底微怒,作色道:“这里不是你嬉笑的地方,如果坏了我的事,桑玉蹑……”
    桑玉蹑快速截道:“坏了你的事,怎样?一刀杀了我吗?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或者你就这么不珍惜你的性命?郑潭心、李纯一、苏艳邦三人联手守这山中舍方寸之地,凭心而论,我认为你没有机会做的成,何况苏艳邦还请了衣家的人,他们懂的规矩只比我们多,不比我们少。”
    高行天眯眼如刀,道:“衣家谁在这里?”
    杀手一家衣家是三大杀手组织之一,衣世家神秘低调,绝少有信息透露给外界。江湖只是晓得雇佣衣家人办事代价高昂,附加条件苛刻,而衣家究竟做过什么,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还停留在聪明人心照不宣的阶段。
    桑玉蹑舔了舔唇上的残酒,柔媚的道:“我又不是衣家的后,衣家在杀手通缉令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那里能喊出名来。衣家杀人,深藏功名,从不炫耀,你应该跟衣家学学,你在那无味的榜单上爬升的太快了,简直快追上屈洒了,但是杀手的价值不是用一张废纸来衡量的。”
    “刑部一群酒囊饭袋写的通缉令,与我何干,衣家不把刑部放在眼里,我就在乎他们么。”高行天冷笑一声,道:“有事说事,我没有功夫与你废话。”
    桑玉蹑奇怪的道:“西北王明里暗里来者不拒,摆明一副杀一儆百的架势。院中三大高手铁锁一般横着,你的心思路数么,也大约会被衣家埋伏的杀手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情况你还想动手?以你现在的任务成功率,应付玄蚁的评议绰绰有余,不需要拼得这么凶。”
    高行天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桑玉蹑不说话了,她空洞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行天看,眸子里透着少有的异彩,桑玉蹑保持了好一会儿的沉默,她一口饮下美酒,方道:“你可知我手上的触须是谁的?”
    提及触须,那就涉及到蚁王的权威。
    不过,高行天的触须已在他自己的手上,没有什么话是他必须相信,必须执行的,即使眼前跟他交代事情的是蚂蚁窝的蚁后。蚁后的地位虽然仅次于蚁王,权利极大,但这并不代表蚁后拥有调度每一只蚂蚁的权利。事实上,除了蚁后的直属护戍部队对其忠诚无二,蚁后可以影响的人物便是位于蚁窝上层拥有晋升资格的准血蚁。高行天入窝时间较晚,可他却是当前最接近血蚁的一个。只是这只蚂蚁有些特立独行,并没有依循常规的打算。
    高行天仔细端详着摆弄在蚁后手上的触须,琢磨着说道:“这是陆无归的触须,他的任务有变?”
    桑玉蹑笑道:“陆无归的任务需要继续完成,我只是告诉他下一步的地点。倒是你的任务,我认为应该立即中止,当然你还打算小试宝刀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不过,我希望你活着无损的回到蚁窝。”
    “屈洒怎么说?”
    “便宜行事。”
    高行天漠然道:“我明白了。那么,不送。”
    桑玉蹑抛了空杯,修长的美腿屈回,手掌一撑,起立于石上,风情万种的道:“我不辞辛苦,万里传信,你就不感激我么?”
    高行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冰冷道:“蚁窝到平朔没有万里那么远。”
    “奴家走的可是好辛苦,不亚于万里征程呢。”桑玉蹑哀怨的看着高行天,幽艳的叹了一口气,蓦地足下发力,掠起翩翩消失于山林之间。
    高行天尽管面容平静,内心却有愤怒的火苗腾然而起。西北这一路他付出多少艰辛与忍耐,结果竟换作一个幌子?他缓缓闭上眼睛,万物之声入耳,那一缕愤怒的火苗瞬间虚化消散。
    罢了。
    既有今日,当初便应早知。
    高行天再度睁开的眼睛一片清明,他没有立即离开南山,而是转移三里之遥,依旧潜伏在山中舍附近。
    夜色来临。
    山中舍小院墙头挂满灯笼,照的院落灯火通明,院内屋宅始终无人进,也无人出,郑潭心、李纯一与苏艳邦三人坐镇繁花古树之下,对月酌酒,山风入怀,三人时而默然,时而谈笑风生。
    至于西北王岑玉柴,此时却能透着窗纸的光影,依稀瞅见一个老人在屋内挥毫疾书。
    一夜无事,只是西北已然不同。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远波起伏,浩瀚无涯,这壮阔的湖泊便是中原西北与北漠的界湖,古海。沿着古海的边缘一直向东北前进,就会来到天堑九烟峡谷,待出了九烟峡谷,脚下已非中原皇土。
    古海湖畔,浩荡而行的北漠商队绵延十余里,打头的商队来自北漠十三大部的冰魄部落。冰魄部落人口约为五十万,人口基数是衡量北漠诸部落实力强弱的通用标尺,从这一点来看,冰魄部落远远没有跻身十三大部的资格。然而实际上,冰魄部落在十三大部中排名第九,地位已是不低,几十年之内不存在掉出十三大部的隐忧,冰魄部落之所以有今天这个地位,完全要归功于一个人。
    那就是稳居启辉第一的李章目。
    至少拥有一名启辉者是成为北漠十三大部的必要条件。否则部落人口数量再众,弓弩再多,也无济于事。不借强者之口,说出去的话语都是软弱的。启辉之称号代表了王座的认同,接受着圣坛的祝福,启辉者是披着天启之光的真正北漠强者,他们超脱部落的管束,地位崇高,位居普通的巫祭、王族之上,各部落的王汗也对启辉者恭敬有加。
    李章目作为启辉第一,拥有与左右贤王以及圣坛大巫祭平等对话的权利。
    健马的背上驮着病弱的少年人。
    少年眼眶深陷,面色欠佳,精神不振,仲夏的季节,他的身上却额外披着一件皮衣。
    此人即是金家的三公子金寒窗。
    褐色的大地上,马蹄轻扬,马首旁李章目默默随行。
    李章目有马不骑,有车不乘,一路徒步行来。不管行路、吃饭、还是睡眠,李章目始终位于金寒窗身边一丈的距离。
    金寒窗有意无意的观察了李章目很久,这个剑客的身上没有一点疲惫之态。李章目走在砂石、坑地、陡坡等任何地形,都轻松不费力,大地像是铺在其脚下自动移动的履带。远行对李章目不仅不是负担,反而是变相的休息,或者说那是一种修炼。走路是修炼,饮食、休息等生活琐事也不例外,武学的韵律在李章目的举止间流动不停。时间从不被浪费,李章目高效的修习速度起码是同等条件之人的两倍。金寒窗平生所见之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时间的利用率高过李章目。剑客对武学技艺有着无尽的追求,这种恒毅的追求非常可怕。不论化身为谁,金寒窗都不想有李章目这样一个敌人。不过金寒窗很识相的明白,他还不足以树立一个如李章目这般强大的敌人。
    有的时候,敌人才能准确的标明一个人的身价。
    李章目散发着一股冰寒之气,叫金寒窗难以亲近。金寒窗刚刚摆脱牢狱之苦,身体还有精神都处于低谷,没心思夸夸其谈。两人虽然一路并头而行,但是谈话不超十句。李章目寡言少语,时间久了,金寒窗愈发张不开嘴搭讪,两人就这么沉默的相处着。
    因为李章目崇高的地位,商队队伍里发生的大事,各部落的远行人皆向李章目通禀,而李章目只对路径问题关心一二,其余诸事基本充耳不闻。
    这时,一骠骑减速奔至李章目身边,马上男子样貌粗犷,扎着一头细长的短碎辫,袒露的上身胸口处纹着一只狰狞的雪暴熊,男子于马上俯身,单手按在心口,谦慎的道:“尊敬的启辉第一,我是熊心部落的远行人彼德,我部负责殿后任务,适才勇士们发现了中原人尾随的侦骑,他们人数不下二十骑,一直掉在我们后头,图谋不轨。”李章目淡然道:“古海这边现在是中原人的地界,我们数个部落联合行动,队伍声势超过以往,肯定惊动了西北军营,边将出动一些骑兵侦查,情理之中,可是倘若出了九烟峡谷,他们还敢跟随商队,你们就自行处理吧,不必通禀。”
    彼德目光森然,勒马回返前道了一声:“明白。”
    金寒窗听着两人的问答,捕捉着彼德透着杀机的表情,心有所猜。北漠人的通用语是王座语,金寒窗不懂北漠语,但是北漠语中有关中原的发音他已经很熟悉了,艾尔那指中原,艾尔那尼兹即是中原人的意思。金寒窗扭头回眺远处,漫漫烟尘在阳光里跳舞,视界中的商队浩荡蜿蜒,长无尽头,长风掠过古海,拂过脸庞,风带着边荒的苍茫气息,犹如家乡那边的海风。
    心突然间就揪紧了。
    队伍中段的商队来自追风部落,此时商队百余名奴仆里有一人倏然抬头,悄然阴冷的盯了金寒窗一眼,北漠人等级森严,这些奴仆们身份卑贱,全部掩面,此人的脸面更是蒙得严实,然而他适才的眼神隐含精芒,怨毒深深。
    金寒窗拔起水壶的塞子,饮了一口水,轻声向李章目问道:“两边为什么一定是战争?”
    “两边是什么意思?是说北漠那边与中原这边吗?”李章目脚步不停,除了个别字眼的发音仍不标准,启辉者的中原语在短时间内进步神速,他答道:“我们冰魄部落有句谚语,‘光荣只恩眷一人’,这个世间的强者太多,光荣却没有那么多,两边挨得太近,随便翻个身,刀剑就撞的叮当作响,怎么会不流血。”
    金寒窗摇头道:“我小时候想象过这个世界的边际,然而现在才知这个世界比我那最荒谬无涯的想象的还要宏大千百倍。两边怎么就不能和平相处?光荣就意味着另一方要受屈辱被压迫?掳掠得来的东西,通过交换的方式一样可以得到。通商的凉州便是个好的例子,大家各取所需,互通有无,多好啊。”
    李章目扭头看了金寒窗一眼,生硬的道:“不可能的,仇恨,仇恨的种子早已经发芽生长。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你的心中也埋着一颗仇恨的种子,你会原谅你的仇敌吗?”
    金寒窗刚刚明朗的面色又黯淡了下去,他倔强的咬着嘴唇,眼眶模糊,万分痛苦的道:“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法做到。”
    李章目仿佛冰封霜冻的冷漠脸庞略有融化,他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是为了让你变强,弱小与苦难伴生,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困扰你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金寒窗苦涩道:“父亲竟然和你们通气,此事若被其他中原门派知晓,金家的声誉就全毁了。这是一个灾难性的选择,我简直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李章目平静的道:“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而已。”
    金寒窗心情纠结如麻,他显然不信的追问道:“仅此而已吗?”
    李章目目视前方,九烟峡谷险峻的轮廓隐然可见,他沉声道:“仅此而已。”
    西北的血色清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无双门与大罗教的战火却还没有完全熄灭。无双门掌握了平朔城,但是襄城、云野、威宇几城争斗的余波犹在,大罗教深植凉州乃至西北的庞大根系不可能一朝尽除。
    江湖人因为西北的剧变而心神震动。而在小小的蚁镇,吴敬启这一刻的心情也是无法形容。
    这一刻是指当他接到这个押送任务的时候。
    押送物品是蚁窝最简单的几种任务之一。
    吴敬启喜欢简单的任务,得过且过,能过就好,他不是身怀野心的人物。
    吴敬启原先的职业并非杀手,他替人看家护院,也就是一名保镖。吴敬启勤奋刻苦,身手锻炼得极为矫健,因此很快脱颖而出。但是他出了小名,就栽了大跟头。吴敬启的身手被贵人看上,接受了保护冀州允宁城知府家眷入京的任务,结果他们半路遭到了公主岭游寇的伏杀,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完全是一面倒的虐杀,女眷里的面貌姣好者被强掳上岭,随行扈从几乎无一幸免,逃脱的只有吴敬启。
    这种事情发生了,吴敬启光明的道路立马一片漆黑。
    护卫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意味着所有的责任要由他来背。拼命活着,反而成了一种罪。允宁城乃至全冀州境内,到处张贴着捉拿吴敬启的缉文,缉文咬定他私通匪类,罪不可赦,知府拿强横的公主岭没有办法,擒拿吴敬启却是干劲百倍。天大地大,吴敬启找到的容身之地只有蚂蚁窝。他没有特殊技艺,也没有万贯家财,不可能被蚁王直接选中,唯有参加血腥的试炼,不过吴敬启竟然侥幸保住性命,于是成为了一只巡蚁。
    自此,混日子就成了吴敬启生活的不变基调。他唯一需要警惕的只是虚悬每一名蚂蚁头顶的功劳簿。
    吴敬启于界碑出发。
    向北。
    他不穿行折羽山,直接绕道向北。
    蚁窝向北有路,但是极少有人走这条路。因为这是一条专属于王者的路。如果蚁窝完成交替,诞生了新的王者,那么五年之内,新的王者必须去一次朱崖,履行使命性的刺杀。否则,新王的权威无法得到众蚁的认同。初代蚁王向北,然后死返于他亲立的界碑之下。之后的蚁王无一例外,均坚定的执行了向北一刺,结果只有屈洒活着回来。
    相比于蚁王生命中必须完成的艰难任务,蚂蚁们则需要每年完成一件蚁窝的公派任务,巡蚁也好,工蚁也罢,都逃不过这一关,只不过他们的任务难度远低于兵蚁。对于任务,吴敬启只求简单,而他万万想不到这个简单的押送任务竟会让他这种小人物也能踏上向北的道路,活在蚁窝的年月里,吹过眼角的风从未如此劲烈,执挽缰绳的手从未如此紧张。
    昼夜兼程,偶有小休,第三日的黄昏,吴敬启终于望见了那座武林巅峰。
    朱崖巍然矗立于幽州最南方,高逾四百丈的孤崖色如丹砂,状如一个不规则的梯形,山崖正面斜弯似残月之弧,朝着遥远的帝都明日城。山崖背面则笔直垂立平整如镜,对着可谓近邻的蚂蚁窝方向。天空浮云仙霭作刀,山崖崖顶仿佛被这云刀横切了一下,最高处呈现出一个天然平整的平台。群山西来,尊隔数里,遥遥匍匐在朱崖的脚下,一倾波光闪耀的圆湖环偎着崖南的千仞绝壁,山崖其余两方向却是平原开阔,青绿无边,极远处依稀见得两三炊烟。
    吴敬启湖边打马,绕向武陵山庄的正门入口。
    疏淡崖影半落圆湖,分割出一个阴晴互生宛如太极般的湖面,空幽的景色里不见一人,马蹄踏草,心也入境,朱色山崖在吴敬启的视界里缓缓的移动,仿佛与湖中的水花一同轻轻旋转着。吴敬启仰望着高耸的朱崖,心底自然而然的泛上来一个人的名字,司马穷途。
    天下第一,夫唯不争,司马穷途。
    这个当世的绝顶人物虽然久久未有什么举动,但是武林人无一认为他的地位有丝毫降低。
    挑战司马穷途?现在还有多少人这么想,并且勇于一试呢?
    吴敬启平生第一次大胆的往这方面联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然后人的名,崖的影,他的心头就被那威严的崖体阴影笼罩着,畏惧不已。敢于向朱崖至高无上的存在亮剑,三代蚁王是怀着何等的壮志啊。感慨间,朱崖的正面景观逐渐展露在眼前,吴敬启刹那呆住。如果不是尚骑在马背上,他此刻必定已挪不动脚步。
    武陵山庄有着两个别名。
    其一朱崖。山庄座落的崖体山石砂土皆显赤红,绿荫草木亦难掩这丹砂之色。武林通常以座落地点作为势力的代称,很好理解。
    其二武冢。
    吴敬启眼前赫然一片武器的坟墓!
    一把又一把,一柄又一柄,一杆又一杆的武器林立在黄昏下,旷野中。这些无主刀叉剑戟的数量之多,堪称难以计数,覆盖方圆七十丈。武器有的已经锈蚀朽坏,破损不堪的在晚风中摇曳,望之令人心酸。有的却依旧宛然如新,光华流转,杀气森寒,慑得飞鸟不得落。苍然的老奴与稚嫩的小仆徘徊在冢间,默默的打扫照料着。两人做事恭敬,尽管坟冢无名,但是见器如见人,山庄的敌人也罢,朋友也罢,这些武器的主人当年可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杰。
    如果把时光拉回至四十年前,然后再放开,任它疾速快进,静立于此的人,当可以看到不断凋零的武器如雨瀑一般陨坠。
    一滴雨一条命。
    四十年前一场暴雨,二十年前一场急雨,两场风云变幻间小雨点淅淅沥沥不停的绵续着,到了今朝却是几乎云消雨停了。
    吴敬启翻身下马,于冢前施了一礼,扬声道:“老人家,请问这里可是武陵山庄?”
    对面人久无应答。
    山风晚来,阵亡在武冢的器刃之上。
    无数段被切割的风语令千器鸣响,合出恍惚肃杀的镇魂曲音。吴敬启感觉山风拂过的后背隐隐发凉,他再拜,心底发狠,猛然提高音量道:“老人家,敢问这里可是武陵山庄。”
    小仆往吴敬启这边看了一眼,拉了拉身边老人的袖子,那老人转过头,用浑浊的眼珠子寻找着人,然后有气无力的喊了两句。
    吴敬启扯长了耳朵也没听清老人说了什么,他系好马匹,向前走去,问道:“老人家,你说啥?”
    老人摇摇头,迎上几步,慌张着急的道:“这位大侠,您啊,您要去山庄,就自行前去,俺们祖孙不是习武的人,啥也不懂,你不要拜俺,俺们只是受山庄照顾,平日在这里打扫打扫。”
    吴敬启沿着武冢中疏僻的路径前行,闻言一愣,他细看老人与童子,只见老人步履蹒跚,老态颓颓,童子样子怕生,神态也不怎么灵动,两人的确不像是武林中人。不过吴敬启仍谨慎的拜谢一番,才步步观心的穿过这片武器的坟墓。
    山庄的入口立着一面牌坊,坊上无联无对,孤挂一块旧匾,上书武陵山庄四个大字,平淡无奇。迈过这面牌坊,就算正式进入了武陵山庄,按照江湖规矩,不经通禀而入即属擅闯门户,等同欲行不轨的挑衅,闯入者遭到格杀也不应有怨言。吴敬启左顾右盼,大声吆喝,空荡的四周却是难寻一个人影。他仰望着入云的阶梯,心下一横,大步越过了坊门。
    登了三百余级的台阶,吴敬启才见到第一个武陵山庄的人。
    那人一丝不苟的在林地间打坐,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宽松的麻衣,短发如针,浓眉方口,相貌英豪。他见生人上来,闭着的眸子蓦地睁开,透出逼人的神采,直向吴敬启看去。
    吴敬启被这人的精气神一引,便走上不去,警惕的与之对视着。
    那人打量吴敬启片刻,见其怀中所负鼓囊之物棱角,便收了气机,又闭上了眼睛。
    吴敬启张口试图解释道:“我……”
    那人伸出手向上一指,截住了吴敬启的话。
    吴敬启噎了后话,知机的大跨步的向上跑。他再登百十级台阶,还未到山顶,但是眼前地势豁然一平,空阔地带的远处散落着八间屋舍,空地上摆放着一堆堆劈好的柴伙,充满着生活的气息,平地中央处还有一口辘轳深井,井旁站着一名挺拔青年,青年挽着袖子正在打水。
    这就是传说中的九层天台的第一层了吧。
    吴敬启思量间,奔到井旁,喘着气问道:“小哥,山庄可有管事的人在,敝人齐经求见。”
    青年摇着辘轳,微笑道:“不必再走了,你有何事?向我说便可。”
    青年的神情从容不迫,口气却是不小,编了个假名的吴敬启怔了怔,但他马上抖擞精神,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青年。青年的年纪应该是三十多岁,其长发挽于顶,佩着一根黄杨木簪子,垂落的几缕发丝随着舒缓的动作在风中飞扬,青年举止间毫无做作之态,带着淡泊无争的气质。吴敬启试探着道:“我有要事。告知前,是否能知晓小哥的名讳?”
    “哗啦”一桶水自井中提起,青年稳稳放下水桶,清楚的言道:“在下王云卧。”
    吴敬启楞道:“你就是王云卧!?”
    青年笑道:“怎么?武陵山庄只我一个人叫做王云卧,现在三师弟不在,你若有事,可对我讲。”
    吴敬启深深的看着青年的眼睛,沉声道:“我有一物相交,王公子取否?”
    青年双手轻甩,那手上的井水啪的震散,然后他随意的一搓,一双手已然整洁干爽,他思量片刻,含笑道:“东西拿来我看。”
    吴敬启从怀中掏出一只朴素无奇的黑色匣盒,郑重无比的双手托付。
    青年看着这只黑色匣盒,表情也为之一肃,他接过盒子,道了声:“有劳。”
    吴敬启只觉浑身的压力一下消失,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他长出一口气,拱手道:“久仰王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任务完成,就此拜别。”
    “兄台请便,恕不远送。”王云卧执着黑色的小匣盒,温言说道。
    吴敬启转身顺着台阶下山了,青年的眼睛却远望着那西北方向的群山,黑色的匣盒在他的手上一点不显得烫手,似乎一切应当应分。酒馆向来是七嘴八舌的地方。
    酒喝多了,嘴便管不住。即使是严谨的人,在旁人极力的煽动下也会讲出一些骇人言语。这些骇人的言语是消息的源泉,也会是纷争的起始。
    夜已深了,蚁镇的酒馆灯火通明。
    蚁窝只有这一家酒馆,生意很好,老板赵祖欣是第一代蚁民,在蚁窝里人缘很好。杀手们几乎个个都是夜猫子,因此夜里的酒馆人满为患,八张桌子皆有客人。
    中间的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围坐着七个人。此时,七人中斜戴着眼罩的男子赤红着独眼,叫骂道:“他妈的,老子这次真是看走了眼,四十二人的试炼竟让一个小娘们蒙过了关,滚他大爷的毒手刺客,什么毒手杀人无形,就是个屁啊,亏我把银子全压在他的身上,杀他千刀的。”
    “独眼龙,你一直鸟叫烦不烦。老子输得一点不比你少,但咱认赌服输,四十二人,水准还可以,比你当年的人数多,你要是和她分在一批,说不定谁生是死呢,哈哈哈哈。”
    “那娘们皮肉嫩的像是豆腐做的,一看就不像是咱道上磨砺出来的,就算她厉害,就算我正面对不过,嘿,背地里我阴她三个。老子的实力是能用人数掂量的吗?”独眼龙狠狠瞪着对面的疤脸壮汉,一举酒碗,衅然道:“干了!”
    疤脸壮汉毫无犹豫的递过酒碗,和独眼龙的撞了个脆响,仰脖一饮而尽,他咂抹着嘴巴,淫邪的道:“独眼龙,窝里多少年没进女人了,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妞,应该高兴才对,你个傻鸟。”
    独眼龙显然有点醉了,他摸着后脑勺,稍作联想,涨红的脸面便情不自禁的叠起了层层笑纹。
    “谁担保这女人进来的?”酒酣耳热中,忽然插进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疤脸壮汉转过头,一手搭在身旁生得面白眼狭汉子的肩膀,打个酒嗝,道:“不知,俞老二,你知道?”
    俞老二摇摇头,不动声色的拂掉疤脸壮汉的手,道:“我问你的,你怎么反过来问我。”
    桌上几人瞅来瞥去,最终目光定在一个披着狐裘的男子身上,此人乃是镇里消息非常灵通的王不破。
    王不破虽然单手抱着一只暖手炉,但是一身寒气弱了许多,看来已无大碍,他放下慢饮的酒碗,笑道:“看我作什么,我才不关心这种没有价值的事情。想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你们可以去执律厅找玄蚁,申请查看她纳的投名状,投名状是公开的,玄蚁不会替她保密。这女人不是三位血蚁推荐的人选,一切程序都无法免。她现在或许还没见到蚁王呢,蚁王没有发话,她本事再大,也还是一只野狗,母的。”
    桌中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秃头开口道:“我倒是挺期待的,期待这妞爬上去,你们想想她若是混成了血蚁,会出现什么情况?”
    众人脑子里瞬间出现一幅可以点燃烈酒的香艳画面,每一个都人哈哈大笑起来。
    名唤小路子的青年也挤在这一桌,他是蚁镇公认的废柴,因为他参加的那一期试炼人数只有二十人。
    试炼人数往往侧面印证了新生蚂蚁的实力。
    试炼的人数上限为八十一人,达到了人数上限,蚁王点头,试炼随之启动。然而并非每一次试炼都是满额进行,蚁王拥有实际的决定权,只要蚁王认为时机成熟,试炼便可以举行。
    试炼的难度与人数基本成正比,低于二十人的试炼在蚁窝的历史上几乎没有,饶是这般小路子还是依靠两个强者的同归于尽,才得以入窝。入窝之后,小路子的公派任务也经常无法完成,屡屡依靠交罚银来抵消功劳簿的空白,如果不是他赌道鸿运,压中了几次试炼者,恐怕早就被清除了。功劳簿也是蚁窝保证实力的一种变相淘汰,完不成任务就要缴纳罚银,不缴纳罚银就会落到玄蚁的手里。掌握刑罚的玄蚁会榨干失败者的所有价值,然后交由黑蚂蚁处死。
    见诸人在兴头上,小路子乘势道:“陆爷、高爷都回窝了,白爷和霍爷还没个信儿,有没有人跟我赌他俩谁先回窝?”
    王不破登时不悦,小路子言语间把高行天与陆无归、白追、霍离生并列,这种说话的方式在蚁镇上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它无疑表明高行天在众蚁心中已经无限接近于血蚁。王不破对于血蚁一直是有企图的。可惜现实中看好他的人却是越来越少。王不破的目光穿过酒馆里晃动跳跃的灯火,看到了那个默然冷酷的男子。男子独自占据了一桌,自斟自饮,旁若无人。此人正是近来风头极劲,几乎从不失手的神杀手高行天。王不破有意无意的看了高行天几眼,只觉心底发冷,感觉仿佛回到了在大雪山山神庙遭到重创那一刻。
    小路子的提议无人响应,众人聊来聊去,聊到了霍离生与白追的刺杀。
    南疆近来风云涌动,飞速崛起的身体帮取代朝天门,成为了南疆的第一势力。梦斋、参心院、焚琴崖、缥缈峰、降灵教等南疆豪强尽数向身体帮表示臣服。如果不是西北的血色清晨过于悚动,吸引了大部分中原人的眼球,此事绝对是目前江湖的头号风言。
    南疆是混乱的草莽竞逐之地,自古以来,不曾有任何门派一统过南疆。在那里,数之不清的大小门派划地而治,南疆不存在所谓的世俗政权,修行高深的武者在原始的疆民的心中高不可攀,尊贵无比,许多强大门派的宗主甚至被疆民演化成了神灵,衷心膜拜。
    朝天门号称南疆第一霸主,其实它只是在人力、财力、统治地域等规模方面压过其他门派,大则大矣,说是最强实则未必。而现在身体帮对朝天门的霸主地位发起了挑战,身体帮四位帮主的影响力已经改过了南天门的声音,俨然操控着南疆的大势。
    蚂蚁们感兴趣的是朝天门副门主朝虎姬殁了。朝虎姬死在这个时候,按照蚂蚁的推测存在两个可能性。
    身体帮谋划的,或者南下行刺的霍离生所为。
    小路子又提议在朝虎姬这件事情上压一注。
    结果仍是没人搭理他。因为即使付之赌约,这也是一件很难求证的事情。霍离生行事的风格低调神秘,刺杀的结果只向蚁王、蚁后报备,不喜他人宣扬。
    然后众人聊到了白追。
    霍离生下南疆,白追赴无量海。
    排除中南这个不受到中原风格影响的域块,以及那历代都不曾直接联系过的西方世界,中原之外尚有北漠、南疆、无量海三大已知的独立广袤地区。
    三大独立地区里,无量海与中原的联系最为密切友善。
    无量海由诸多散如星沙般的群岛组成,地理位置在中原大陆的东方偏北。无量海主体居民是海外的土著人,中原以及其他地区的迁徙者只占了一小部分。迁徙者多为武林人士,这些后来者的成分十分复杂。诸如功成身退的隐居者,看破红尘的超脱者,追求自由的寻梦者,还有逃避仇家的失败者。迁徙者起初找到某座无人岛,安住下来,试图过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然而具有不凡武力的最后差不多都融入了无量海的上层社会。
    无量海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一个松散但庞大的组织,六六三十六道列岛海域小联盟共同组成无量海议会。举凡大事皆由议会商讨决定,权力极大,无量海议会的发展方向也很明确,专注海域经略,不争霸权,只做海外仙山。
    中原武林历经数千年的发展,灿如日月,正在鼎盛之际,论底蕴积累,无量海无法与中原比肩,但是这个地区亦有高手强人无数,三十六道小联盟存在着众多闪耀的名字,没人能够猜得到白追会选择谁下手,但是不管最终白追刺了谁,势必都会搅动一方风云,因为白追想盖过的可是刺杀了厉啸兰的陆无归。
    这次小路子也哑巴了,白追的意图是什么,他心中可是没有一点谱。
    高行天独酌慢饮。
    乱七八糟的言论灌进高行天的耳朵。高行天只留意有关中南的消息,却没有人谈起。中南的风言较少,也属正常,因为中南世传的大宗门只有风流阁一家,其余势力多是不入正统的绿林豪强之流,中南这十余年间除了风流阁阁主徐尽欢的神秘失踪算做一起大事件,再无震动中原的风波。
    高行天西北之行落下的伤势在回窝前就调养的七七八八,他现在的修为境界非常稳固,没有因为受创而受到负面影响。高行天状态很好,举动却很安静。他几乎每天都很有规律的到酒馆喝上几杯酒,似乎享受着生活,短期之内不再准备行动,但他对中南还是惦念的,被一刀劈成丫型的何秋池竟然还活着,这是高行天意想不到的。
    思来想去,高行天也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那就是当天杀死的并非何秋池本人,毙命的人乃是何秋池的影傀儡。
    影傀儡术乃是控者薛家的独门替身技术,施术者通过刺激穴窍和药物渗透一主一辅两种手段,可以逐渐改造一个人的面貌。据说完美的影傀儡术便连身材、声音也能够再塑,可谓神乎其技。只是控者薛家对外宣称这项技术还不纯熟,失败率很高,施术周期较长,薛家对影傀儡的标价不菲,且明言培育失败也概不负责,导致重金求购影傀儡的极少,没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打水漂。
    但是不管事实怎样,高行天都准备再去一趟中南,再次抹杀何秋池的存在。高行天第一次出手完全履行了要约的条件,那场宴会是雇主提供的数个下手场合之一,何秋池的身份也经对方事前确认。所以,前次中南刺杀是成功的,如有失误,那亦是雇主的情报出了问题。高行天完全可以拒绝第二次刺杀请求,不过那样做不是他的风格。何秋池越是难杀,越是会激起他的尝试欲望。
    金钱权利等世俗诱惑对高行天没有吸引力,他活在生死刹那,只有手起刀落那一刻,高行天才觉得似乎看破了这个世界,就像不小心划破了窗户纸,真实喷涌的色彩鲜艳欲滴。
    酒馆热闹,长街冷清。
    两只身蚂蚁结了酒钱,临去时扶着酒馆敞开的门框,完全低头呼哈着酒气,半晌不愿离开,再冷酷的杀手也畏惧孤独,秋夜归处不过是一间萧索黑暗的屋子罢了。
    一个低沉声音忽然在两只蚂蚁耳边响起,那是毫不客气的两个字:“让开。”
    两只蚂蚁一个唤作屠夫周毅,一个称作掏心手萨波,都是兵蚁中的硬角色,身形十分魁伟,两人一听这不客气的语句,心里就有点阴火,不过他们扭头瞅见迎面不速之客的穿戴,心里突地一跳,两人竟是一言不发的快步走了。
    来的也是两个人。两个人黑衣蒙面人。他们戴头巾配手套,黑衣的胸口上绣着金色的触须。当两个黑衣人踏进酒馆,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黑蚂蚁!
    蚁窝最不能得罪的蚂蚁就是黑蚂蚁。黑蚂蚁代表了蚁王的无上权威,执行蚁王的命令,掌有生杀大权,反抗黑蚂蚁等于蔑视蚁窝的铁律。
    两只黑蚂蚁略微打量一下酒馆众人,点了“高行天”三个字,就退了出去。
    沉默的酒客或捏着酒杯,或支着下颔,或靠着椅背,或垂手闭目,各有所思。
    高行天入窝之后,锋芒毕露,其前段时期内出手次数之多,成功率之高,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三只血蚁的水平。在这种情势下,黑蚂蚁的点名意味着蚁王恩宠式的召见,绝非责罚。
    蚁镇或许很快就会出现第四只血蚁。
    高行天杯中酒尽,摸出一点碎银,搁在了桌上,然后与两只黑蚂蚁无声的消失在夜色里。
    小镇地下四通八达犹如迷宫般的洞穴被称为蚁巢。蚁巢构造庞大,壮观的试炼场算是它小小的一部分,整个蚂蚁窝就像一座浮在大洋之上的冰山,蚁镇只是露出洋面的一点棱角而已,真正巨大的坚冰是地下蚁巢。蚁巢设有若干隐秘的出入口,保证蚂蚁们即使某天面临不可抵御的进攻,也依然有着退路。
    蚁王屈洒的巅峰时刻是向北一刺,他的转折点也是向北一刺。屈洒重伤之后便深居蚁巢,轻易不出,指令均由黑蚂蚁或者蚁后传达给蚁众。
    想见屈洒就要深入蚁巢。
    洞穴的甬道宽窄不一,最阔的达到丈五的高度与宽度,最狭的仅容一人通行且需要弯腰。高行天跟随两名黑蚂蚁走的都是宽道,宽道每隔二十步便有灯盏,比夜晚的蚁镇还要明亮。甬道里空气流畅,没有地下的憋闷感。这一次引路黑蚂蚁没有做任何的保密措施。虽然这才是蚁王第二次召见高行天,但是因为高行天突出的能力,以后肯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召见次数多了,蒙面入箱也无法确保路线的私密。
    两只黑蚂蚁停在甬道的尽头,一人按动石壁机关,轧轧石门响动,现出一间石室。
    高行天越过侍立的黑蚂蚁,直入石室,他冷冷的瞥了一眼石地上棺材般的长箱,然后单膝跪倒在那个血渗绷带的绯红之王跟前。滴水似梦。
    趺坐石台的屈洒睁开了眼睛,他幽暗的眸子在高行天的脸上定了一定,点了头,就又闭上了眼睛。
    桑玉蹑婀娜的站在屈洒右侧,开口道:“高行天,你来做个担保人,见证一下这位新人的入窝吧。”
    桑玉蹑的声音虽然尽量平淡,但是一双美目掩不住勾人魂魄的蛊惑之意。高行天却是视若无睹的起身,他跨前几步,选择立于屈洒左侧。
    入窝新蚁都需要一名担保人,担保人通常为新蚁的入窝推荐人,偶尔也有血蚁被临时指定为潜力新蚁的担保人。担保人帮助新蚁适应蚁窝的规则,算是新蚁的引路人,但在某种极端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监督人。
    两名黑蚂蚁随即启开长箱的封钉,挪开箱盖。
    一声悠长的吸气之后,便有一双柔荑搭住箱子两边上沿,纤弱的身影舒然起立,女子在晃晃灯火下的动作恍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大丽菊,流畅,自然。她轻撩鹅黄色的血污裙摆,迈出了箱子。自始自终,她都没有抬起头。
    女子肃穆的单膝跪倒,低头拜道:“参见蚁王,蚁后。”
    长发漆漆,衬得女子的脖颈白嫩无比,光线顺着它的衣领溜了进去,映出背的雪色脊线惊心动魄的下陷,衣裳领子贴的再紧也显得高了些。两只黑蚂蚁已经退了出去,封闭的石室只剩四个人。美色当前,两个男人一个闭着眼睛,一个眼睛虽睁但是毫无反应,桑玉蹑却是抿了抿紫唇,粉红小舌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嘴角。
    高行天对气机的感应相当敏感,这个女子出箱之际,不自禁的气机外放被他完全捕捉。高行天经历过面见蚁王的场合,只不过他是在试炼之前,这个女子是在试炼之后。他不知道当初自己在蚁王的眼中是什么模样,他却是隐约看到了这个女子的本色。
    地下血染之窟的闭幕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试炼的结果已经全镇皆知。能在激烈的杀戮之后,心与体仍然保持无比宁静,以致裙角的鲜血也安详如点缀花绣的人,其人格只有两个趋向。
    不是恶魔,就是圣徒。
    高行天忽然明白屈洒为什么叫他来。除了三只血蚁以及尤量感、穆孔等老家伙外,有资格做这个女人担保人的蚂蚁几乎没有。
    屈洒幽暗的眸子缓缓睁开,柔声道:“你的名字。”
    女子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脸庞,这脸孔不见得多么精致漂亮,但是冰澈玉洁,坚定冷毅。她直视着屈洒的眼睛,娴静的回道:“伊敌。”
    屈洒问道:“给我一个理由,伊敌,你为什么要加入蚂蚁窝?”
    伊敌答道:“妹妹以杀兄弑父之名将我告到白云一纸堂,现在不仅伊家堡追杀我,白云一纸堂的主人何君晚也很可能下令通缉我,我已无路可走。望蚁王见怜,收留小女。”
    屈洒沉默的看着伊敌,做着判断。这个女人的投名状上只写了发生于伊家堡的事情,状纸表述其身份乃是伊家堡堡主伊焕城的养女,之所以杀兄弑父,全因伊焕城欲对其行下流不轨之事,有关白云一纸堂的通缉可是片字未提。
    白云一纸堂发源中州,总堂设在中州的州府博望城。白云一纸堂的门派宗旨有一条对外受理不平之事的特殊条款。白云一纸堂替人讨公道,它不收佣金,不设条件,也不看对方是什么阶层,是否有回报的实力、潜力。白云一纸堂只看呈上来的冤屈是否属实,以及是否有武林人士介入的必要。个别证据确凿的特殊情况,白云一纸堂甚至直接执行生杀大刑,执行人会抄送一份罪徒的铁证,报送事发地的管辖州府。许多正道人士肯定白云一纸堂的侠义,但亦有人认为白云一纸堂的做法越俎代庖,不过是在邀赚名声。可是不管怎样,白云一纸堂敢于揽下不平之事依仗的是自身的强大。白云一纸堂甚至还会接受中州之外的呈冤,譬如伊家堡便是位于并州的家族。
    这时,桑玉蹑忽然简洁的插了一句:“三刻钟,杀十三人,全身而退。”
    “意见这么干脆,蹑儿,你仔细考虑过么,江湖有权势的女人不多,大雪山,桃花坞,到现在的白云一纸堂,你想都得罪一遍?”屈洒的语气有些意外。
    桑玉蹑笑道:“有权势的女人是不多,像何君晚这般极有权势的,那就更少了,好不容易碰上这种闲事,我怎能不使劲的得罪她一下。王,您是在开蹑儿的玩笑吧,蹑儿怎能跟您相比,触怒武陵山庄的人你都收过,何况白云一纸堂呢。”
    屈洒道:“我们是杀手,不怕得罪人,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靠与天下人为敌来证明这一点。伊敌,你通过了试炼,自然可以入窝,现在赐你兵蚁之名。高行天,你是她的担保人,由你交代蚁窝的规矩,让其知晓。”
    高行天点头,然后沉声道:“蚁窝之人须守三章五律。按事之权宜,窝外行事不究,然窝内遵法三章。三章其一违背蚁王,死罪。其二扰乱蚁窝,死罪。其三故意杀伤他人,死罪。蚂蚁应信奉五律,不自私、不相残、不背叛、不结党、不迟疑。”
    伊敌认真记下,当场完整无误的复述了一遍,然后拜谢。
    桑玉蹑拍拍手,两只黑蚂蚁再度入内,须臾功夫钉装好箱子,抬走了伊敌。
    桑玉蹑也随之离开。
    留下的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屈洒率先开口道:“你杀的人太多了。一个好的杀手不需要杀那么多人。”
    高行天不以为然的反问道:“什么叫好的杀手?”
    屈洒曼声道:“利刃不轻出,宝刀只一现。”
    高行天绕到屈洒正前,拱手一拜,面色诚挚的道:“怎个好法,还请王亲身教我,吾当学而不忘。”
    屈洒轻笑起来,亮亮的音色十分的好听,这种悦耳很容易让人忽略声音中隐含的情绪。
    高行天收手,单刀直入道:“西北的事你早就知道?”
    屈洒柔声道:“李无忧、宫无上之间的事情,我凭什么知道。交易人出钱,我送东西,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高行天冷道:“打个幌子的事情随便找一个人就做了,我是个不甘心的,不要再找我做这种事情。”
    “也不完全是幌子。你若真杀了岑玉柴也是大功一件,神杀手之名、蚁窝之威当蜚声天下。”屈洒忽然语音一沉,森然道:“但你杀不了他,你的实力还不足以完成这种难度的任务。所以,你别在这里抱怨。”
    高行天眉心的刀纹一跳,缓缓道:“很贴切的评价。”
    屈洒哂道:“不要不服,有朝一日你登上武陵山庄第九层天台绝顶,也可以来评价一下我。”
    高行天无声咧嘴一笑,他问道:“这个伊敌怎么处置?这个女人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先不说这个女人,叫你来还有别的事情商议。”屈洒沉吟间,石室的门开启,走进来一个手提短剑的年轻杀手。屈洒看到陆无归出现,欣然道:“人到齐,现在可以商量一下怎么办了。”
    蚂蚁窝附近百里没有大城。
    最近的城镇位于折羽山的西面,那是一个叫做焦县的偏僻小镇,一条云州通向冀州的官道划过折羽山畔,横贯小镇,夕照溪前方十五里的地方设有一处保障驿站。然而由于蚂蚁窝的兴起,此地的安全存在严重的隐患,如今基本没有官员敢留宿焦县驿站。本朝财政把控十分严格,只有军镇要地的沿线驿站享受军费的全额补贴,其余的驿站一律自收自支。这种安排导致了两极分化,地理位置优越的驿站经营兴旺,而没有人流的驿站失去财源,长久下去就自然消亡掉了。但是焦县的这座驿站并未因此荒废,另外一个极具活力的群体使驿站始终保持着强盛的生命力。
    驿站多少年接待的主要群体都是武林旅者。
    亥时的夜空月隐星稀,跟客栈无异的驿站透着朦黄的灯火,改造过的三层小楼已经住满了人。院落里搭着长篷马舍,内里安置着二十余匹健马。小厮喂了最后一拨草料,揉着腥松的睡眼,拖着空空的簸箕从马舍里走出。驿站里的江湖客大多豪爽,出手阔绰,小厮照料马匹便格外用心。秋夜凉似水,小厮的心房却被怀里的二两银子温得暖暖的,二两碎银已经抵得上他两个月的忙碌所得,回想张公子打赏时的潇洒风仪,小厮只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兴意骤起,小厮回头瞪了眼远处阴郁几不可见的折羽山,心底冒上来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不是山的那头存在着一窝被称作蚂蚁的可怕杀手,那么冷僻的驿站便不会有江湖豪客纷至沓来。没有这些江湖客的阔绰花销,驿站将难以延续经营,身无长技的他亦只得继续忍受困苦。
    说到底,最应该感谢的倒是蚂蚁窝的冷血杀手啊。
    然而杀手们从来不在折羽山四周的区域公开活动,就是想表达感谢也是找不到人。小厮胡思乱想着,虚无的倦乏化成了实质的重量,扯动一双眼皮,小厮掩不住困意哈欠连连。驿站的人手很少,除了驿丞、厨娘、伙夫三个人外,就是他这个小厮了。
    今日的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身后有人也没有发现。那个人在小厮回头一望的时候,就像一片风中薄纸贴在了他的身后。
    每个人的视界都有着盲区,盲区随着视界移动,能看到某处,相对的就看不到某处。那个人行走在小厮的盲区里,无声无息的像一个鬼。贴身的跟行意味着两者的差距是天壤之别。月隐无影,凭小厮的感知水准根本发现不了这只鬼的存在。
    小厮迈进驿站门槛,习惯性回身关门。那个人便从小厮的身侧轻快的飘进了客栈,他随手在小厮的后脑轻轻一敲,就令小厮失去了意识,仰头歪倒。那人单手托住小厮,接下簸箕,慢慢的将人与物摆靠在门旁。
    一楼室内无人,桌椅板凳收拾得很规整。墙壁陈旧斑驳,角落里放置着一些如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楼梯边高挂着一盏油灯,油灯下便是厨房门口,那人嗅了嗅,闻到的是当地土产腌肉的咸香以及随便堆放的土蔬气味。一楼里头有着三间卧室,左数第一间卧室的房门露着一条缝隙,关不住男人的猥琐亵语与女人的晦浪笑骂。
    侵入者身量不高,面色白净,双目细狭,他轻轻摘下腰畔的佩刀,左右上下的打量,全面感知驿站内的环境。忽然间,他眉头一皱,伏身抓住了小厮的脖领子,侵入者就像提着一件轻薄的衣服,无声飘至楼梯处,直入后厨房。
    楼梯传来沉沉的声响,一个彪形大汉大步下楼。
    这名挎着短刀的汉子名叫陈龙,乃是五行派的弟子。五行派是一个徐州门派,五行派与近邻礼乐派、清风派世代交好,三派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三派联盟,在徐州也算颇有名气。去年五行派与礼乐派数名长老诡异猝死,三派小联盟怀疑蚂蚁窝参与了暗杀,于是遣来陈龙等七名弟子,调查事实真相。
    蚂蚁窝居列杀手组织三甲,单凭三派联盟断然不敢如此行事,却是江湖上传出四大世家以及千秋帮、神刀红叶亭、明月府等大小豪强恼怒蚂蚁窝近期的嚣张行径,决定予以惩治报复,三派这才临时插上一杠。
    驿站目前驻留四十七名客人。
    四十七人来自五湖四海各门各派,蚂蚁窝和这些人背后的门派势力多少都有点交集,一次交集一笔血债,如今有些血债的幕后人已被清算,而有些血债的头绪才渐渐明朗。待这些门派回过味,蚂蚁窝便成了众矢之的。
    蚂蚁窝公然拿江湖客的项上人头做生意,那个门阀宗派可以长期忍受?但是真正付诸行动,又有那个门阀宗派愿意率先挑这个头?蚂蚁窝发展到今天,高水准杀手成群结队,秘密网点布局中原,实力不逊色一方豪强。无论那个势力想对蚂蚁窝动手,都得先掂量掂量自身几斤几两。
    找蚂蚁窝的霉头,单方行动是不划算的。多方联合行动才符合诸门派的利益。
    这次的剿蚁行动由四大世家牵头,千秋帮、神刀红叶亭、明月府诸强参与,十几家大小门派附和,规模超过以往。诸方头脑对于行动方案尚未达成一致,为了防止蚁窝做出过激的举动,大队人马有的还未到来,有的尚且滞留在焦县,驻扎在驿站的只是前哨。
    五行派陈龙步下楼梯,不觉一楼有何异样,他酒气上头,肚胀尿急,一脚踢飞门口的簸箕,酣热的走出了驿站大门。内里卧室中胡天胡地的驿丞和厨娘闻得声响,也没有心思察看,只要有银子,他们才不会得罪这些江湖客。
    陈龙在昏暗的马厩旁站好姿势,眼睛直愣愣的眺着折羽山。折羽山属于蚂蚁窝正统的势力范围,这几天不断有人夜探折羽山前的夕照溪,陈龙也去过两趟,但是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在溪边象征性的逗留,没敢跨溪闯入梨花沟。他依稀记得隔岸观望梨花沟,夕照溪另一边的秋芦苇随风摇曳,光景独好,只是注目下去,远处茂密的荒草野林却是怎看怎么杀气深重,让人胆战心惊。
    听说艺高胆大跨溪巡查过的只有郑家的那位美娇娘。
    勾人的美娇娘啊……,五行派,不,就是整个三派里也没有那么艳丽的人啊,想到这儿陈龙的脑袋愈加滚烫,脑际不由浮上来一些荒诞的情景,对于那等高高在上的人物,他除了意淫也做不了什么,就在神魂颠倒间,陈龙下体那宝贝地方却是倏然一痛。
    喜欢夺王半步请大家收藏:()夺王半步完结屋更新速度最快。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