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 番外八百零七 枯叶之蝶
一
“你是……谁……”
赤月之夜,她站在三千湖的最北端,脸上、身上、弓上全是血。
而她眼前的这个人则赤裸着上身,满头的银白长发狂舞着,那剪影竟是妖魅得让她傻了眼。
因为是背着月光,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唯一能辨认的出的就是那人右肩上纹着的东西。
——一只几乎遍布了他整个肩头的青色蝴蝶。
“我叫白马,你……是谁啊?”
静默。
看对方还是没理她,她便识趣的努努嘴,抬起头看了看夜幕中较之以往更为血红的圆月。
——她还记得思仪的话
——赤月再度升起时,便是煞魔现身之时。
那眼前这个……
没等她来得及重新将自己的血涂在谲天弓的箭上之时,眼前的人已经迈开了步子。
正是朝着自己这儿来的。
她心下一紧,立刻拉弓,箭端直直对着那人的心口。
“别过来!”
对方听见这句,倒还真的停下了步子。
此时此刻,她手里的谲天弓已经对准了眼前之人的心口,只待一松手,沾了她之血的箭便能穿透这人的胸膛。
而这人若真是妖,便是修为殆尽,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世间的结果。
她不太忍心。
因为,她觉得,妖怪也有好坏之分。
就像思仪那种的小白狐,虽然是狐妖,却从没吃过人,也没做过坏事。
因而,若是眼前这个也是个善良的妖怪,就这样死在自己的谲天弓下而自此消亡,她还是会觉得很伤心的。
于是,她又开了口。
“你就告诉我,你……吃过人么……”
她还是看不到对方的面容,许久后才听到飘来的一个字:
“没。”
血月下,她眨眨眼,这才慢慢放下谲天弓。
“真没吃过?”
“没。”
“哦!那就好!”
不自觉的,她就笑了,把谲天弓收起来,背着手,一蹦一跳的上前。
“好像……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上前,笑嘻嘻的走到那人的面前。
这一次,她才算看清这人的样子。
凌乱的白发下,最让她惊喜的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她甚至都能看到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
好清澈啊!
“哇!你的眼睛怎么是这个颜色!”她不禁惊呼。
而对方只是淡淡俯视着她,神色莫辨喜悲。
“诶,你长得好漂亮!”她则自顾自的把眼前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最后抬起发亮的眸盯着他,“你是异族的吧?这里,你就住在这里么?”
他看着她。
——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上全是鲜血。
“这里好美!我好喜欢的!”她仰头笑得灿烂,脸上的血迹也未干涸,一滴滴沿着她的脸轮廓蜿蜒而下,“蓝眼哥哥,我就知道你不是妖怪!不过就算是妖怪,也肯定是好的妖怪!”
他依旧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血,许久后才出声:
“我不是妖怪。”
她歪头,接着连连点头:“嗯嗯!白马知道啊!白马的直觉一直很准!嘻嘻……果然这次也很准!”
他微微挑眉,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接着缓缓抬手,替她抹去了侧脸一摊殷红的血。
她则冲他眨眨眼,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那个……吓着蓝眼哥哥了……我刚刚杀了条妖龙……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蓝眼哥哥,你是一个人么?”
他则凝视着手里沾着的血,再度将视线转至眼前女孩的脸上。
勾唇,他缓缓开口:
“你杀的那只龙,我在它的肚子里活了三百年……”
“你说……我是不是人……”烛火昏暗。
年久失修的酒楼里,只有一位酒客。斗笠倒着置于木桌上,染了点泥渍,显得有点脏。
而那唯一的酒客着着一身深色便装,把脸埋于杯与杯之间,头上的发也乱的让人看不太下去,洒了的酒水就这么沾了上去。
“就知道是你!”
自那酒楼门口,遥遥传来这样一句。
倒在桌上的人却是头也不抬。
“喂,酒钱!”门口之人又嚎了一嗓子,音落,一锭金子就砸在了脚前。
“滚。”
——这是砸金子的人说的。
“越发阔绰了你,啊?”门口的人边颤颤巍巍的弯腰捡起金子,边笑,也没嫌金子脏,径自就拿牙往上磕了磕。
“早晚让你磕金子磕到满地找牙。”
——不知何时,桌边伏着的人已经抬起了头,手里捏着个杯沿已经布满裂纹的木质酒盏,凌乱的发衬的整个人都如同个女疯子。
是了,女疯子。
松邪第一次把这人收留入逢故居的时候,也只因为他以为她是个叫花子,觉得她甚是可怜……
松邪,就是那个磕金子的。
而逢故居,就是松邪用破砖烂瓦堆砌而成的这座酒楼,里面专供松邪自制的米酒。
当然啦,这酒楼里的东西,除了有米酒,黄酒,老白酒外……
还有酒鬼。“哪儿来的,这金子?”松邪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手里拿的是锭金子,就又用门牙磕了磕。以往,能有几个铜板凑数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居然能活着见到金子……
他真心觉得死而无憾了。
“呵,乐的你。”桌边上的人哼了声,仰起手里的杯子就喝了个干净。
“你这哪儿偷的?”松邪小心翼翼的揣着金子,四顾无人后才把金子放进袖子里。
桌边女疯子一副讥讽的表情:“偷?犯得着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么!你若要,我都送你。”
松邪乐的有点喘气,上上下下的打量女疯子:“你酒没醒呢吧!”
桌边女疯子凉凉地一瞥,又倒下一杯酒,喝完。
“我还希望没醒呢……”在这夜国,能拿的出金子的,一般都不是寻常人,也因而松邪开始对这女疯子另眼相看了。
“你看啊,你都喝了我这儿这么多酒了,嘿嘿,我生意也承蒙姑娘你照顾。要不,咱俩做个酒肉朋友?”
——这是松邪斟酌了三天后,才决定用上的勾搭话语。
“我不吃肉。”桌边女疯子这样回。
“那就酒友!”
桌边女疯子自顾自的喝着酒,没看松邪。
“嘿嘿,姑娘,你叫啥名儿?”松邪笑着问。
“哪个名字?”
“就……名字呀!”
女疯子这才将目光转到松邪的身上,然后眉眼一弯,头一低,似是犹豫许久后,才笑了:“枯叶。”
“枯叶?”
“对……我就是……枯叶……”
“是你真名儿?”
“……不知道。”女疯子又干了一杯酒,晃着脑袋,“应该是……”
“枯叶……应该是……真名。”
松邪笑的有些傻,也开始喝起了酒:“姑娘你真逗!”
女疯子瞥了松邪一眼,继而道:“你认识白马么?”
“当然!白马将军的名儿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啊!就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死了。”
女疯子笑了。
“嘿,你笑个什么。”
“她没死。”
“姑娘,这夜郎城里的人可都是看着白马将军降服了青天怪,然后倒在地上的!还别说,这故事也是酒楼里最脍炙人口的,爷我以前还说过这故事,嘿嘿,发了笔小财。”松邪咧嘴。
女疯子一挑眉:“讲故事?你是说书的?”
“嘿嘿,是呀!”松邪也干了一杯酒,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女疯子,“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怎么样,说说呗,要是故事好,那我可就免了你所有的酒钱,如何?”
女疯子再度执起杯盏,晃着脑袋,眼睛盯着杯子,没说话。
“如何如何?”
女疯子凉凉的瞥了松邪一眼,送到嘴边的杯子就这么又回到了桌上。
许久后,女疯子才出了声:“真要说起来,这故事可就长了。”
“不过……”女疯子又自顾自的笑了,“谁会信啊。”三
听说,夜郎城里有种叫忆醉的酒。
我想去尝尝。
——题记“你信不信有人能在龙的肚子里活三百年。”女疯子慢悠悠的开了口。
“那是妖吧!”松邪觉得这个故事的开头有些怪,因而也没有下笔记下来。
女疯子晃着酒杯:“他说,他不是妖,因为他不吃人。”
“你信他?”
女疯子却没说话,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讲了下去:“他有蓝色的眼睛,白色的头发,美得让人忘了呼吸。”
“蓝眼?异族的吧?”松邪拿笔记下。
女疯子依旧没有回答他,接着讲下去:“他想来夜郎城,来夜郎城喝酒。他说三百年前,他就爱喝酒了,那时候,夜郎城里有个名酒叫忆醉,他想再来这里尝尝,然后就游历天下去。”
“那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女疯子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松邪也只是草草记了几笔,抬头问:“然后呢?”
女疯子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酒,一句话不说,约有三杯下肚后,她笑了:“没然后了。”
“你耍我呢吧!”松邪一甩笔。
女疯子却是不停的喝着酒,杯盏落于破木桌上的时候,砸得分外响。
松邪看着女疯子这么一副样子,也噤了声,撇嘴:“有你这么喝的么。这可是白酒啊,喝多了伤身。”
话落,女疯子就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咳嗽,杯子也跌在了地上。不过一会儿,整张脸都涨红了,松邪看着有点心惊,忙扶着她的肩,而女疯子则死死抓着他的手,弯着腰,一副要把肺都快咳出来的架势。
好不容易,女疯子咳完了,才重新松开了手。
松邪只觉得肩膀都被她抓麻了。
“你……你这手劲,真够大的啊!哎呦,疼死了!”
女疯子只是垂着头,趴在了桌上,没了声音。
“姑娘,你没事呢吧?”松邪有点不放心。
女疯子懒懒伸了只手臂,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是啊……”看着人还活着,松邪松了口气后就笑了,“这白酒可是值些钱的,姑娘你看……”
“滚。”就这么,转眼又是一个入夜。
松邪就发现女疯子不见了。
不过他习惯了,一般这时候,这女疯子是又去城门口等着了,等到了子时,她就会回来,然后以桌为床,直接睡觉。
如是往复,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用一个时辰做好了一桌菜,松邪正拿好碗筷准备用晚饭,他就看到门口来了个人。
呵,不是女疯子还是谁!
不过,今日,她回来的似是有些早啊,不仅如此,松邪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寻常
——平时明明看着还算清秀的一张脸,此时却是淤青纵横,就是走起路来,右脚似是都有些跛。
——女疯子被人打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松邪看着女疯子一脸阴沉,也觉得心下一凉。
女疯子没说话,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了门口。
接着,松邪就看到自家逢故居的大门……
榻了……月夜说,他是夜郎王的人,她便说:
“我是月夜的人!”
好看的少年笑了,拍着她的脑袋:“别在人前这样说,会被笑话的。”
“可是我也没笑月夜哥哥你呀!”
少年就这样被噎得说不出话了。夜郎王见到月夜领着她进王宫之时,神色却是颇为复杂。
“就是她?”
“是。”
夜郎王看着月夜牵着的女孩子,她长得并不是十分漂亮,那双眼睛却是亮的让人心惊。
“一切就都按思仪说的做。”
月夜却是沉默了:“大王,她才十岁……”
“她叫什么名字。”夜郎王并未理会月夜的话中之意,又问了一句。
“白马。”月夜不假思索的回。
于是,她有了名字
——就叫白马,纵然她当时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直到长大,她才知道月夜是好马之人。
尤其,喜欢白色的马。
唯一不知道的是,月夜是不是也喜欢名叫白马的她。转眼,八年已过。
白马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有多少只妖怪了,只有手心里的刀疤,总是结一次痂后再流一次血。
但白马依旧记得自己第一次用小刀割开手心,然后握住箭头的时候。
当她看着血一滴滴的顺着箭头流下,她是直接晕厥过去的。
然而,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割开手心,一次又一次的昏过去再醒过来后,她才终于不再害怕这种红色的液体了。
她不后悔答应了月夜,不后悔接过谲天弓。
只是因为,十一岁的她看到了那个少年眼底的殷切期望。
他希望夜国平安。
那么,她的愿望也就是如此。
不论,因此而付出什么代价。“你是说……白马将军是个女子?!”松邪惊呼。
女疯子晃着酒杯
——从故事的开场起,她就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口酒没喝。
“那……你怎么知道的!”
女疯子看向松邪:“我都说了啊,这朝廷的事儿,还没有我不知道的。”
松邪却只看着女疯子的右手心
——就和故事中的一样,刀疤纵横。
他未点破,而是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女疯子干了一杯酒,有点晕的嘀咕着,“……什么……后来?”
“就是白马呀!”松邪也早忘了对白马用“将军”这个敬称了。
“死了呀。你不都看到了,被青天怪杀了。”
话落,女疯子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接着,她嘴里嘀嘀咕咕、反反复复也就说着一句话:
“白马死了……白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