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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0章 番外八百二十九 落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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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巴蜀之地,春日融融,人们的精气神儿也从湿冷的冬天中慢慢苏醒过来,城里城外一派热闹。
    就在云水湖畔,有间小酒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小伙计十七八岁,白面明眸,着一身湖蓝短打,干净利落。这老板吩咐的话音刚落,他便甩了白汗巾子到肩上,乐呵呵地应了句:“来了——”话还没落人便已出了正堂门,穿了院子,迎到了门口:“哟,客官您请进,坐里面外面?”
    小二迎的这位客官,是位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袭白色滚雪细纱裙,外披蝉翼轻纱,长发状如黑瀑,肌肤胜雪,面容细若羊脂玉,明眸剪水,丹唇外朗,极为清丽绝俗。
    可美则美矣,她这眉宇却淡漠冰冷至极,更是察不出喜怒愁乐,小二偷偷上下打量,可光是看心头便添丝可怖凉意,只觉得这姑娘不似人间之物。少女就同没听到小二相请一般,兀自挑了近门的一处坐下,一言不发。
    小二只好立在一旁讪笑找话道:“客官这是愿坐在院子里啊。这倒也是,此院近云水湖,风光之独特,世间绝有。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湖之大呀,呵,您是不知道,相传晋朝有位古人,沿这湖走了七天七夜方才绕了个回环,故名此湖‘云海’。又因为这湖面上常年云雾缭绕,别说入湖打渔,就是站这湖西边,也根本看不到湖东边。这‘云海’,在外乡人眼里头,可就真成神秘仙境一般了。”
    少女并不答任何话,只顺着他的话,微微侧头,向云雾缭绕的云水湖望去。
    小二把菜折子双手递到桌上,道:“那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虽小,应有具有,包合您口味。”说完自己也觉心虚,这少女模样,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他也能信,这乡野小店,恐怕还真没这个能耐合她口味。
    少女看了眼桌上的菜折子,翻也不翻,只道:“我要吃青豆。”声音润如玉,凉如冰,可她的话语措辞内容,却也透出一丝不符外貌的稚嫩。
    小二犯难地砸吧一下嘴,少女闻声回望,问道:“很奇怪吗?”
    小二忙道:“不奇怪,不奇怪。青豆我们是肯定有的,但是姑娘想吃什么做法呢?是蒸青豆,煮青豆,还是炒青豆呢?”
    少女却道:“青豆就是青豆啊。我要吃青豆;我不想吃你说的那些。”
    小二心里犯了嘀咕,莫非这是碰到傻子了?可细瞧又觉得不像,她打扮纤尘不染,素净脱俗,说话也是口齿清楚,不疾不徐,跟他所见过的傻子,可是差远了。少女见他不语,似乎陷入思考,片刻之后,忽然问道:“什么是蒸青豆,煮青豆,炒青豆?你能拿来给我尝尝吗?”
    这次轮到小二傻了。他差一点脱口而出: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蒸煮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女,可少女没觉出任何异样,反而真真定定地看着他,正等着他给自己解释。
    这不是傻,是单纯得可怕。小二素日见惯大江南北来往过客,形形色色各路人都有,可他还真没见过像这少女一样的。他看着少女眼睛,只好半推半就地点点头,搁下一句“您等着”,便往后厨去了。
    小二离后没多久,便打正院门进来四五个壮汉,最矮的也有七尺半,为首的更是最为高壮,光头无发,面目狰狞,左右膀臂上各刺一只白虎,走路如巨锤咣地,甚是吓人。
    这一干人等一进来,院子里原本散坐着的几桌食客便窃窃私语,纷纷逃入堂内,只剩少女一个人闲闲坐在外面,面冲湖水,拿筷子拨弄碟子里趴着的一只翠蚂蚱。
    “客官请用——”小二端着三小碟青豆,吆喝着从正堂里踏出来,却一见这几个壮汉,连腿都软了,站在院中分明迈不动一步。憋了半晌,方才挤个笑道:“几位爷,我们的确店小薄利,一时半会儿真的给不起您这保护饷,您看要不再缓上几日,等我们老板——”
    为首的不等他话说完,一把将他掼到地上,之后抬手示意身后手下,那其余的壮汉们便一拥而上,将这小二团团围起。只听得小二刚开始还有惨叫声,后面便没了大声息,只剩下咚咚的拳脚落在肢体上的声音。
    少女仍旧是闲闲地摆弄蚂蚱,似乎身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正当此时,这酒家的老板也从堂里疾步出来了,伸手空着上下比划,嘴里颤抖的声音急道:“好汉,好汉别打了!就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屁孩,给您陪不是,给您陪不是。”
    那为首的便叫手下停了。冷言问老板道:“银子呢?”
    老板还支吾不曾回答之时,却听一个清冷女声传来:“我的青豆呢?”
    几位壮汉加一位酒家老板纷纷侧目望之,只见院里最不起眼的边上坐了位白衣少女,正直直地盯着老板,好像这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一样。
    为首的光头听见了,朝这少女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从看老板扳过来看自己。有了这蛮力,少女这才看着他,那眼神极冷,却也丝毫不怕。少女问道:“我的青豆呢?”光头冷言道:“这老板今天不交银子,不管蒸豆子还是煮豆子,你阳间一定吃不上了。想吃,到了阴间,叫这老板再做给你吧。”说完话便撒开少女的脸,对随从道:“把这女孩儿捆了,丢湖里。”
    那几名大汉听命离了奄奄一息的小二身边,朝少女走来。却见少女丝毫不慌忙。人一离散,小二手边翻打的青豆便露出来了,少女全神瞧着那豆子,半垂着眼,不语。
    老板急得在旁边直拍大腿,道:“万万使不得啊——”
    光头道:“不过是个小孩。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老板面颊涨红,腮肉抽搐,急道:“你可知道这是谁!”
    话音未落,光头一眯眼,似乎也看出了端倪。可已经来不及了。几位大汉刚刚近身,一招都未使出来,就见少女从地上拾起一枝柳枝,这柳枝本软细至极,可到了少女手中,不知为何看似却坚硬凌厉如剑。大汉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两三招便识破这以柳作剑的招数,虽然叹为观之,却也还在情理之中。却没想到,除此之外还有玄机。有时明明见柳枝直着过去,忽然不知何处又是忽然一弯,伤至其它未设防之处,机变至极,完全无方预料,抵挡两下之后,几名大汉便倒地不能起了,虽然没死,可也都被这小小柳枝伤中要害。
    “云家剑。”光头脱口而出,不由呆立。
    少女这才抬眼瞧他。
    光头喃喃道:“怎么会…云家子弟,怎么会…”
    少女回头望向不远处看不见边际的云水湖,悠悠说道:“外人都觉得是秘境的云水湖,常年湖上飘着一团散不开的雾。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因为湖底沉着死人的尸体,一共一百二十个。巴蜀的老人常说,怨气和恨意太重了,自然就会有回响,算是这些冤魂在世上最后留存的痕迹。”
    光头一怔,隐约想到十六年前,这云水湖畔的确发生过一桩惨案。隐退的当朝左丞云束清,同一家一百二十口,一夜之间被神秘人灭口,沉尸湖底,并且放火烧了云府。一夜之间,这云水湖畔,就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云家存在一般。
    那老板不知他心思已想至此,只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云水庄里的‘公主’,云小姐!”云水庄?光头思忖着,向那湖上望去。这是湖的西岸。在这边人眼看不到的东北岸,有一片极大的密林,非常非常大,可真正有多大却又没人说得清楚,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到过那片林子里,就算到了的,也都没有活着出来的。不是因为林中险峻,而是这林中隐着位林姓高人,正是江湖上号称功夫独步天下的云水庄主林孤水。说林孤水命名云水庄,一半是因为依云水湖畔,另一半,则是号称林家与云家之为世交,林孤水为了纪念友人,特命名自己的山庄为云水庄。
    光头惊骇朝这少女望去,猜不出她何等身份。可少女却丝毫没有被此影响,只淡然望向湖水另一侧,像有心事,又令人琢磨不透。老板和光头只听见她细生自语道:“云水庄的公主?哪有公主要什么没有的。我只要一样东西,他都不肯给我。”
    她这细语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一阵策马之音,纷纷侧目,扬尘散去,只见一匹苍白杂色骏马从远处踏蹄而来,快如驾云,有过之而无不及。策马者是位年貌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居于马上,马快而身形不乱,地崎岖而气息归稳,白衣翩翩,玉质璋璋。
    众人来不及看清他具体面貌,只觉得眼前白衣迷离,耳畔马蹄急响,回过神来,此人已勒马停于酒家门口。
    少女看来人从马上翻身下来,不知何故,露出了微笑。等来人朝她走进,她又收了微笑,眼睛望向别处,似乎事不关己。
    来人低头看着个子刚到他肩膀的少女,伸手拉住她葱白的手,问道:“怎么从庄里出来了?”
    少女抬起头看他。这人长得温润如玉,尤其一双眸子,真深如这云水湖,看不见底,可总让人安心。少女反问道:“你生气了?”
    这来人拿手把她额前碎发撩拨耳后,含笑低语道:“我何时生过你的气。也何时有过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拿来给你的。”
    少女道:“我说话声音那么小,你都听到了?你功夫又厉害了,从小我就追不上你。”
    来人一笑,拉着她的手,扶她上马,自己则环她腰坐在其后。手一扬鞭,苍白骏马便载着这白衣两人绝尘而去。云浅四岁的时候,林孤水开始传她功夫。
    小云浅打哈哈不想练,趁着林孤水不注意,趴在假山石后面,玩石头上的蚂蚁。假山下面就是池塘。她一个不留神,跌进水里,扑通一声,之后便在水里奋力扑腾,哇哇大哭。
    林孤水本同旁人在朝雨堂中议事,隔了两进院子,却听见了小云浅闹出的声响,那客人还未看清他是何时发力,一眨眼的功夫,人都堂内无踪了。末了客人眯眼试着循影望去,似乎见那林孤水,已经两进院子外了。
    池塘水极深,眼见着小云浅呛水太多,逐渐没了声息。平日稳重深沉的林孤水几乎没有犹豫,到了池塘边上便直扎进去,三两下猛游到云浅身边,单臂抱住她,将她拖拽上岸。
    小云浅吐了两口水,哇哇哭起来。从此这云水湖边,又多了个旱鸭子。
    不过倒也不打紧,因为后来林孤水叫人把庄里的池塘都填了。
    旱鸭子除了不会游泳,也不乐得吃饭。云浅七岁的时候,瘦得还跟个小猴子一样,每天一到要吃饭的时候,人总是不在桌旁。
    林孤水去寻她。七岁的云浅坐在云水湖边,也不说话,像是个心事很重的大人,只是那眼睛分明还单纯得跟林孤水第一次见到的没有分别。她静默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到地平线下去,林孤水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缉熙哥哥,”她喃喃地问道,“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呢?”林孤水字缉熙,但除了云浅,便也无人这样叫他了。
    “为了遇见。”林孤水也把脸转向夕阳。夕阳映红了他们两个人的脸。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遇见啊。”她说道,“比如说,我从来没遇见过爹娘。”
    “谁说的。”林孤水像变戏法一样,手握拳头在云浅眼前晃了一圈,接着张开手心,上面有一把绿豆子。
    “这是什么?”云浅看着这些绿绿闪闪的小豆子,老老实实地趴在林孤水的手心。
    “这叫青豆,”林孤水道,“你爹最爱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云浅捻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有股清香。她冲林孤水笑道:“好吃!”
    “世间总有有生长,也总有消亡。唯一不变的是这些永远不会死的东西,在世界的角落等你去遇见。”林孤水之后说了一番深奥的话,“你看,你吃着老师爱吃的青豆,不相当于你已经遇见他了吗?”
    云浅虽然没听太懂,但也砸吧砸吧嘴,好像吃出爹的味道来了,真像是爹就坐在她身边,跟她一起吃青豆一样。
    对青豆的喜爱打开了云浅的食道,再加上林孤水命陆妈妈变着花样给她烹菜,她开始什么都能吃,尽管在这万千食物中,还是最爱青豆。爱吃青豆的女孩,长到十四岁,变成了位性情清冷的少女,这一年也是她第一次感到危机。
    云水庄是朝廷二十年前便对还是孩子的林孤水赏下的封地,虽然云浅不知道这出于何故,可“云水侯”封下坐拥的土地和财富,伴随着他一表人才武功卓然的名气,早传遍巴蜀一带,乃至北方。
    所以在云浅十四岁的时候,林孤水已经二十七岁了,上门提亲的人早踏破门槛。这些媒人,不论是代表梓州太守,还是江南苏绣龙头巨贾,倒都碰了一鼻子灰,回去汇报说这林孤水表面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心凉硬如冰,总能礼貌万分不失,又毫不留情面跟余地,将她们一口回绝。
    尽管媒人不顺,可云浅心底还是乱了方寸。一日林孤水又要出门去,云浅刚听闻福叔讲予她,便使轻功纵身跃出了闺门,眨眼拦在林孤水面前。
    “我这次去去就回。”林孤水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柔声道。
    “你为什么不当面告诉我,还要福叔传话?”云浅很生气,只手把他小臂打开,“你为什么最近这一年总这样?”
    林孤水看着她,却只语不答。
    没想到云浅忽然簌簌落下眼泪。她本是极少哭的。可她哭,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伤心到这样的地步,非要流出眼泪才行。
    林孤水有些着了慌,看着她的眼泪,心里倏然一疼,伸手轻轻拂去她的泪,手就停在她脸颊上。
    “不要走,”云浅哽咽着说,“要么把我带去。我不想跟你分开。”
    林孤水黯然道:“你不会跟我分开。我发誓。”
    “你答应我不要娶别人。”云浅哭道,“不然我会杀了那新娘。”
    林孤水看着眼前这个白玉雕的人儿,忽地一把搂住她。云浅觉得一阵暖意袭来,头便枕在他的胸口,听见他平实有力的心跳,觉得世界安宁了,有些像小时候打雷她趴在他胸口才能睡着,可模模糊糊有些又不太像那时候。细微的东西在悄然生变。他们两个都似乎察觉到了,可又难捕捉。
    云浅听见林孤水的声音清晰地说:“傻丫头。如果你将来反悔,不愿意嫁给我,我也没什么旁人愿意娶了。”
    原来林孤水这样频繁出门,并不是为了娶亲。像他自己对云浅说的,只是有事情在外面忙罢了,叫她不要焦心。
    可她又一次没听林孤水的话。她焦心,她当然焦心,十几年来的生命里,她的世界里只有林孤水,然而现在又常常不能陪在她身边。她不关心他在外面忙什么,只关心他能不能留下来陪她。思念像一条啮咬她的蛇。一晃这蛇咬了她两年。在她十六岁的某个春日里,她终于鲜有地踏出了云水庄,想法甩开福叔的盯梢和陆妈妈的念叨,人生中第一次走出云水湖东北岸偌大的密林,朝着湖西,也就是连通城镇的方向走去。
    林孤水已经离开半旬,这是他离开她最长的一段时间。她不能忍受。她要去找他。
    尽管她连怎么找都不知道。因为她不知道她需要知道这件事。她半文钱的盘缠都没带。因为她不知道她需要带钱。
    她轻功快,可没料到云水湖这样大,大到像是无边无际。当她走到湖西一间酒家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已经到了湖西,只觉得整整走了一天一夜,都要累坏了,肚子里也空空如也。于是她走进酒家,打算点份青豆。
    但青豆没吃成,她倒跟人打了一架。她本来也不想打,那伙计快被打死了,她知道,一边玩着碟子里的翠蚂蚱,一边数着他的呼吸气段。可她一点也没有要救的意思,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伙计的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马背上林孤水听完她讲完这段故事,放声笑了。云浅虽然坐在他前面,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想象了一下林孤水笑的样子,她也笑了。接着她觉得一阵温暖覆上她的手背,她低头一看,林孤水正握着她的手,给她戴一只白玉镯子。
    她听见林孤水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这块和田玉叫‘浅云’。我这次去关外,见了觉得有意思,给你带回来的。”
    云浅抬手冲着太阳仔细打量这只名字有趣的镯子。透着太阳能觉出它的通透伶俐,可又能看出参杂一丝墨色,并非纯白,倒近天上浅云之色。叁
    天色渐晚,斜阳西沉。
    林福早在门前等候,见着云浅跟林孤水回来,自是松了口气,笑颜逐开,乐呵呵道:“云小姐可还好无事,急死老夫了。”
    云浅就冲福叔笑笑,也不知说道歉,转眼只顾着拿眸子瞅着林孤水,眼底秋水涟漪,眉梢含挂笑意。林孤水拉这她走进庄里,经过林福的时候,微微颔首,向林福道:“浅儿让你担心了。”
    林福噤了声,垂首道:“主人言重了。”半晌不敢抬起头来。
    “客人呢?”林孤水问道。声音冷如毫无感情。
    “回主人的话,引到零露阁了。”林福仍是恭顺答道。
    云浅听着二人对话,便问林孤水道:“缉熙,谁来了?”
    林孤水揉揉她的头,答道:“一个老朋友。你认识的。”
    果真是云浅认识的。零露阁里正立位约摸二十五六的青衣公子,四方发髻,玉带飘飘,丰神隽郎,面若冠玉。尤其这举手投足,眉眼之间,有种不同凡人的洒脱之气,实乃豪杰之概。
    云浅思忖道:“倒有点面熟。”
    青衣公子哈哈一笑道:“当日贪玩掉进池塘里的小姑娘,转眼都这么大了。十几年不见,不记得在下,倒也理所当然。”
    原来这位青衣公子,正是云浅四岁掉入池塘那日,造访云水庄的客人,名曰,飞笑垣。
    不过云浅不屑相知,听罢林孤水介绍,只随意答应了一声。林孤水见云浅已有了倦意,便道:“浅儿累了就先回房歇息,等晚饭时,丫鬟再唤你起来吃。”
    云浅不语,眼睛瞅着别处。林孤水看着她,无奈笑道:“好好,我送你回房。”话音未落云浅便展颜而笑,握住林孤水的手,拉着他出了门。
    飞笑垣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这林孤水平日是人如其名,城府极深,冷漠心狠,可不想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简直不像林孤水。
    “情啊,怪。”飞笑垣折扇一拍手心,下了个定论。
    云浅的闺房名曰清猗阁,独占整个云水庄风光最佳之地。林孤水和云浅站在阁上阑干旁,此刻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照在不远处的云水湖上,照亮那团浓雾。云浅想起这些事,不由一笑,又望了眼灯火通明的零露阁。片刻之后,换好了夜行衣,不过心思反正闹着玩,便连剑也没带,空手翻身出去,潜行至零露阁。
    云浅俯身躲在窗棂下面,窗内的烛光伴随着林孤水的声音一并流出来。她听出是他的声音,暗自一笑,可这笑还没绽出来,便凝在脸上了。因为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云家拿着《华筑辞》。”
    云浅蹙眉,屏息静听。却只听得飞笑垣的声音道:“所以当年,你就为了一本书,勾结朝廷,屠了云家整整一户一百二十人。对吗?”
    云浅呆住了,只觉得她听见什么幻觉,飘忽入耳。之后林孤水的沉默,填补了她恐慌的空白,在这片长时的荒芜里,整个夜晚烧成一根焦灼的线,她几乎听到自己脖颈的血流兹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屋内但见林孤水早换一袭黑袍,端坐席中,久久不语。烛光微映他袍子上,锦缎黑底上攀着血红枝蔓,隐在袖口底下不显眼的地方,如铁般勾了红花。他整张脸也是隐在黑暗中的,看不到丝毫表情,更听闻不出他呼吸气段的变化,只凭空令人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逼仄感,教人喘不过气来。
    飞笑垣心里自惧怕这位云水庄主,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对方无论功夫与手段,都远在他之上。如若哪句话说错了,真激了林孤水,自己怎么死的恐怕还要后人烧纸相告。可话又说回来,他不是别人,他可是飞笑垣。飞笑垣从没有会怕的事。死也不过是长眠。
    他见林孤水不语,等了许久方道:“你最后以为逃跑的云束清会带着《华筑辞》出来,没想到他却只抱了个女婴,交付于你。你是云水侯,此事不能败露,就算老师云束清也不能活。在云家动手的是当年几位朝廷命官,云束清旧日同僚,而手刃云束清的,恐怕是你吧。”
    林孤水仍旧不语,于黑暗之中寂寂。只是摆在他面前的烛火一阵微曳,飞笑垣见了心里一紧。这是动了杀气。可他心中存疑。不问出来,就不叫飞笑垣:“算起来《华筑辞》之说重现江湖,也是近两年的事。而江湖人夺书,也无外乎是人传人,皆语‘得此书者得天下’,真若要问他们这书什么内容,恐怕没人知晓。而你不同,你十六年前就知道有这本书,而且下了这么大的代价。孤水兄,我就是好奇,这书倒底讲了什么东西?”
    烛火倏然灭了。飞笑垣心下一惊,欲势要挡,只觉鼻尖方向袭来凌风,借着月色透窗,只模糊见眼前雾开一抹血红,转瞬又不见。原来不是冲他来的。
    可还不待他心始困顿,刹那这凌风狂卷,门碎窗断,瞬间月光零落,他急忙追眼看去,屋内早不见那黑袍男子,但听他声音从外间廊内传来,阴冷可怖:“什么人派你来的?”
    飞笑垣慌忙出去一探究竟。只见林孤水正单手擒一黑衣人,掐握脖颈,将他抵于廊柱上,让他双脚离地,呼吸不得。月光逆泄,黑衣人身形斑驳,倒辨不出男女,只觉得瘦弱异常。唯一能确定便是此人也傍一身功夫,只是远不及林孤水罢了,在林孤水掌心中全然动弹不得,整个人渐渐不作气息。
    林孤水丝毫没有松手意思:“你是锵石的人?”
    飞笑垣听着‘锵石’这名字耳熟,可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只是听林孤水的声口,这不像是个人名,倒更像是指哪门哪派。
    尽管林孤水单手擒着他脖颈,可仍留了能讲话的余地。可这黑衣人,却片语不讲。
    飞笑垣见他都快断了气,手脚都无动了,心道这还真是忠仆一名,宁死不屈。林孤水只见这黑衣人不说话,便把手上力气有加大三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黑衣人终似撑不住了一般,猛地一声咳嗽。林孤水听得这咳嗽声的瞬间,便撒了手。黑衣人顺势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竭力喘息。
    这时候只听一串“使不得,使不得”,从零露阁下一路飘上来。随着声音跑上楼的老者,便是林福。林福一见此情此景,着了慌得喊道:“主人使不得啊!这是云小姐跟您闹着玩儿呢!”原来林福方才正巧在院中扫地,倏然间一道黑影从梁上翻过,他方想去追,定睛一看是云浅身形,便苦笑着摇摇头,不加干涉。未曾想没过多久便听得零露阁上一阵门窗具碎的巨响,愣了片刻,心道不好,扔了笤帚便急急忙忙赶来。
    林孤水当然听出来这是谁了。可他任凭云浅跌坐在地上,本想伸手扶,可又不知道应不应该,忽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立在云浅身旁。
    林福见主人不动,便也不能来扶,只心疼道:“小姐快起来吧,地上凉。”云浅像是没听到一样,伸手缓缓除了自己面罩。接着皎洁月光,众人见她原来已是哭得面颊通红,眼泪仍然住不住地簌簌而落。她的声音爬过她泪水间的缝隙,从她哽咽的鼻腔里共鸣出来,可听起来确是异常冷漠:“我家人当真是你杀的?”
    林孤水的沉默逆着月光,也迷离起来。
    “那我父亲,也是你杀的?”她定定地看着林孤水问,早恢复了一副清冷的嗓音。她平日也皆如是,唯独面对林孤水,则变成个有哭有笑的伶俐少女。
    林孤水眼神飘向别处,眼神自始至终不敢落在她身上。云浅只得到他的沉默作为答案。算是默认。云浅说的,向来他知无不答。如果遇上罕有的沉默,就是已经无法解释了。
    飘忽间云浅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如落汤鸡般在池塘里扑腾,冰冷的水直灌入她的口鼻。许从那时她便已经死了,只是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林孤水对她好,她便同枝蔓一般攀附在他身上,粘连到辨不清是非对错,该爱该恨。她的手掌撑着满是碎木屑的地板,许是手掌已经被扎破,她知道自己掌心间钻心的疼,可她毫无感觉。她慢慢站起来,只觉得这次是她自己,从那池冰冷彻骨的水中自己爬出来的,如若重生。
    云浅低头看着一方月光落在自己脚边,问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父亲是大恶人,非死不可吗?”
    林孤水在月光里沉吟着,倏然那光正越过屋脊,廊内陷入一片黑暗。只听林孤水寂寂道:“老师是我这一生至此,见过最刚正不阿,古道热肠的人。”
    黑暗中,云浅听到自己血流停滞的声音。整个世界,此刻像是被抽去了生命。
    她抬头看着林孤水。
    他站在黑暗中,第一次这样让她觉得看不透。他好像在心疼,可他真的心疼吗?他好像想解释,但如果解释了,他真的没有撒谎吗?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也许曾经这是天大的事,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她最后一件在乎的东西,现在也连同生命给人抽走了。肆
    长安城一派春光大好。寺庙里的杨柳抽了新芽,溪涧的桃树绽了新花。城里熙熙攘攘,来往商户,江湖豪客,三教九流络绎不绝。
    就在城里最热闹的浩昌街上,来了一支西域驼队,花车雍容,丝竹嘤鸣,美人作舞,好不热闹。刚上街没多久,便围了一群人看。
    驼队领首的舞娘轻纱遮面,却能看得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煞是异美。这舞娘旋身一展,腰间流动似同游蛇,看了真是叫人心意凌乱。周围人为她舞姿不住叫好,驼队便也不再行进,任这姑娘艳然作舞。
    只见这舞娘伴随着鼓点旋至一位男子身旁,男子冲身边友人做了个得意神色,早已笑得脸上开了花。姑娘手臂一展,雪白细腻,轻柔地搭在男子肩头。男子试探性地捏捏她垂下的手,姑娘隔着面纱莞尔一笑。男子借了胆,顺着姑娘的手臂攀上来,一直到她的肩头,未曾想姑娘却不知怎地抽出了身,男子还未反应过来,她便旋去别处了。
    几番下来,这舞娘边跳边戏,周围围观的男子越来越多,丝竹鼓点也愈发快躁。舞娘眼尖,旋身间见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位翩然公子,二十岁年纪,长身玉立,眉清目秀,一袭锦衣,气度非凡。
    舞娘便翩然来到他面前,故技重施,抬臂轻触他的手肘。可这贵公子却笑而不语,更没其它动作。周围人只道这公子是欲擒故纵,舞娘便更进一步,双手轻攀他领口。围观男子皆眼馋万分,可这公子却仍只潇洒而笑。舞娘不甘心,手指撩拨,就要解他衣裳,公子却忽地出手,擒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舞娘不由着了火,怒道。
    “捉贼啊。”这公子笑道。
    “你说什么!谁是贼!”舞娘似是着了慌,想要抽手退去,却没想到这公子手劲如此之大,看似他完全没使力气,却紧地令她动弹不得。舞娘挣扎几下,眼见人群中忽地闪出几个带刀官差,心道不妙,回身冲驼队花车大喊:“碰着硬茬子了,走!”
    话音刚落,只见这公子冲人群中一抬手,微微示意,眨眼之间,四面八方冲来数十位官差。
    围观的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其中一男子理直气壮地问道:“人家就在这街上跳跳舞,又没犯法,你凭什么说人家是贼啊!”
    公子不屑一笑,道:“你瞧瞧自己的玉佩还在不在。”
    男子一愣,忙伸手在腰间摸索,末了惊慌抬头:“真的不见了!”
    公子又指人群中一人:“瞧瞧你的钱袋。”
    那人也是一阵摸索之后,找急忙慌地喊道:“没了!”
    这公子忽地一推舞娘的肩膀,舞娘痛得大叫,衣服里掉出许多东西。围观的人现是一愣,看看地上的东西,纷纷道“哎!我的玉佩!”“哎,我的钱袋怎么…”“哎呦我的扳指儿!”诸位可能要问了,大理寺跟都察院比起来,到底哪里不好啊?说起来,这大理寺卿,正是陆正灵的政敌加死对头,司徒璆鸣。照理说右丞相官居正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这三品大理寺卿还是不应纠葛的。可这司徒璆鸣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他们俩之间的恩怨,怕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暂且按下不表。但说这陆家公子陆扬,好端端的,偏胳膊肘往外拐,好在司徒璆鸣不知怎么想的,还能安排他做个少卿,不然陆正灵非得被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死。
    陆扬听着旁人就在他身边议论,恼也不恼。也许搁在小时候,照他的脾气,非得拾块青砖跟人打个头破血流不可,现在早习惯了,他伸手掏掏耳朵,只当是耳朵里的茧子又厚了一层。
    世界上最烦恼的事莫过于给一个牛人当儿子。这些俗人怎么能明白。
    陆扬抬手示意官差将这舞娘一干人等拿下,自己便撒手不管,正要离去,忽然从人群中蹿出个一身蓝色短打的少年,冲到陆扬面前大叫:“少爷少爷!”
    “猴儿脾气!”陆扬拿手中折扇一拍这少年肩头。少年憨厚一笑。原来这位,正是陆家家丁陆多多,也是从小陪着陆扬长大的小仆一枚。
    “少爷,”少年收了笑,严肃地说,“今儿什么日子,您不记得了?”
    “本少爷日理万机,”陆扬一把将手搂住多多脖子闹他,“怎么着?劳烦您提个醒儿。”
    “痒痒,哎,少爷少爷,”多多一通想躲,“我的好少爷——我说就是了!”
    陆扬撒开手:“讲!”
    “今儿是宋大人寿辰,”多多挠挠头道,“老爷叫咱家少爷务必前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少爷这次是代表咱宰相府——”
    陆扬还没听完便觉得不耐烦,抬手甩开多多,自顾往前走。多多连忙跟上来,急道:“少爷可长点心吧!少爷迟早要做大官,眼下窝在大理寺,能结识几个权贵?倒不若宋修大人贵为内阁学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他的寿辰,脱不了您能打点的关系!”
    陆扬停下来,兀自盯着多多。多多给他看毛了,哆哆嗦嗦地问道:“少爷,你看我干吗?”
    陆扬道:“我要仔细看看你是不是陆多多,还是被什么妖精摄去魂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可惜啊,都是屁话!”可当陆扬带着多多来到醉仙居时,正巧碰上个怪人,硬要往里闯。周围又是围了一圈的长安百姓看热闹。
    这怪人是位少女,一袭轻纱似得白衣,模样气质倒十分出尘。可只见那小二边把她往外轰边道:“姑娘,不是我说您,没钱呀,真不能吃饭。您啊,别处去吧。”
    陆扬觉得颇有意思,也立在一旁看起来。只见这白衣少女愁眉不展,倒也没有片语求人,只道:“可是我真的饿了。”
    小二怕老板骂,只顾边推边道:“您就算说自己饿得快死了,那打二十年前城外难民就不断,饿死不知多少人,我们是做生意的,也不能谁都帮啊。”
    少女咬咬嘴唇,也不辩驳,就站在门口,小二怎么推也推不走。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说长安真向来怪人不少。这么俊的姑娘,偏偏要赖饭吃。
    陆扬看着她,身形只有到自己胸口那么一点小,三两骨头二两肉,煞是柔弱。但就同根小树似得扎在醉仙居门口,旁人辱她,推她,乃至要打她,她都不动。但凡一个弱女子执着到一定地步,都是让人心疼的,何况是个美人。
    之后在很漫长的岁月里,每当陆扬想起那个瞬间,都觉得,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陆扬一个人了。他心里倏然钻进个白白小小的人儿,单纯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心里埋藏的伤心事,比他陆家的园林还要大,比长安城外玲珑寺的钟声还要悠远。这些都是他从小习惯的事,慢慢的被用来衡量另一份认知,然而他自己当时却仍毫无察觉。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陆扬自己也没想到,当时他从人群中抽身走进醉仙居时,丢了一锭二十两纹银给那小二,道:“这是我请的客人。叫她随便吃吧。”
    他一直背冲着那少女,没有回头。少女只看到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人帮她买了一顿吃食。
    陆扬很久之后想起,后悔了。如果当时他回头看她一眼就好了。
    哪怕一眼,事情就简单许多。然而尘世的事情,又怎可能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由得他们这些凡人推断?
    而当时陆扬一进醉仙居,没过多久便把这事情抛在脑后,因为早有一人在醉仙居的‘清猗阁’,给他布下一桌酒席。
    陆扬想到此人,脸上不免自泛笑意。若说世界之大,知音难觅,那与这位的友谊,恐怕便是上苍赐给他的礼物了,他踏入‘清猗阁’,笑道:“笑垣兄,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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