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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豌豆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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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部 ·
    豌豆花(三)
    第7章
    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嗽一声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它是和别的屋子密密麻麻拥挤杂乱地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分沉溺在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上了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拼命地吞咽着文字,更疯狂地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有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
    “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
    豌豆花从不敢辩解什么。只要能念书,她就能从书本里找得快乐。虽然,挨打受伤依然是家常便饭,但她已懂得尽量掩藏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偶尔被发现了,她也总是急急地解释: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师们尽管奇怪,却也没时间深入调査。尤其,那“国民小学”的学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绝大部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区里的苦孩子。家庭环境只要不好,每个孩子都常常有问题,带伤上课的,豌豆花并不是唯一的。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时,兄弟姐妹间,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来上课。
    对豌豆花而言,功课上的困难并不多。每学期最让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调查表”。刚进台北这家小学,她告诉老师,继父不识字,不会填表。老师问了一些她的家庭状况,她一脸惶惶然,大眼睛里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无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师都不忍心再深问下去。于是,这个学名叫杨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调查表上,是父丧母亡,弟妹失踪……另外许多栏内,都是一片空白。
    至于豌豆花的学杂费,由于她属于贫民,都被豁免了,又由于她在功课上表现得优异,每学期都领到许多奖品,或者,这也是她在无限悲苦的童年里,竟能念到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原因吧!
    小学五年级那年,豌豆花面临了她一生中另一个悲剧。这悲剧终于使豌豆花整个崩溃了。
    那年,豌豆花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了。
    自从过了十一岁,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蹿,以惊人的速度长高。她依然纤瘦,可是,在热带长大的女孩,发育都比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渐有个曲线玲珑的身段。豌豆花从同学那儿,从老师那儿,都学习到“成长”的课程。当胸部肿胀而隐隐发痛,她知道自己在变成少女。躲在小厨房中洗澡时,她也曾惊愕地低头注视自己的身子,那娇嫩如水的肌肤,洁白如玉,尽管从小就常被体罚,那些伤痕都不太明显。而明显的,是自己那对小小的、挺立的、柔软而又可爱的乳房,上面缀着两颗粉红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从颈项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挂着两颗小小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儿,晶莹剔透。
    第一次发现鲁森尧在偷看她洗澡时,豌豆花吓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浑身都遮盖起来。从此,她洗澡都是秘密进行的,都等到鲁森尧喝醉了,沉沉入梦以后,她才敢偷偷去洗净自己。而那些日子,她来得爱干净,她讨厌底裤上偶尔出现的污渍,她并不知道这是月信即将开始的迹象。
    然后,鲁森尧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每次,他喝醉以后,那眼底流露的贪婪和猥亵常让她惊悸。她小心翼翼地想躲开他的视线。这种眼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这种眼光看玉兰,然后就是玉兰忍耐的呻吟声。她尽量让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卖完奖券,她却不能不回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样让她恐惧,她怕黑,怕夜,怕无星无月的晚上,怕暴风雨……这都是那次水灾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只是,她从不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别人。
    那夜,她卖完奖券,和往常一样回到家里。
    小木屋一共只有两间,鲁森尧住前面一间,她睡后面一间,每晚回家,她必须经过他的房间,这对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这段“经过”中,被扯住头发,狠揍一顿,或挨上几个耳光,理由只是:
    “为什么你活着?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克死的?你这个天生的魔鬼,碰着你的人都会倒霉!你克死了你母亲、你父亲、你弟弟妹妹还不够!你还克死我的女儿!你这个天生的扫把星!”
    这一套“魔鬼”、“扫把星”的理论,是鲁森尧从巷口拆字摊老王那儿学来的。老王对他说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
    “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带煞,所以克妻克子,最好不要再结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对鲁森尧的几句胡言,也不过是略知鲁森尧的过去而诌出来的,反正“老鲁”(在克难街,大家都这样叫他)也不会付他看相费,他也不必说什么讨人喜欢的江湖话。何况,老鲁又是个极不讨人喜欢的人。
    但是,自从鲁森尧听了什么“克妻克子”这一套,他就完全把这套理论“移罪”于豌豆花身上。天天骂她克父克母克亲人,骂到后来,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邻居也都有些相信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负着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经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时已快十点钟了。邻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经一路祷告,希望鲁森尧也睡了,那么,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卧室里。但是,一走到家门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还亮着灯。同时,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听到鲁森尧那破锣嗓子,正唱着《秦琼卖马》。这表示他已经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恶劣”。他总以落魄的秦琼自居,每当唱这出戏时,就是他“遭时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欺凌压榨”的时刻,也是他满腔怒火要发泄的时刻。
    豌豆花走到门口,悄悄推开房门,踮着脚尖,还企图不受注意地走进去。鲁森尧正用筷子,敲着桌上的杯子碟子当锣鼓,嘴里唱到最精彩的一段: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饭钱,没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在谁家……”
    豌豆花已走到墙角,把那包奖券香烟都悄悄地搁下了。她的心咚咚跳着,还好,他唱得有劲,没注意到她。她正要掩进自己的房间,忽然,身后传来鲁森尧一句平剧道白:
    “呔!你这小丫头要往哪里走!左右!给我绑过来!”
    豌豆花站住了。然后,鲁森尧的一只手重重地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转过身子来看着他。他又是满身酒气,满眼邪气,满脸鬼里鬼气。她有些发毛,最近,她变得越来越怕他了。上次,他曾经拿了把刮胡子刀,威胁要毁掉她“漂亮的脸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张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捡回家,当着她的面,嘿嘿嘿地笑着,把那洋娃娃的脑袋,用长长的铁钉一根根钉进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噩梦,梦到他用大铁钉来钉她的脑袋。
    “别想溜!豌豆花!”他喊着,“你存心要躲开我!是不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他妈的!”他在她下巴上一托,顺手拧住她的面颊,“你看着我!”
    她被动地看着他,张着那对无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妈的!”他给了她一耳光,“你干吗用这种骄傲的样子看我?你这双贼眼,满眼睛都是鬼!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高贵的大小姐吗?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着他,咬着牙不说话。
    “妈的!”他又给她一耳光,“你变哑巴了?你的舌头呢?”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恶地挣扎开去。这举动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直扯到自己面前,她想挣开,脑袋被拉得直往后仰。这一拉一扯之间,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小了的衬衫接连绷开了两个扣子,她没穿内衣,她没有钱买内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地盯在她胸前了。她飞快地用手抓紧胸前的衣襟,这动作使他更加怒火中烧,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她开始觉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话来:
    “别碰我!妈妈的魂在看着呢!”
    如果她不说这句话,或者,事情还不会那么糟。这句话一出口,鲁森尧是怒上加怒,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红了,额头都红了,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他握住她的衣领,“哗”的一声,就把整件衬衫从她身上拉掉了,他盯着她,碟碟怪笑着,嘴中咆哮着:
    “呔!你妈看着呢!让她看!让她看!看她能怎样?她那个鬼婆娘,抱着我女儿去送死!她该下地狱!该上刀山下油锅被炸成碎块!你……你这下贱的小婊子,居然用你妈来吓唬我!你以为我怕你妈吗?你以为我怕鬼吗?嗬!”他的大手顺着她的肩头,黏腻腻地抚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顶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泪水都滚出来了。同时,恐惧、厌恶,以及那种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灵魂深处去,使她全身惊颤而发抖了。张开嘴来,她大叫:
    “你不能碰我!你才会下地狱!你才会上刀山!放开我!放开我!碰了我,你会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阵嗡嗡狂鸣,眼前金星直冒,头脑里的思想全乱了,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滚了出来。她张着嘴,还想叫,但他用一只手,死命地蒙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声了。挣扎着,她使出浑身的力量,想逃出他那巨灵之掌。她那半裸的、纤细的、年轻得像嫩草般的、处女的身躯,因挣扎而扭动,雪白的肌肤,在灯晕下泛着微红,娇嫩得几乎是半透明的。这使他的兽性更加发作,欲火在他眼中燃烧,眼光喷着火般扫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开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掉她的裙子,她乘机就狠命对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来,把她摔在床上,然后,他扑过来,先用她那件撕开的衬衫,绑住了她的嘴,用两只袖管,在她脑后打了个死结。她喉中呜咽,徒劳地在床上挣扎,他再找了些绳子,绑起了她手,把她双手摊开,分别绑在木板床的床柱上,她毫无反抗能力了,开始发疯般踢着腿。他站在床边,低头像欣赏艺术品似的看着她挣扎、扭曲、踢动……然后,他走到桌边拿起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仅余的那条底裤一把扯下……她悲鸣着,喉中只发出呜呜的声响,她的两条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盖在她两腿之间,她浑身一颤,大眼睛里滚出了泪珠,一滴又一滴,疯狂地沿着眼角滚落。他把酒瓶中剩余的酒,倾倒在她胸前、小腹上、两腿间、大腿上……由于她挣扎得那么厉害,她的双腿终于也被分开绑住了。她成了一个“大”字,摊开在那张小床上,酒在她浑身上下流动。他笑着,笑得邪恶、狰狩而猥亵。低下头来,他开始晚着她身上的酒,从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肤都起了疙瘩,汗毛全竖了起来,恐惧和悲愤的情绪把她整个攫住了。她的眼睛大张着,看着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苍深处去,在哪儿,有她的生父、生母、玉兰……和老师提到过的上帝。她睁大眼睛,眼光直透过天花板,她在找寻,她在看,她在呼号——上帝,你在哪儿?
    同时,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脸上身上腿上到处游走。她全身绷紧得像一把拉满了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动,不能说,她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终定定地穿越着天花板,好像整个宇宙中的神灵,都列队在那穹苍中,注视着这小小屋顶下发生的故事。他的身子终于压上了她的身子,一阵尖锐的痛楚直剌进她身体深处去。
    从此,豌豆花没有再回到学校去上课。
    第8章
    豌豆花没再去上学,并不是鲁森尧的问题,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她所接受的教育,吸收的知识,已足够让她了解“羞耻”这两个字。自小命运多乖,她早就学会逆来顺受。但是,这一次,她那生而具有的尊严,和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自傲,某种冰清玉洁的自爱,一个晚上就被摧毁殆尽。
    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很理性地分析自己,也没成熟到去找条路逃离自己的噩运。她常在报纸上看到“小养女离家出走”之类的新闻,她却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茫茫人海能走到何处去。不,她从未想过出走,她早就习惯于去接受命运。而且,她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生来的“克星”,克父克母克弟妹亲人,如今,该轮到克自己了。
    自从被玷污后,豌豆花有好几天不能下床。
    鲁森尧在酒醒后,发现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过一刹那间的“天良发现”。他出去给豌豆花买了件花衣裳(用豌豆花卖奖券赚的钱),又买了些面包蛋糕等的食物给她吃。但,她把食物放在一边,也无视于那件新衣,只是恹恹地躺着。她厌恶自己,轻蔑自己,恨自己,觉得自己肮脏而污秽……她什么都不想,只是奇怪父母为什么不把她接了去,难道她在人间受的劫难还没有满?还是她不配进天堂?是的,在经过这件事后,她是不配进天堂了!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会下地狱的。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孩,竟满脑子死亡,竟不知“生”的乐趣,那就是当时的豌豆花了。
    躺了几天后,鲁森尧的火气又发作了,原形又毕露了。他把豌豆花从床上拎起来,把面包摔在她怀里,大吼大叫地说:
    “你躺在那儿装什么蒜?你存心想赖在床上不工作是不是?你再不给我起床,我拿刀子划了你的脸!”说着,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说做就做的,她爬下了床,胡乱咀嚼着那干干的面包,然后,去厨房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清洗过。鲁森尧依旧在外屋里咆哮:
    “别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小姐!你妈偷了汉子生下你来!你打娘胎里就带着罪恶!你诱惑我!你这个小妖精!你生下来就是个小妖精!”他越骂越有劲,这些话一出口,他才觉得这些话明明就是“天理”。他,四十来岁的人了,怎么会对个小女孩下手?只因为她是个小妖精,小妖精施起法术来,连唐三藏都要闭目念佛。这一想,他的“犯罪感”完全消失无踪,而豌豆花又“罪加一等”。
    “你少装出委屈样子来,你这个小婊子,你心里大概还高兴得很呢!我告诉你!这件事你给我闭起嘴来少说话!如果说出去,我就告诉你老师,是你脱光了诱惑我!是你!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间小屋,开始去卖奖券。学校,她是根本不敢回学校了。
    鲁森尧第二个月就带着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讳,左右邻居对他们已经知道得太清楚了。接连三个月,他连换了三个地方,最后,搬到松山区的一堆木造房子里,这儿的房租更便宜,他干脆把奖券和香烟摊放在房门口卖,有豌豆花守着摊子,生意居然不错。豌豆花已经跌进了地狱的最底层。
    以前卖奖券,还可以逃开鲁森尧,现在,奖券摊就放在家门口,她连逃都无处可逃。好在,鲁森尧嗜酒成性,居然和巷口一个糟老头交了朋友,那糟老头姓曹,因为实在穿得拖泥带水,整天没有清醒的时候,大家就叫他糟老头。糟老头跟儿子媳妇一起住,已经七十几岁了,儿媳妇不许他在家里酗酒,他就在巷子里的小饭店里酗酒。鲁森尧也常去小饭店,两人就经常在饭店里喝到“不醉无归”。鲁森尧醉了还知道回家,糟老头每次都得被他儿子来扛回去。那糟老头也爱唱平剧,偶尔来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鲁森尧一人一句地胡乱对唱着,唱的无非是些“英雄落难”的玩意儿,然后糟老头就骂儿子儿媳妇不孝,鲁森尧就骂豌豆花克父克母克亲人。
    在这几个月里,豌豆花和鲁森尧间的“敌对”,已越来越尖锐。任何坏事情,如果顺利地有了第一次,就很难逃过第二次。鲁森尧自从强暴了豌豆花以后,食髓知味,没多久,就又如法炮制,把她五花大绑地来了第二次。然后,他懒得绑她了,只要兽性一发作,就给她几耳光,命令她顺从。豌豆花是死也不“从”的。于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饭,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无力还手后,再让他达到目的。真的,她认为自己已经跌进地狱的底层了。
    她变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开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却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脸颊整个削了进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带着早熟的忧郁。常常坐在奖券摊前,痴痴地看着街道,看着过往的车辆行人,看着会笑会闹的孩子,怀疑着自己是人是鬼是扫把星还是妖精?
    秋天的时候,有一只迷了路、饿坏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脚下瘫住了。豌豆花注视着它,那小狗睁着对乌溜滚圆的眼睛,对豌豆花哀哀无告的、祈求地凝视着。这又唤醒了豌豆花血液里那种温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饭来,那狗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干净净。从此,这只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么寂寞,那么孤独,她悄悄地收养了小狗,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只长毛小种狗和土狗的混血种,有长而微卷的毛,洗干净之后,居然是纯白和金黄杂色的。两个耳朵是金黄色,背脊上有一块金黄,其余都是白色。颜色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当“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从没有爱的世界里苏醒了,她又懂得爱了,她又会笑了,她又会说了。都是对小流浪笑,对小流浪说。她拿着自己的梳子,细心地梳着小流浪的长毛,还用毛线把那遮着它眼睛的毛扎起来,喊它:
    “小心肝,小宝贝,小流浪,小东西,小美丽,小骄傲,小可爱,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来的美好名称,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会对着小流浪说悄悄话了:
    “小流浪,如果有个仙女,给我们三个愿望,我们要什么?”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湿的黑鼻头,警告地说,“当然,你绝对不可以要香肠,那太傻了!”她侧着头想了想,“我会要爸爸和玉兰妈妈复活,”她对自己的生母,实在连概念都没有,她只记得玉兰,“我会要恢复山上的生活,当然有光宗光美。”对她而言,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我还要……哎呀,”她紧张起来,三个愿望已经说掉两个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离,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说完了三个愿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的喜悦,汪汪叫着,扑在她肩头,用舌头舔她的面颊和下巴。她多开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紧紧抱着,把面颊埋在它脖子上的长毛里。她静了片刻,又不禁悲从中来。“小流浪,”她低语,“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鲁森尧冷眼旁观着豌豆花和小流浪间的友谊,他不表示什么。可是,小流浪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准会一脚对它踢过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地哀鸣不止,每当这时候,豌豆花就觉得比踢自己一脚还心痛。于是,鲁森尧借机对豌豆花说:
    “你一切听我的话就没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小流浪杀了下酒吃!香肉大补,我看小流浪越来越胖,吃起来一定美味无比!”
    这把豌豆花吓坏了。她知道鲁森尧确实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会不知从哪儿弄回几条野狗,煮了配酒吃。这个“威胁”,比肉体上任何惩罚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鲁森尧了。不论什么凌辱,她都承受着。即使如此,鲁森尧那馋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于是,豌豆花从不敢让小流浪离开她的视线,私下里,她对着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万遍:
    “小流浪,你记着记着,千万要躲开他啊!”
    小流浪也是只机灵的狗,它早就发现鲁森尧的脚边绝非安乐地。事实上,它一直躲着鲁森尧。但,它只是一只狗,一只忠心的、热爱着主人的狗,它对豌豆花,已变得寸步不离,同时,懂得分担豌豆花的喜怒哀乐了。它并不知道,这种“忠实”会给它带来灾难。
    事情发生的那一夜,时间并不太晚,大约只有九点多钟。鲁森尧又喝得半醉,和糟老头在小饭馆分手,他回到家里。
    豌豆花已经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鲁森尧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蜷缩在床上,白晳的面颊靠在枕上,乌黑的头发半掩着脸儿,身子拥紧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气相当冷。鲁森尧走过去,斜睨着她的睡态。在床前,小流浪的毛开始竖起来,喉咙里呜呜做声。
    豌豆花立刻醒了,睁开眼睛,一眼看到鲁森尧那向她逼近的脸孔,她就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门口卖奖券,吹了太多冷风,她已经感冒了。鲁森尧那带着酒味的脸孔向她一逼近,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嫌恶,本能地,她一翻身就躲了开去。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过来,怒吼着说:
    “你要死!躲什么躲?”说着,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脱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地反抗起来,“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还要死了呢!……”鲁森尧开始去扯她的衣服,因为是冬天,被又很薄,她穿了件棉祅睡,一时间,他竟扯不下来,这使他更加怒火中“烧你脱呀!脱呀!”他叫着,“小婊子!你快脱……”
    “不!”豌豆花赤脚跳下了床,想往门外跑。
    “站住!”鲁森尧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后用力扭转,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一叫,使那早已浑身备战的小流浪完全惊动了。它飞快地跃起身来,狂吠一声,张开嘴,死命咬住鲁森尧脚踩上。鲁森尧大痛又大惊,松开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卧房门口,嘴里尖叫着:
    “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敌人,就是不松口,它完全忘记,它只是只体形很小的混种狗,并没有“真材实料”,更没有打斗经验。鲁森尧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弯下身子,用双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轻易地就把那只小狗拎了起来。豌豆花心惊肉跳,开始尖声求饶:
    “放了它,我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太迟了。鲁森尧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墙上,小流浪的脑袋“咚”的一声,正正地撞在墙上面,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来。鲁森尧不放过它,追过去,他用穿着大木屐的脚对着小流浪的脑袋,一脚又一脚、一脚又一脚地跺下去。豌豆花扑过来,开始尖叫:
    “你杀了它了!你杀了它了!你杀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张着,血流了一地,眼睛凸着,已断了气。豌豆花俯身看了看,知道什么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这一下,积压在她内心中所有的悲愤全在一刹那间爆发,她忘了对他的恐惧,忘了一向的逆来顺受,忘了自己斗不过他,忘了一切的一切。她疯狂般地扑向他,伸手对他的脸孔狠狠一抓,哭着尖叫:
    “你是凶手!你杀了它!你是凶手!你杀了它!你这个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面尖叫,一面展开了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丧失了理智。鲁森尧试着去制伏她,嘴里喊着: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豌豆花是真的疯了。她不顾一切地咬住鲁森尧的手指,鲁森尧又惊又怒,故伎重施,他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向床边,可是,豌豆花似乎预备拼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脸,直对他的眼睛挖去。鲁森尧差点被她伤到,他一偏身子躲过,脸上已热辣辣地一阵刺痛。他相信脸上留下指痕了,这使他惊觉到,面前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危险的、发了疯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缠斗了,摔开她,他奔出了她的卧房,谁知道,豌豆花却继续喊着:
    “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继续对他冲过来。
    他奔进了厨房,厨房内,煤球的火还燃着。(那时一般穷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两个煤球接起来,炉火可终夜不熄灭。)他眼看豌豆花如疯子般对他扑来,他竟随手抓了一卷起火用的报纸,伸进炉火里去点燃,嘴里威胁着:
    “你再过来,我就烧死你!”
    豌豆花根本没有理智了,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耻辱、愤怒、悲痛、委屈、恐惧……全因小流浪的被杀而爆发了。她恨透了面前这个人!恨死了面前这个人!恨不得杀了他!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听不到鲁森尧在吼些什么,根本看不到那燃烧着的报纸卷,她只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嘴里不停地尖声大叫:
    “魔鬼!魔鬼!魔鬼……”
    鲁森尧眼看她伸着手冲过来,眼光发直,里面燃着疯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惊,立刻用烧着的报纸去烧她的头发,嘴里也大叫着:“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卷住了豌豆花的头发,立即,那长发开始发出一串细小的噼里啪啦声,就往上一路卷曲着绕过去。豌豆花闻到了那股强烈的头发烧焦味,同时,感到那热烘烘的火焰在炙烤着她后颈的肌肤,烧灼的痛楚使她惊跳……她有些醒觉了,顿时,觉得肩上那件棉祅也发起烫来,并延伸到袖管里去。而头顶上,头发更加迅速地在烧焦,在卷曲,在灼热。她终于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冲出了厨房,带着满身的浓烟和烧着的长发,奔向那灯火依旧明亮的街头……
    第9章
    同一时间,秦非的车子正好停在这条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着他的医药箱,走回他的车子。
    秦非是来为一个病人出诊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实际上只是拖时间而已。这一带都是些穷苦人家,害了绝症也往往无法住医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医院的医生,虽然下班后没他的事,但他那年轻的、充满热情的心,和要济世救人的观念还牢牢地抓着他。所以,每晚,他总是开着车子,带着他的医药箱,去看那些无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疗的,他一定尽力为他治疗。不能治疗的,他最起码可以开些药为他止痛或减轻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岁,毕业于台大医学院,学的是一般内科。当初学医,是他自愿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选择的。他从小就有种悲天悯人的狂热,认为只有学医,才能救人于痛苦折磨中。
    当正式医生,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看尽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学错了科系,干错了行。因为,他始终无法很平静地面对“痛苦”和“死亡”。他总会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这使他自己十分苦恼,许多时候,他会忘掉自己面对的是一种“科学”的疾病,而认为,是面对一种邪恶的“敌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这“敌人”把他的病人一点一滴地“吃”掉,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变得很坏,很消沉,很无助。难怪他那学护理的妻子方宝鹃常常又爱又怜又无奈地说:
    “秦非当初应该去学神学,当神父对他可能更合适,医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连别人心理的痛苦,和灵魂的去处都要考虑。他真是……感情太丰沛了!”
    方宝鹃比秦非小四岁,她是他的护士。医生和护士结婚似乎已成一种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实上是世交,他们在童年时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终是方宝鹃心目中的“王子”。当秦非立志学医时,那热爱文学的方宝鹃,就立志学了护理。这段婚姻的感情基础,说起来实在很动人,尽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类许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隐藏在“平凡”之中。他们新婚才一年,刚刚成立了小家庭,夫妇两个都在公立医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医生和护士的待遇都不低,他们生活得相当不错。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个性,那对病人的关切,使他从早忙到晚,宝鹃没有怨言,她从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动。相反地,她发现自己也越来越受他影响,变得柔软、热情,而易感起来。他们都很热衷于把自己多余的时间,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这晚,当秦非正在松山区为肝硬化患者免费治疗时,方宝鹃也在医院里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费看护。
    秦非这晚的情绪又很沉重,因为那姓赵的病人没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难过的,是这病人才四十岁,正当壮年,应该还有无限的人生让他去享受,而病魔却毫无理由地选择了他。
    他拎着医药箱,正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忽然间,他听到满街的人都在惊呼着向一个方向奔跑着。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事发生了。他跟着跑了两步,放眼看去,一个惊人的景象几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袄已经烧着了,头发都烧焦了,带着浑身的烟雾,她正发疯般在街上狂奔,双手无助地飞舞,嘴里尖声哭叫着: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医药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地喊出一声:
    “天啊!”
    然后,想也没想,他就往那“着火的女孩”奔过去,一面飞快地脱下自己的西装上衣,从那女孩头上罩下去,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女孩,隔着上衣,扑打着,要打灭那些火,同时,他发现女孩的裤管也有焦痕和火星,仓促中,他赤手就去抓灭它。女孩的头蓦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乱了,她拼命挣扎,在外衣蒙罩下呜咽地狂喊: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开,再用上衣去扑灭豌豆花身上其余的火星,嘴里急促地安慰解释着:
    “不要紧,不要紧,火都扑灭了!来,让我看一下!来!”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视面前这个女孩。满头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仍然发着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丝毫没有波及,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孔姣好细致,一对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载了对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这女孩身上的火是扑灭了,眼睛里的火却燃烧得那么猛烈,似乎可以烧掉整个世界。这张带着烧焦了头发的面孔简直是怪异的,给人一种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感觉:怪异,却美丽!令人震撼的某种美丽!秦非眩惑地抽了口气,开始去检查她身上的伤势,她肩上的棉袄已成碎片,肩头的肌肤,已严重地受到灼伤。而最严重的,是这孩子显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即使火已扑灭,尽管秦非在检视她和安慰她,她始终没有停止挥舞她的手臂,始终在尖锐地、重复地、悲愤地喊着:
    “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没时间耽误,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疗。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来,对那些围观的群众们大声地嚷着:
    “谁是这孩子的父母?”
    围观的群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回答。
    “好!”秦非说,“我是秦医生,赵家认得我,我带她去医院,你们转告她的家长,到某某医院来找我!”
    说完,他抱着豌豆花就向车子的方向走去。一个好心的围观者,拾起了秦非的医药箱,送到车子上去。
    豌豆花终于不叫了,睁着眼睛,她困惑地、迷失地、茫然地看着那抱着自己的人。痛楚从她的肩头往四肢扩散,她微张着嘴,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过度的愤怒、惊恐和疼痛终于使她失去了知觉。
    秦非把她放进车子的后座,用外衣垫住她受伤的肩头和颈项。
    他发动了车子,飞快地向医院里疾驶。
    这女孩使医院里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内科、皮肤科和妇科医生在一夜间全请来会诊。当那女孩注射过镇静剂,又敷好了全身各种伤口,终于沉沉入睡时,大家才聚集到内科章主任的办公厅里来讨论,时间已经是黎明了。
    室内,除了章主任和秦非,还有宝鹃,她几乎整夜都陪着每位大夫检查豌豆花。另外,还有外科的黄大夫、妇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脸色都异常沉重,宝鹃手里,握着一张非正式的检査记录,是她自己记上去的。
    “我必须告诉你们大家一件事,一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说话的是妇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后诊察豌豆花的一位医生,是宝鹃和秦非都认为有此必要而请来会诊的,“那女孩并不是腹部水肿,而是怀孕了!”
    “什么?”章主任吓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没有亲自参加诊断的医生,“那只是个孩子呀!”
    “是的,是个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们都知道,只要女孩子开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轻的母亲,才只有五岁大!”
    “怀孕?”秦非注视着俞大夫,不停地摇着头,沉痛地说,“我已经怀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么小,看起来还不满十二岁!俞大夫,你确定没有弄错?”
    “小秦,”俞大夫看着秦非,“其实,你自己已经诊断出来了,你不过要再请我来证实一下而已!是的,她怀了孕,我确定没有弄错!”
    “老天!”宝鹃舞着手里那张记录单,“我还是不能相信,谁会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着说,“她不但是怀了孕,而且,起码已经有四个月了,胎儿的心跳都可以听到了,当然,我明天可以再给她做更精密的检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怀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宝鹃说,又看着那张记录单,“你们认为头发和衣服着火是意外吗?火会从背后的头发烧起吗?”
    “而且,”黄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旧伤痕,大约有一百处之多,左额上方,还有个两寸长的伤疤,显然是铁器所伤,伤症愈合得极不规则,当初受伤时没有缝过线,至于灼伤,这不是第一次……”
    “那么,你和我的看法一样,”秦非咬牙说,“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黄大夫肯定地回答,“不是短时期的虐待,是长时期的虐待!我还只给她做了初步检查,已经够瞧了!但是,我建议用三天时间,给她彻底检查一遍,包括骨科、内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办公桌上,燃起一支烟,注视着秦非。他的脸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么有这种事情!小秦,”医院里的医生都称呼秦非为小秦,因为他是医院里最年轻的医生,“你知道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是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来!这孩子是你‘捡’来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来,让我们弄弄清楚。即使要进一步检查,也要和她的家长取得联系,何况,怀了四个月的孕,这事不只牵连医学,甚至牵连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强暴过,而家长不愿报案……”宝鹃说,“许多家长为了女儿的名誉,都不肯报案……”
    “没有那么单纯!”俞大夫猛摇着头,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是强暴,这个男人一定在经常强暴她……”
    “老天!”宝鹃走到窗边去透口气,脸色相当苍白。“秦非,”她说,“你确实告诉清楚了那些人,是这家医院吗?为什么父母到现在没出现?”
    “我怀疑……”秦非慢吞吞地说,回忆着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地打了个冷战,“我怀疑有个魔鬼,我要去把那个魔鬼抓出来!”
    “不只是个魔鬼,而且是个禽兽!”黄大夫说,“不过,这些伤痕,和怀孕可能是两回事……”
    “难道还有两个魔鬼不成?”秦非激动地嚷。
    “看看这个!”宝鹃把记录单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过,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参与过检查,仍然不相信地再一次地看那记录:灼伤、刀伤、不明原因伤、鞭痕、勒痕、掐伤、淤紫、肿伤、拧伤、刮伤、抓伤、咬伤、钝器打击伤……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别列明着大约受伤时间,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宝鹃比秦非还激动,“四年前,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积的伤痕,起码有三四年了!会有人忍心用钝器打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脑袋吗?……”
    秦非往办公厅外面就走。
    宝鹃伸手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哪儿?”
    “去找出那个魔鬼来!”秦非咬牙说,“我要把他找出来!在他继续摧毁别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要送他进法院!这种人,应该处以极刑,碎尸万段!”
    “我看,”章主任拦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医院里还有上千个病人昵!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说不定等会儿,那父母会出现,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知道吗?”秦非瞪大眼睛说,“这孩子身上,绝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每个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会碰到一两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们没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烟的在街上狂奔,没有听到她惊恐地呼叫魔鬼……”
    “对了!”俞大夫打断了秦非,“如果要彻底检查这孩子,我们还需要一个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视着。在医院里,你永远可以发现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从没有一个病例,像这一刻这样震撼了这些医生们。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才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墙,白白的床单,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橱柜……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欢白色,书本里说过,白色代表纯洁。她怎么会到了这个白色世界里来了呢?她闪动着睫毛,低语了一句:
    “天堂!这就是天堂了!”
    她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床边的宝鹃。她立刻扑下身子去,望着那孩子。豌豆花的头发,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个理了平头的小男生,后颈上和肩上,都包扎着绷带,手腕上正在做静脉注射,床边吊着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处都贴了纱布。她看来好凄惨,但她那洗净了的脸庞,却清秀得出奇,而现在,当她低语“天堂,这就是天堂了”的时候,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过的柔风。而那对睁开的眼睛,由于并不十分清醒,看起来蒙蒙然、雾雾然。她那小巧玲珑的嘴角,竟涌出一朵微笑,一朵梦似的微笑,使她整个脸庞都绽放出光彩来。宝鹃呆住了,第一次,她发现这女孩的美丽。即使她如此狼狈,如此遍体鳞伤,她仍然美丽,美丽得让人惊奇,让人惊叹!她俯头凝视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轻声地问:
    “你醒了吗?”
    豌豆花怔了怔,睫毛连续地闪了闪,她定睛去看宝鹃,真的醒了过来。
    “我在哪里呢?”她低声问。
    “医院。”宝鹃说,“这里是医院。”
    “哦!”
    豌豆花转动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努力去追忆发生过的事。火、燃烧的头发、奔跑、厨房……记忆从后面往前追。鲁森尧!魔鬼!小流浪……她倏然从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带,差点扯翻了盐水瓶。
    宝鹃慌忙用双手压着她,急促地说:
    “别动!别动!你正在打针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伤,引起了脱水现象,所以,你必须吊盐水!别动!当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视着宝鹃,多温柔的声音呀,多温柔的眼光呀!多温柔的面貌呀!多温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护士装,那白色的护士帽……她心里叹口气,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着自己的,温柔而女性的手,一定来自天堂。自从玉兰妈妈去世后,自己从没有接触过这么温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门,豌豆花转开视线,才发现自己独占了一间小小的病房。房门开了,秦非走了进来。豌豆花轻蹙了一下眉峰,记忆中有这张脸:是了!她想起来了!那脱下西装外衣来包裹她,来救助她的人!现在,他也穿着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来自天堂!
    “怎样?”宝鹃回头问,“打听出结果来了吗?”
    “一点点。”秦非说,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愤怒,“有个姓曹的老头说,那人姓鲁,大家都叫他老鲁!至于名字,没人叫得出来,才搬到松山两个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东……”他蓦地住口,望着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视着他,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问,“你看到小流浪了吗?”
    “小流浪?”秦非怔着。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泪水涌上来,淹没了那黑亮的眼珠,“它还好小,只有半岁,它不知道自己那么小,它想保护我……”她呜咽着,没秩序地诉说着,“我……我什么都依他了,他……他不该杀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小流浪……他杀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杀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豌豆花。
    “哦,原来那就是小流浪,”他轻柔地说,“我和房东太太已经把它埋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区公所,查不到你的户籍,你们才搬来,居然没有报流动户口。”
    豌豆花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泪痕已干,那眼睛开始燃烧起来,像两道火炬。秦非和宝鹃相对注视了一眼,都发现了这孩子奇特的美。那双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连搬了三次家。”她幽幽地说,“我想,他是故意不报户口的。”
    “你指谁?姓鲁的?他是你爸爸吗?”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说出来!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来!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记得的!说出来!”
    说出来!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说出来!她的耻辱,她的悲愤,她的痛苦,她的噩运……如果能都说出来!她的眼光从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来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宝鹃:那来自天堂的女人!于是,她说了!
    她说了!她什么都说了!杨腾、玉兰妈妈、光宗、光美、煤矿爆炸、乌日乡、阿婆、玉兰再嫁、秋虹、水灾、弟妹失踪、鲁森尧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离开乌日乡、卖奖券、被强暴的那夜……她说了,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全部都说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扫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亲人、克自己,甚至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说了两个小时,说完了“豌豆花”的一生——从她出世到她十二岁为止。
    秦非和宝鹃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这一生听过的最残忍最离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们面前,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故事。当他们听完,他们彼此注视,再深深凝视着豌豆花,他们两人都在内心做了个决定:豌豆花的悲剧,必须要结束。必须要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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